邮递员(一) 畀愚
徐德林死于非命的时候,儿子仲良正在学校的小礼堂排练《哈姆雷特》。
连着半个多月,校剧团的同学们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台上长吁短叹、慷慨陈词。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布拉斯,由于戏份少,他从图书馆里找来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台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着。仲良不喜欢演戏,他喜欢的是英语。
要在上海滩出人头地,首先得会一口流利的英文。这是留洋归来的教导长对学生们常说的一句话,他有时候也兼授英语与白话文写作。不过,仲良想得没那么深远,他只想在毕业后能进洋行当名职员,每天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能把头发梳得锃亮,这对于一个邮递员的儿子来说就是出人头地。可到了第二天黄昏,仲良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梦想破灭了。
教会学校的食堂同时也是学生们的礼拜堂,正中的墙上挂着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家坐在餐桌前合手支着下巴做餐前祷告时,校工领着一个穿灰布短袄的男人进来,匆匆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认出那是静安邮政所的门房周三,然而,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父亲那张苍白的脸。等他跟着周三出了校门,上了等在那里的黄包车赶到家,看到的是父亲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的尸体。徐德林穿着一件这辈子都没人见他穿过的缎面长衫,脸上还施着一层淡薄的脂粉。他就像个睡着的戏子。
按照巡捕房的说法,徐德林死于抢劫,原因是北边过来的流民实在太多,现在的租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太平了。可次日的《上海泰吾士报》一个好事的记者却认为另有隐情,抢劫不同于绑架,谁会为了抢劫一个邮递员而在绑架了他两天后再把他杀死?报纸为了配合这篇文章,还在边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敞着邮递员的制服歪倒在一个带花岗岩台阶的门洞里。
仲良一眼认出那个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门口。多年来,徐德林每个礼拜天都会去那里做弥撒,有时候也会带着儿子。他进忏悔室的时候,就让儿子去门口,就坐在那些花岗岩的台阶上。仲良还记得父亲有一次从里面出来后,站在台阶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要记住,在上帝面前,人生而平等。
可是,没有人知道徐德林什么时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里的样子比任何一个天主徒都要虔诚。有段时期,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吃完喝完了,对面电车场上下班的铃铛都摇过了,他还躺不下去,非要蹬着那辆破自行车去教堂,说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忏悔。
徐嫂终于在一天晚上忍不住了,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着他,说,你的主又不是野鸡。徐德林一下没听清楚,手把着门栓扭头看着妻子。徐嫂就对着他的眼睛又说,只有野鸡才在半夜里等你。
徐德林听明白了,没吭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返身又把门小心翼翼地带上。
徐德林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这在静安邮政所里是公开的秘密。租界里住着那么多海员的妻子、有钱人的姨太太以及他们包养的舞女,邮递员把信送到这些人家里,有机会也把自己送上她们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邮递员更需要钱来贴补家用,光靠那点薪水,徐德林根本无法把儿子送进寄宿制的教会学校。
为了儿子,徐嫂忍耐着。忍耐让一个女人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小德肋撒堂的布朗神父主持了葬礼前的弥撒,就在万国殡仪馆一间窄小的偏厅里。这个满脸皱纹的英国人来中国传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了近十年,却怎么也学不会这里的吴腔软语。他捧着《圣经》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念了段《马太福音》后,眯起灰蓝的眼睛,盯着躺在棺材里尸体看了一会,伸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缓缓地吐出两个字:阿门。
教友们围着棺材开始吟唱赞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睁大眼睛瞪着里面那些表情肃穆的女人,身体却在发料,但还是拼命地叫紧了牙关。徐嫂坚信丈夫暴死街头跟此刻这些浅声低唱的女人有关。
徐德林死得很惨,虽然皮肉上看不出丝毫伤痕,可在擦洗尸体的时候,入殓师发现他的两个睾丸都碎裂了,挂在裤裆里就像一个没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个脚趾头上有九个脚趾甲不见了,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后脑勺上那个洞。
入殓师找来两块抹布才把这个窟窿填满,然后使劲撬开徐德林的嘴,按照习俗把一枚铜钱放进去。入殓师的眼睛又一次直了。他回头看看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徐嫂,犹豫了一下,说,你得让人买副门腔去。徐嫂如同聋了。入殓师站起来,一边擦着两只手,一边又说,舌头都没了,你让他到了下面怎么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也没嚎过一嗓子,她只是咬紧了牙齿。一直到两个穿白衣的殡葬工进来盖上棺盖,推走,她忽然扭头扑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双手紧抓住他长袍的下摆,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们的主也不管,你们叫我怎么办?叫我的儿子怎么办?
