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
五月刚到,象城便步入了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天空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整个穹顶盘踞着一团驱之不散的阴霾。
夏然歪着脖子翘起肩把伞夹在颈间,佝偻着背蹲在庭院一角的大榕树下捣腾了会,然后颤着手把一个木盒子埋进土里。木盒里是一头白毛耗子,前不久刚死的。面向庭院的后门旁放着一把木质的老摇椅,夏铭和躺在摇椅上像往常那样睡午觉。偶尔有风从细密的雨帘里吹来,摇椅晃动一下,发出像要散架般干涩的呻吟。夏铭和睡得极浅,一个轻微的晃动就能让他醒过来。
“那头耗子死了?”夏铭和的目光顺着夏然留在地上的泥脚印一直延伸至榕树下的小坟墓。
“死了。绝食了几天能不死么?”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一个星期前,夏然不知从哪个玩伴那弄来了这么头耗子。这东西长得倒是挺讨喜的,不过性格倔得要死,一来就绝食,最终活生生被饿死了。
夏铭和起身到浴室拿了拖把把夏然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拖掉,动作慢悠得像纸烟余烬。当他拖完地重新躺回摇椅上时,摇椅的扶手突然晃了晃,然后“澎”的声砸在地上。夏铭和愣了愣,弯腰捡起脱落的扶手,过了许久才低吟了句“老了”。
摇椅老了。人也老了。
夏铭和今年刚满七十岁。他劳碌了几十年没干出过什么大事,最大的成就就是建了一幢二层楼的小房子。摇椅是夏铭和建房的时候一同造出来的,只是这些东西到现在已经有点历史了,也该换了。
当然,该换的不仅仅是一把老摇椅,一栋老房子,而是半个象城。
收到规划局发下来的通知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夏铭和不识字,便把通知拿来让我给他念。我念着念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夏铭和的脸却越来越黑。没等我念完,夏铭和就气得全身发抖。他一把夺回我手中的通知书“唰”的几声撕得粉碎,同时又哑着噪子低吼了句“混帐”。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颤。
夏然从幼儿园回来后就兴奋地拉着我跑到附近一块由于荒废了许久而变得满目疮痍的宣传栏前,那里一改以往的冷清,聚满了人。夏然费力地把我拽到最前面,指着宣传栏里一幅巨大的效果图问我这是什么。我没立刻回答他,而是看着效果图旁边一张内容和夏铭和拿来的通知单上一模一样的公告。
“务必要在6月1日前全部搬离。”
一句话,13个字,写在公告栏的最底端,被放大加粗并用红颜色鲜明地标识出来。对于夏铭和而言,这无疑就是一个棱角分明的疙瘩,固执地镶嵌在柔软的心肉中,每个微弱的呼吸都会绞出阵阵刺骨的疼痛。但对于我来说,这是解放,是天赐良机。
我搭着夏然的肩,无比愉悦地说,夏然,咱们得搬家了。
象城像一颗被时间遗漏的草籽,它随风飘至江南的最南端,埋藏进江南湿润粘稠的泥土中。在几百年的和风细雨里,象城开始缓慢地萌芽,长出细慢流淌的蜿蜒河流,长出湿润宁静的低矮瓦房,长出青苔依附的曲折小路,而百年后的象城无法避免地苍老了。它的枝藤开始变得枯黄,树叶开始凋落,连包裹着它的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腐气。于是,一份打着拯救象城的乡镇规划方案轰轰烈烈地出台,像道惊雷般狠狠劈过象城五月还未放晴的天空。
像块砧板上的肉那样,象城被随意切成四块,然后按照每块的方位分别命名为东、西、南、北象区。其中,北象是这次新规划的重点区域。
夏铭和的老房子就在北象区内。
“这房子明明是我的凭什么要我搬出来?”夏铭和对着电话大声吼道,电话的另一端是我爸,夏平。我伸手擦过潮湿的墙面,忍不住皱起眉。进入雨季后,老房里一日比一日潮湿,不止是墙壁,地面和家具都因潮气浸出了薄薄一层水珠。
“我不稀罕你那破房子!”夏铭和一说完便“哐”地声挂了电话。
夏平有一栋房子。他在外经商好几年了,手头上攒了点钱,便在去年砸了一百多万建了栋四层楼的大房子。今年的规划线划下来,夏平的房子被划进了西象,与北象仅隔一条五米宽的马路。本来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待在新房里看着北象的人因为政府的强制性拆迁忙得焦头烂额。可夏铭和死活不肯搬离旧居,夏平费尽口舌也说不动他,最后只好让我和夏然先住回老房里,好相互照应。新房子于是就一直空着。
我对夏铭和的厌恶大致于此。当他吼着凭什么要搬时,我心里也叫呛般回应道,我有房子干嘛不住,你不住凭什么要连累我,凭什么要我待在这个烂到发霉的老房里?