布朗神父仰头长吐一口气,连着在胸口划了两个十字后,把手放在徐嫂头上,闭上眼睛说,让他在天国安息吧。
事实上,布朗神父是第一个发现徐德林尸体的人。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拉开教堂的大门,拿着扫帚刚跨出去就见到了歪在一边的徐德林。神父起初还以为是个一夜未醒的醉鬼,就说了声天亮了。可等凑过去看清徐德林的脸,他的嘴一下张开了,赶紧扭头朝四周张望。四周空空荡荡,是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电线杆上的路灯却已经熄灭。
布朗神父用他灰蓝色的眼睛又把马路扫视了一阵后,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徐德林鼻子底下试了试。上过神学院的人都是半个医生,他飞快地把徐德林的尸体检查了一遍,起身跑下台阶,跑到马路对面,敲开一扇紧闭的门。布朗神父多少是有点慌张的,急促地说,快去巡捕房,去叫他们来。
当巡捕蹬着自行车赶来,小德肋撒堂的门洞前已围满了人。每个看过尸体后脑勺那个窟窿的街坊都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天窗”,跟“种荷花”一样,是沪上的帮派内部在执行家法。布朗神父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尸体边上,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门口。一直到巡捕用一条白色的床单裹着尸体抬走,他的眼光才落到那个角落。
一名巡捕跟随他的目光也看了眼,说还好,地上没血迹。说完,他转身朝台阶下的围观者挥了挥了手,说,散吧,都散了吧,不要轧闹猛了。
二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白花,举着一壶烫好的酒,把桌上的三个酒杯依次斟满后坐下,对着自己面前这杯酒呆看了好一会才拿起来,抿了一小口,慢慢仰起脖子,像个男人似的把酒一饮而尽。
仲良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在他印象里母亲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亲也一样。
徐嫂放下酒杯,说,今天是你爸断七的日子。
仲良没作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墙上,那里挂着父亲的遗像。徐德林在电灯光的阴影里展露着电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顺着儿子的目光,看着照片里的丈夫,又说,妈想回老家,你跟妈一起回去吧。
仲良扭头,看到母亲脸上有种表情转瞬即失。
在这里我养不活你。徐嫂说着,拿起一边的酒壶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但她没有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脑袋,像是对着杯中的黄酒说起了她那个仲良从没去过的老家的小镇,那里有条河,河上有座桥,她的家就在桥畔的银杏树下,隔壁开着家竹篾铺。徐嫂说,我十八岁跟你爸来上海,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仲良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唠叨。他忽然说,我去能干什么?
学份手艺。徐嫂总算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给你找了个师傅,是个篾匠。
仲良说,我要念书,还有两年我就毕业了。
徐嫂说,你得养活自己。
仲良不说话了,他在母亲的脸上又看到些许微妙的变化。
好一会,徐嫂叹了口气,又说,你长大了,你要懂事。
整个晚上仲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倦缩在阁楼上的被窝里,听着寒风贴着屋顶刮过,风中还有远处传来的声声爆竹声。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见到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敲门进来。他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摘下礼帽,站在屋里彬彬有礼地对着徐嫂躬了躬身后,朝仲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仲良吧?
徐嫂说,你是谁?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说着, 潘先生把糕点与礼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微笑不见了,说,我来看看你们,给你们拜个年。
徐嫂说,可我们不认识你。
潘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认识的未必是真朋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看着仲良,又说,这是你下学期的学费,为你爸,你要好好念书。
仲良站着没动,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块淡淡的墨痕,就觉得他应该是学校里的教员,或是报馆里的编辑。只有每天拿笔的人才会在中指间留下这样的痕迹。仲良不相信父亲会有这样的朋友。他说,我不要你的钱。
潘先生问,为什么?
仲良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你需要。潘先生说着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会,仰脸看着站在眼前的这对母子,说杀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务机关里。潘先生还说老徐在死前经受了严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断的舌头,因为他怕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母子俩惊呆了,一直等他讲完,还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潘先生等了会,不见母子俩出声,就又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们有权知道真相。
说完,他还是不见母子俩有动静,就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准备离去。
仲良忽然说,他只是个邮递员,他有什么话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个邮递员。潘先生回过头来,说,他还是个不想当亡国奴的中国人。
徐嫂从十六浦码头下船,搭乘一条货轮回了老家。在那里,有一场简单的婚礼等待着她。她要去嫁给那个篾匠,去做他两个女儿的后妈。临行前,徐嫂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换上那件新做的棉袄。她站在门口回望儿子,哀求说,送送妈吧。
仲良无动于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对着一张报纸练书法。
那妈走了,妈会来看你的。徐嫂说完,拎起地上的两个包裹,可还是放心不下,说,仲良,你要好好念书,你别像你爸。
仲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而专注。一直到报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才轻轻地搁下毛笔,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天,仲良在马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他穿街走巷,像个邮递员那样,把父亲生前投递的每条街道都踏遍之后,来到静安邮政所的门房。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仲良站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低着脑袋对周三说,求你了,你说过让我有事来找你的。
周三手里抬着饭碗,说,你是块读书的料,你别把自己糟蹋了。
仲良不说话,还是低着脑袋,固执地站在他跟前。
僵持了片刻后,周三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饭粒都拨进嘴,反复嚼着,含糊地说,你会后悔的。
仲良一摇头,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三
静安邮政所的大门通常是在静安寺的钟声里准时开启。那些穿着黄色卡其布制服的邮递员们,蹬着他们的自行车蜂拥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飞的鸽子。
仲良就在这些人中间。他的自行车是用那笔学费买的。这是邮政所里的规矩,要当名邮递员,首先得自己去备辆自行车。因为,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更因为邮政所是不会为了一名邮递员而过多破费的。
仲良把两个黄色的帆布邮袋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里面的信件送到该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邮筒里的信件带回来,交进收发室的窗口。通过那里,信件会像雪片飞住全国各地、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长按照惯例对他说这是项平凡的工作,只要手脚齐全,只要认字、认路,谁都可以当一名邮递员,但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它牵连着每家每户。所长说,家书抵万金,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点了点头,心底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凉,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与这套黄色的制服为伴。但同事们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像他死去的父亲。他太清高,太孤傲,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发室门口等邮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说起的一个话题。邮递员一天到晚要遇到那么多的人,要在那么多人的家门前来来去去,总有几扇门会为他们半开半闭,也总有一些女人会对他们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们做完后还能说得这样绘声绘色,说得这样厚颜无耻,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摊在邮递员砧板上的肉。仲良觉得恶心,他常常会在这个时候踱进周三的门房里,宁可默默地靠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经观察他很久了。这天,他笑着说,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说,我为什么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说,顺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过信,一眼就看出写信的人临过黄庭坚的帖,只是信封上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只写着一行地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203号。
这种事情父亲生前让他不止一次做过。那些信封上从来没有名字,有时候连地址都没有。父亲只是告诉他送到哪里。仲良问过一次:为什么让我送?你才是邮递员。
徐德林很不耐烦地说,让你送就送,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现在,仲良总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面前,说,你们是一伙的。
周三还是笑呵呵的,手往收发室的门口一指,说,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都在这口锅里混饭吃。
仲良说,我会去告发你的。
你向谁去告发?所长?周三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垂眼看着面前的桌子,说,你不想帮这个忙就把信放下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说起了晚上做的一个梦,那蛇有这么粗。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掏出钱,对仲良说,见蛇必发,这是个吉兆,你回来时替我带张彩票。
仲良是在巨籁达路四明公寓203号的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
显然,她刚午睡起来,头发蓬松,穿着条雪纺的无袖睡裙。两个人隔着门口没说一句话。仲良递上那封信,她接过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眼仲良,就轻轻地把门掩上,但她脸上那种慵懒而淡漠的表情给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丽娜并没有去拆那封信,因为她知道里面除了一张白纸外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邮递员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后,才慢慢走到阳台上。
夏天的阳光刺眼地照着阳台,也照在楼下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上。可是,她没有看到邮递员离去的背影,只是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那些茂密的枝叶间响过。
苏丽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坐进一张藤椅里,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后,随手把那封信举到打火机的火苗上,然后,看着它在一团火焰中化作灰烬。
两个小时后,苏丽娜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像个到处消磨时间的摩登女郎,慢慢品着咖啡,翻着画报,时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马路。当她看到潘先生出现在人群中时,伸手招来侍者,付钱离去。
苏丽娜远远地跟着潘先生,看他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就拐进小巷,从写字楼的后门进去。两人在走廊相遇,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楼顶的天台上。潘先生说,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苏丽娜说,俞鸿均已经明确暗示他了,上海一旦沦陷,就让他作为市长随员去南京。
潘先生点了点头,说,那你就随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带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办法让他带上你。
苏丽娜闭嘴了,转头望着远处海关钟楼的塔尖。
潘先生说,记住你的任务。
苏丽娜转过头来,说,你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
潘先生吐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一人一支,点上抽了起来。
苏丽娜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她一开门就见丈夫周楚康坐在电风扇下,一个身穿白色亚麻衬衫、手拿折扇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正俯下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见她进来,男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身点了点头,叫了声周太太。
苏丽娜记得这张脸曾出现在她的婚礼上,好像是周楚康党校里的同学。一直等到那人告辞后,才问了声:这是谁啊?鬼鬼祟祟的。
周楚康就像没听见,转身拉上窗帘,打开灯后,他问:下午你去哪了?