而我愈是心急地想要搬家,夏铭和的态度反倒愈发强硬。五月初时,北象的人因为补偿金太少,或是留恋旧居的缘故基本上都不愿搬离,可到了月末,他们似乎被洗脑了一般陆陆续续拿着补偿金搬离了北象。只剩下夏铭和还固执地守着他的老房子。
好几次,老屋略有霉变的墙面上被印上了一个巨大的“拆”字,颜色红得扎眼。夏铭和一声不吭地提上桶水拿上抹布一点点把那片猩红擦掉,夏然一有空也会帮忙。只是擦完后的墙面还是隐约看得出“拆”字的痕迹。
后来,夏铭和常常搬一条小板凳坐在门边乘凉,或者说是守卫他的房子。老摇椅的扶手掉了后,一直处于即将崩塌的极限状态中,夏铭和一直都没能把它修好。他意识到这件老东西真的完全报废了,却舍不得扔掉,把它放在原来的位置,时不时瞄上几眼,就像它还会再活过来一样。
政府人员来过几次,每次都被夏铭和无理地轰了回去。最后一个来的据说是什么主任,叫方韫霞。因为勉强算得上是夏铭和的一个远房亲戚,所以夏铭和比较客气地把她带到二楼的客厅。我和夏然穿着拖鞋“啪搭啪搭”地踩着表面附着一层水珠的楼梯跑到客厅凑热闹。
“周围的邻居都搬了,就你这家人住在这,这不有点……”
“我们住得很好,不用搬。”夏铭和板着脸说道。我忍不住在心底嘀咕了句“好才怪!”
“现在这地方就你没搬了,你就给个面子搬了吧,不然真的让我很难做。钱的话,我去跟上级说说,让他们多给你一点。”方韫霞的眉毛简直就要纠在一起了。
“不是钱的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
夏铭和喘了口粗气雷打不动地说:“反正就是不搬。”
“你!真是不可理喻!”方韫霞实在忍无可忍地起身要走。
夏铭和连送客也懒得送,兀自去浴室拿了拖把站在楼梯上拖着我们踩上的脚印。方韫霞走到门口后又折了回来,朝楼梯上的夏铭和说:“钱的方面我真的可以再……”她还没完,夏铭和就激动地回应道:“你拿一百万,一千万给我,我也不搬。我告诉你,我死也……”
夏铭和没再说下去,他根本不能再说下去。因为他的塑料拖鞋“滋”地声在台阶上打滑,然后在半空中甩出条弧线,伴随着拖把敲击墙面的闷响,夏铭和像个肉球一般滚下了楼梯,连“啊”的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喊就昏死过去。
我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愣在楼梯口,夏然愣愣地张大了嘴,颤着手扯了扯我的衣角。
五月的雨模糊混淆了北象的风景。一栋栋空洞陈旧的房子,看不见人影。除了雨点砸在地面的水声外,几乎听不见其它声音。一辆黑色的本田车穿过密集的雨帘向外驶去。
车内,方韫霞安静地控制着方向盘,夏铭和躺在夏然的膝盖上,微微发出几声痛吟,夏然因为哭得太用力而呛得不停地咳嗽,我盯着后视镜中逐渐变小的北象,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一副被扎了几刀放干了血的躯壳,既冷得发抖,也痛得发抖。
一座空城。
夏铭和进医院的第三天,夏平回象城。夏铭和整整昏迷了三天,一直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几天内,我彻底变成了哑巴。夏平懊恼地问我夏铭和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我只是摇头,连说句“不知道”也觉得无比艰难。而夏然彻底变成了个傻子,一天时间里,他有一半在哭,另一半要么睡觉要么发呆。夏平领了补偿金,搬出了老屋。我知道我终于和那栋发霉的房子再无任何瓜葛了,可心情却一直愉快不起来。
象城刚步入六月的那几日,天空难得放晴开来,象城的拆建便在这几日内动工。开工的第一天,就是夏铭和进医院的第五天。也是这一天,夏铭和包扎得像毛绒球的头突然转动了一下。
夏铭和醒的时候,夏平正在新家里整理从老屋搬出的家具,没来医院。我和夏然看着夏铭和在我们面前缓缓地睁开双目,愣得什么也说不出口。夏然扯着我的衣角说他的眼睛花了,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看见夏铭和朝我眨了好几次眼,终于相信那不是幻觉。
趁医师给夏铭和做检查时,我赶紧跑到走廊上给夏平打了个电话。
“爸、爸,爷爷醒了,醒了。”我激动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一会就过去。搬家的事你跟爷爷说了?”夏平明显比我镇定得多。
“搬家的事?没说。怎么?”