喝了杯咖啡,看了场电影。苏丽娜说着转身走向厨房,周楚康却从后面抱住她。
周楚康显得急切而亢奋,就像他们在东亚旅馆的房间里第一次作爱,按在床上衣服都顾不上褪尽就急不可待地做了一次。
苏丽娜枕在他怀里流了会汗后,起身把自己脱光。就在她要去卫生间时,周楚康伸手一把拉住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拉进怀里,让两具汗津津的身体紧贴在一起。
周楚康忽然说,我要走了。苏丽娜人没动,只在心里转了下。周楚康的手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滑过,又说,今晚就走。
苏丽娜一下仰起脸,说,上海还在。
就是要让它在。周楚康说着,一下堵住她的嘴,吻得就像生离死别那样,缠绵而让人心碎。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后,周楚康翻身倒在一边,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我今晚就走,去八十八师师部,任作战科长。
为什么?苏丽娜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本来就是陆军中校。周楚康笑了,抹了把她脸上的汗,说,我在日本学的就是步兵指挥,现在总算能派上用场了。苏丽娜没说话,伸手关了床头灯,像个小孩那样偎在他身边,两只手牢牢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听他说怎么去找了八十八师的参谋长陈素农。他是我师兄。周楚康说,我对他说,如果不让我归队,我会在谈判桌上用双手把那个日本领事掐死。
说完,周楚康在黑暗中轻轻推开她的双手,起床去了卫生间。他在哗哗的水声中对苏丽娜喊:把我橱里的军装拿出来。
苏丽娜躺在床上没动,也没出声,默默地看着他赤条条出来,打开灯,打开衣橱,一件一件穿上后,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军容。苏丽娜忽然跳下床,冲过去抱住他。周楚康顺应着她的拥抱,把脸埋进她的头发中,好久才在她耳边说,但愿这次能让你怀上。
苏丽娜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抱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四
淞沪会战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后的第二天打响。
这场战役打了三个月,租界里的邮路也就整整断了三个月。仲良却很忙,他不分昼夜地把周三交给他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有时也把一些东西带回来。它们通常是半包香烟、一支旧钢笔或是几张过期的彩票。
这天,周三把一盒仁丹交到他手里时,仲良忽然说,你们有那么多人,你们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问,谁?
仲良没说话,看着他。
周三好一会才说,我们救过,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过仁丹转身走出门房。
周三隔着窗户叫住他,记住,不是你们,是我们。
仲良就像没听见,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街上到处是难民与伤员,飞机从人们头顶掠过,朝着枪声最密集的方向俯冲而去,从苏州河畔传来的爆炸声震得每块玻璃都在咣咣作响。
仲良把仁丹交到一家绸布庄的伙计手里后,绕道来到巨籁路上的四明公寓,蹑手蹑脚地上楼,在203室的门缝里塞进一个信封。这封信上没有名字,也没有地址,里面只有一首雪莱的诗,有时是拜伦的。这是仲良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他总觉得自己的爱情就该像他们的诗歌那样华丽而忧伤。
仲良就像贼一样,每天在苏丽娜的门缝里塞一首情诗。然后,退到大街上,透过那些法国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阳台上晾着一件翠色的旗袍与一些女人的内衣。昨天是一条印花的床单,前天是两条丝绸的衬裙,却从来没有在这个阳台上见过苏丽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时候,仲良犹豫了很久,说,今天我路过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車”往前一挺,说,将。
仲良说,她叫什么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一闪而灭。周三说,你没活路了。
仲良低头看着棋盘,知道许多事情他不该问,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但他还是想说,你让我替你们做事,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周三紧抿着嘴唇,到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好后,才缓缓地开口,该知道的时候,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仲良固执地盯着棋盘上那些棋子。
周三说,下棋。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苏丽娜。
上海沦陷没几天,邮路通了,无数的信件装在麻袋里运进租界。所长像是松了口气,对着所有的邮递员们深深地一鞠躬,说,这几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递的时候见到那些信的,装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203号的,收信人叫苏丽娜。仲良拿着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门口,犹豫了好一会,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走了。
当天晚上,仲良回到家里顾不上做饭,烧开一壶水,就着蒸汽把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开。水在炉子上沸腾,仲良的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原来她结婚了,原来她的丈夫是个军官,他随部队从上海退到南京,再从南京退到武汉。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么的热爱这个国家,那么的想念他的妻子。
壶中的水烧干了,炉子里的火熄灭了。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第二天,他敲开四明公寓203室的大门,把那些信交到苏丽娜手里时,苏丽娜说,你等一下。
说着,苏丽娜转身去了屋里,拿着一叠信封出来,递到他面前,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淡漠,懒洋洋的。仲良觉得无地自容,扭头就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大街上。
巨籁达路上忽然涌过一群游行的日本士兵,他们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额头扎了条白布带,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样举着拳头,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紧随在他们两侧的是租界里的各国军警,一个个全副武装,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日本士兵。仲良驻足在路边,下意识地抬了抬头,他看到苏丽娜正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身上已裹了条披肩,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些信,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视着大街。
五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门房里下棋,一边听他讲授那些作为特工必备的技能。周三就像个老师,把密写、化妆、跟踪与反跟踪一样一样都传授给了他,并且对他说,你会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叹了口气,说,你是想让我死得比他更惨。
那你就更要专心跟我学。周三说,这些本事在关键时候会救你的命。
仲良问,你也是这样教他的?
周三摇了摇头,说,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带进了这个行档。
仲良闭嘴了。他在周三的脸上看到一种难言的表情——他的两只眼睛里黑洞洞的,里面看不到一点光芒,就像骷髅上的两个窟隆。
有时候,周三也会带他去听场戏、泡会澡堂,去日本人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两盅。周三说,干我们这行的,站到哪里就得像那里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跟你干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说,为了你的子孙后代。
那天晚上,两个人喝完酒,周三带着他来到四马路上,指着一家日本妓院,问他去过没有?仲良摇了摇头,心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这种地方。周三却拉住他,说,那得去试试。
仲良一下挣开他的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周三笑了,说,你是邮递员,你就得像个邮递员。
仲良说,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脸沉下去,说,需要你是嫖客的时候,你就得是一个嫖客。
仲良没理他,扭头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一指街对面的馄饨摊,说,那你去吃碗馄饨。
说完,他两手一背,就像个老嫖客一样,转身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进了妓院。
仲良一碗馄饨吃得都糊了,总算见他出来了,还是背着双手,哼着小曲,样子比嫖客更无耻。周三在仲良对面坐下,自顾自叫了碗馄饨,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来,说,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说,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声,一直等回到邮政局的门房里,插上门,拉上窗帘,他才像换了个人,从耳朵眼里挖出一个小纸团,展开,划着火柴烤了烤,仔细地把上面显出来的字看了两遍。
仲良一直盯着他看,等他又划了根火柴烧掉纸条后,迟疑地说,你是去接头?
周三还是没理他,转身走到水盆边细心地洗干净双手后,才冷冷地说,这本该是你的工作。
仲良一愣,说,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说清楚了还叫地下工作吗?周三扭过头来,忽然咧嘴一笑,说,妓院是个好地方,不要嫌它脏。说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想了想,又说,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了,有时候只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证明你还活着。
仲良的第一个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带到仲良家里,说这是他从乡下逃难来的亲戚,日本人要在那里造炮楼,就烧了她的村庄、杀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来的活口。周三对仲良说,让她给你洗洗衣服、烧烧饭吧,你得有人照顾。
仲良说,还是让她照顾你吧。
什么话?周三看了眼这个叫秀芬的女人,说,我都能当人家爷爷了。
周三说完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只顾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好像里面藏着比她性命更宝贵的东西。
仲良坐着看了她很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身,拉开门就去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死死地盯着周三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说,你老实回答我,她到底是什么人?
周三神态平静,不慌不忙地摆开棋盘,在一头坐下,说,我说过了,她是个苦命的人。
仲良站着没动,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闪即失。他抬头看着仲良,说,她真是个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时候说出了实情,秀芬的父母他根本不认识,只知道他们都死了,她的男人是松江支队的政委,两人成亲还没满月,脑袋就让日本宪兵砍了下来,至今仍挂在松江县城的城门洞里。周三严肃地说,就当是给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对她。仲良没说话,一盘一盘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连着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催他该回家了: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并没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着愚园路一直逛到巨籁达路,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四明公寓二楼的阳台。此时,那个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马路上只有一名缠着红头巾的印度巡捕远远地走去。仲良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户,尽管他知道苏丽娜早已不知去向。现在203室里住的是对年迈的犹太夫妇。
仲良连着两个晚上都倦缩在火车站的候客大厅里。第三天黄昏,他提着半只陆稿荐的酱鸭回到家里,发现屋子不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许多家具都移了地方,整个空间看上去宽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过他提着的酱鸭,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仲良忍不住问她哪来的钱去买菜?秀芬像个丫头一样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说她把耳环当了。
仲良抬头往她耳朵上看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眉宇间还是透着几分清秀的,就说了声:吃饭吧。
两个人这顿饭吃得都很拘紧,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屋子里只有一片碗筷碰撞的声音。
入夜后,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练字,临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屋里能找出来的旧报纸都涂满了,才搁下笔,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这个人,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仲良哪儿都没去,就坐在离家不远的马路口,等到两边的小贩都收摊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进了门也不开灯,脱掉衣服就钻进被子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侧,同样直挺挺的,既没动,也没出声。等到仲良犹豫不决地摸索过来时,她还是没动,也没出声。她只是在仲良不知适从时伸手帮了他一把。事后,又用那只手把他轻轻推开,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厨房里洗了很久才回到床上躺下。仲良发现她的身体凉得就像一具尸体。
六
仲良就像变了个人。他变得合群了,随俗了,开始跟别的邮递员一起谈论女人了,更喜欢在下班后随着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个用不着回家的地方。这些,周三都看在眼里,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处还看到了一种男人的阴郁。这天,大家挤在收发室窗口起哄时,周三凑过来,拍着仲良的肩让大家看,这小子是越来越像他老子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仲良没理他。现在,他讨厌周三说的每一句话,但对他的眼神从不违背。周三不动声色地说路过泰顺茶庄,记得进去问一声,有茶叶末子的话就给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报要从茶庄这条渠道出去,让他们提前作好准备。
仲良是从茶庄出来后发觉被人跟踪的。他骑上车钻进一条小巷,再从另一条小巷绕出来时,就看见苏丽娜站在巷口的电线杆旁。她穿着一条印度绸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第二次开口对仲良说话。她说,我要见潘先生。
仲良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仲良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苏丽娜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上的声音清晰可辩。
傍晚,仲良把这两句话转达给周三时,周三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周三交给仲良一叠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仲良再次见到苏丽娜,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仲良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苏丽娜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说,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苏丽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队领救济。苏丽娜说,有工作,他们会每天排在这里领两个面包?
这是上级给你的指示。仲良说,就这么两句。
苏丽娜怔了怔,支着桌子慢慢地坐下,说,你走吧。
仲良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过身来,忽然说,从战区来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课里。
苏丽娜一下抬起了头。这话潘先生同样说过,就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时。潘先生带给她一个消息,八十八师在长沙会战中被打散了,两万人的一支部队剩下不到八百了。潘先生说,你应该阻止他上前线的,他留在后方对我们更有价值。
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去报效他的国家吗?苏丽娜纹丝不动地盯着银幕,好一会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死了,我应该收到阵亡通知的。
从战区来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课里。潘先生说,你得离开四明公寓。
有必要吗?苏丽娜说,租界住着那么多军官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们一样吗?按照惯例,日本方面会监视与调查每一个与抗日有关的人,包括他们的家眷。潘先生说,我不希望任何影响到组织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的任务已经终结。
可我已经嫁给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战士。潘先生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就地隐藏。
苏丽娜呆坐在座位上,直到电影结束,她才发现潘先生早已离去,却没发觉自己那些凝结在脸颊的泪痕。
百乐门舞厅里的场面盛况空前,由舞女们掀起的募捐义舞如火如荼。当仲良西服革履、头发锃亮地出现在人群中时,苏丽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她已经是这里正当红的舞女。
两个人在一首忧伤的爵士乐中跳到一半时,苏丽娜说,你不该是名邮递员。仲良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苏丽娜又说,你更不应该来这里。
我是代表潘先生来的。仲良说,他向你问好。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黑白分明,好一会才露出一丝苦笑,说,看来你这几年干得很出色。
仲良说,潘先生希望你当选这一届的舞林皇后。
苏丽娜发出一声冷笑,说,他不需要我就地隐藏了?
他要你去接近一个人,获取他的信任。仲良说,潘先生说你会明白的,他还说,我们作出的任何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苏丽娜一言不发,她忽然把头靠在仲良肩上,随着他的步子,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船。
仲良屏着呼吸,说,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任务,我会替你向上说明。
苏丽娜还是不说话,直到一曲结束,她才在一片掌声中说,那人是谁?
仲良说,资料我明天给你。
苏丽娜点了点头,挎着他的一条手臂走到募捐箱前,忽然动人地一笑,说,先生,为抗日献份心吧。
仲良轻轻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
第二天,仲良把一张男人的照片交到她手里。苏丽娜一下就记起了周楚康离开上海前的傍晚,那个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手摇折扇的男人。苏丽娜记得他叫了声:周太太。
秦兆宽,1929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系,1931年回国,1935年汪精卫出任外交部长,秦受聘为其日文翻译员,现在刚被任命为汪伪政府上海事务联络官,在租界里的公开身份是大华洋行总经理,负责与日本方面的情报交流,他还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的座上客。仲良像背书一样说完,看着苏丽娜,又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交通员,我负责你与上级的全部联系。
苏丽娜没说话,而是划着火柴,把照片点燃。
仲良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开始了。
苏丽娜点了下头,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约了裁缝,我要去试衣服。
苏丽娜当选舞林皇后的夜晚,百乐门里名流云集。大华洋行的总经理作为嘉宾应邀而来。秦兆宽在为苏丽娜加冕之后,笑着说,周太太,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苏丽娜显得窘迫而无奈,只顾低头嗅着手里那束鲜花。
整个晚上,苏丽娜脸上的表情与欢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在陪着秦兆宽共舞一曲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他有没有楚康的消息?秦兆宽摇了摇头。苏丽娜说,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秦兆宽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在乱世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丽娜再也不说话,回到席间一口一口地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秦兆宽坐在她对面,抽着雪茄,优雅而沉静地看着她,一直到曲终人散,才搀扶着她,从百乐门的后门离开,开车把她送回家。
秦兆宽站在她那间漆黑的屋子前,叹了口气,说,你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苏丽娜没理他,步伐踉跄地进屋,重重地关上门,连灯都没开,一头倒在床上,很久才嚎啕大哭起来。
几个月后,苏丽娜在搬进秦兆宽为她准备的寓所当天,把一份没有封面的《良友》画报丢在窗台上。这是计划进展顺利的暗号。到了黄昏时,仲良从窗前经过看到画报,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这天,秦兆宽带着苏丽娜出席日本情报官仲村信夫家的晚宴。在车上,苏丽娜看着他说,你是做生意的,你跟日本人掺和什么?
秦兆宽笑了,说,你就这么讨厌日本人?
不是讨厌,是恨。苏丽娜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说,不是他们,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
秦兆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手把着方向盘再也不说一句话,直到进了仲村信夫官邸的门厅,他一把拉起苏丽娜的手,对迎上来的日本情报官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穿着宽大和服的仲村信夫就像个日本老农民,他朝略显无措的苏丽娜鞠了个躬后,笑着对秦兆宽说了一串日语。
在回来的车上,秦兆宽笑着说,仲村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还说很羡慕我们中国的男人。
苏丽娜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今晚之后就是了。秦兆宽说,我要娶你。
苏丽娜低下头,轻声说,我也不会做你的姨太太。
为什么?秦兆宽沉吟了一下后,又说,等他还有意义吗?
苏丽娜摇了摇头,说,我谁也不等。
秦兆宽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把她的脑袋一直搂到自己肩头。秦兆宽在车转过一个弯后,忽然说,我会等。
七
皖南事变后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对前往苏北的夫妻从吴淞口送上船,赶回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秀芬每天都会坐在窗前的案板前绣枕套,绣满三十对就用床单包着,送到西摩路上百顺来被服庄。在仲良眼里,上海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就是菜市场与西摩路上的被服庄。
仲良在床上躺到后半夜才听见开门声。他起身打开灯。秀芬穿着一条他从没见过的旧旗袍,站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化着很浓的妆,就像一个私娼低着脑袋站在马路边。她的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花布的坤包。
仲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秀芬同样不说话,低头进了厨房,洗了很久才出来。她始终没有看仲良一眼,上了床就像睡着了。
第二天,秀芬一睁眼就见仲良坐在床头。他显然一夜未眠,此时正笨拙地把一支拆开的手枪拼装起来。
马牌橹子?这是高级货。仲良一直到把枪安装完毕,推上子弹,才看着秀芬说,你藏得真好,我翻遍了厨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夺过枪,下床去了厨房。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要迟到了。
仲良坐在床沿没动,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两条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从厨房里出来,拿过那顶黄色的帽子递到他手里。
仲良抬头看着她,说,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没什么好说的。秀芬叹了口气后,顿了顿,说,出去买张报纸你就知道了。
报纸上标题最醒目的新闻是发生在昨夜的枪击案,死者系苏皖来沪的茶叶商人,地点在四马路上的一家酒楼门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张报纸扔在周三面前,直视着他。周三拿着报纸看了好一会,抬起头来,什么茶叶商人?周三笑着说,胡说八道。
她到底是什么人?
汉奸。周三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这还用说吗?
我说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将报纸捋在地上,说,是你把她带进我家的。
周三又笑了,说,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着他伸出四个指头,说,四年了,我跟了你四年,你就不能对我说一句落实的话?
周三却站了起来,板着脸说,那你就该明白,不该你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就在这天的晚饭过后。秀芬没像往常那样忙着起身收拾碗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着仲良,缓缓地说她是抗日除奸队的队员,昨天晚上她与同志们用三颗子弹除掉了一个苏北新四军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庆方面收买,现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条狗一样死在街上。秀芬目无表情地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仲良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看着秀芬搁在桌上的那双手。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两年来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动贴着他,并伸手抚摸他。仲良却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双手始终枕在脑后,一动不动地瞪着漆黑的床顶。
秀芬叹了口气,抽回手,同时也缩回身体。她在黑暗中说,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我违反了组织原则。
仲良隔了很久也才说,我是在想,有一天你会不会朝我开枪。
会的。秀芬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出卖组织的话。
这年入秋后的一个深夜,周三戴着一顶毡帽离开邮政所的门房后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传言接踵而至。有人说他买彩票发了财,回老家当地主去了。也有人说他是诱拐了一个小妓女,临走前还把老相好的细软席卷一空。不过,大部分邮递员都认为他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哪个妓女的床上,让人连夜扔进了黄浦江里。这样的事情在上海滩时有发生。仲良却一下想起了惨死的父亲。他顾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着自行车就回了家里,一进门对秀芬说,我们得走,去你老家住几天。
秀芬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他出什么事了?仲良说周三失踪了。说完,他打开柜子动手收拾两个人的衣物。秀芬坐着没动,说,没有接到指令,你哪儿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了呢?
被捕不等于叛变,他要是叛变,你也已经走不了了。秀芬说着站起身来,把仲良拿出来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柜子里,然后转身对他说,如果真的被捕,他会给你留下暗号的。
他要是来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条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门边,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在很多时候让仲良觉得她根本就不像个女人。
三天后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约见了仲良。一见面,潘先生并没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简报让他先看看。简报上的消息都是外国的,英、美与荷兰殖民地政府都宣布了禁止向日本运输战略物资,特别是钢材与石油;罗斯福总统也在美国下令,让舰队进驻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了,才说,从现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号叫鲶鱼。
说着,他把一个银制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面前。
仲良不出声,拿起十字架仔细看着。这样的十字架,他在父亲生前也看到过,就挂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头看着潘先生,问,老周怎么了?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只手,认真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相信你会胜任。
仲良还是要问,他死了?
潘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大街,说周三淹死在黄浦江里,尸体是昨天早上被一个渔民发现的,打捞上来后就一直放在乐济堂的停尸房里,可我们现在还不能去认领。潘先生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相信他会淹死在黄浦江里吗?
仲良低下脑袋又一次想到了父亲。他说,那我去给他收尸。
潘先生摇了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允许。
我只是个邮递员。
现在不是了。潘先生说,你现在是我们跟远东情报部门之间的联络员。
但是,仲良每天还是骑着自行车走街窜巷,把收集来的情报破译、分类,然后再把它们派送到各个需要的交通点。这些曾经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变得更忙了,白天干不完,常常到了夜里还要出去,就像他父亲当年。情报比生命更重要,因为有时它能挽救更多的生命。这是潘先生临别之时握着他的手说的话。潘先生还说,你要跟小德肋撒堂里的神父交朋友,他是远东情报站在上海的联络人,但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仲良总算知道父亲是怎么成为教徒的了。他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把那个银制的十字架递进去,很久,才听见布朗神父说,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忏悔室时对布朗神父说,请你帮我收集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的情况。
布朗神父说,这种情报不在我们的交换范围。
你就不能帮我个忙吗?仲良说,我想知道。
这是苏丽娜密写在一封投稿信里的内容,她请仲良帮她这个忙。现在,苏丽娜变得像个文学女青年,每天把自己关在秦兆宽的公寓里,一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模样。她写诗歌也写散文,然后装上信封,投进邮筒。这些稿件在被送往报馆前,最先到达邮递员的手里。仲良破译她从秦兆宽身上得来的情报,同时,也读到了一个女人惨淡的心声。
苏丽娜有时也会挽着秦兆宽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种应酬。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是极司菲尔路的七十六号,偶尔也会在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里喝喝清酒。秦兆宽说过,他一闻到清酒的味道,就会想起呆在日本的那十几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了,搂着苏丽娜在她耳边说,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的婚礼上,当时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是那个新郎?
秦兆宽是个温柔而深情的男人。苏丽娜看得出,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妻子。除了去南京公干,秦兆宽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宽就是床上忽然说起鹿儿岛的。他从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来,一上床就说原来仲村还有个儿子,在海军当飞行员,连着一个多月了,他们都在鹿儿岛练投弹。秦兆宽说不知道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么地方。苏丽娜随口问他鹿儿岛是什么地方?秦兆宽说那是个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边。说完,他翻上来,压在苏丽娜身上,又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们就去鹿儿岛度蜜月。
苏丽娜垂下眼睛,说,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伦敦度蜜月。
现在的伦敦还不如上海呢。秦兆宽说,那里都快炸成废墟了。
第二天,苏丽娜把这个情况密写在稿件上,扔进邮筒。又过了一天,当仲良受命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布朗神父时,神父第一次领着他去了楼上的卧室。
布朗神父的卧室就像个书房。他从一大堆旅游地图里找出一张,一指,说这就是鹿儿岛,我去过那里。接着,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印尼的旅游地图一张一张找出来,一边笑着说收集这些东西几乎花掉了他大半辈子的时间。神父把所有的地图都对比了一遍后,直起腰对仲良说,你说哪个更像呢?
仲良把手里翻了好一会的一本《美国交通地图》递给他,指着其中的一页,说,这个就很像。
布朗神父看了眼,眼睛一下直了,说了句英语:This is Honolulu, is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