“先别说,说了没准你爷爷会发疯。”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夏平低低的笑声。没多说什么,我挂断电话。身后,夏然一直用一种极度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他不知道夏平搬出了老屋。
我蹲下身握着夏然的肩膀说:“什么事都不准对爷爷说,知道没?”夏然噙着泪拼命地摇头。我气急了,便朝夏然吼道:“你不能说,说了爷爷就会死掉!”夏然呆呆地望了我一会,然后挣开我的手坐到一旁的候诊椅上一边啜泣一边使劲抹掉眼泪。哭完后,夏然突然拉着我的衣角说:“姐,别搬家好不好?爷爷会很难过的。”我有些愧疚地摸了摸夏然的头,说:“好了,别哭了,搬都搬好了还能怎么办?有什么好难过的,不就一栋老房子么?”
不就一栋老房子么。
病房内,夏铭和一直醒着,见我进来了便问道:“今天几号了?”他的声音干涸而嘶哑,一说话便像口扔进石头的枯井般嗡嗡作响。
“一号。”我顿了顿:“六月一日。”
半晌过后,夏铭和才突然挣扎着要坐起身,右手一用力便疼得重新倒回床上。他似乎计还不知道自己的右手已经骨折了,此时正打着厚厚的石膏。
“房子没事,我们没搬。”我赶紧说道,犹豫了会又加了一句,“我爸还在跟他们协商。”夏铭和根本一点也听不进去,作势又要起来:“我睡了几天了?房子怎样了?不行!我得回去,他们肯定会趁我不在动我的房子!完了完了,肯定砸了!砸了我住哪啊?啊?我住哪啊?”
“我们还有栋新房子!”我连忙按住动来动去的夏铭和。夏铭和一把甩开我的手吼道:“不一样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房子么?”
“你小孩子懂个屁?你爷爷我就只有这一栋房子,知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年啊?我死了总得给你爸留点什么啊!你赶紧去叫辆车送我回家!”
我像被人抽了一嘴巴似的愣在原地,半天都说不出句话来。
知道吗?你竭力想留给我们的,我们谁都不想要。
夏铭和仍在闹。我脱力地走出病房时,夏平来了,一会过后,几个护士小跑进病房里。慢慢的慢慢的,房里就没有声音了。
夏平走出病房,抹掉额头上冒出的汗,庆幸地说:“还好没让你爷爷知道,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不就一栋房子么,用得着这样发疯吗?”
我想扯开嘴笑,只是嘴角过于僵硬,僵硬得只能拉扯出一条下弯的弧线。
夏铭和发疯,夏然也发疯,只有我和夏平是正常的。我们把自己变成一个置身事外的正常人,冷眼看着一段光阴被毁坏成块后,又恶狠狠地补上几脚,硬是将其碾碎成末才觉安心。
北象被一块块蓝铁皮包围在中央,只留下一道三米宽的小口供施工队伍出入。一个傍晚,夏然趁人不注意拉着我溜进了北象。我们凭借记忆在一片破碎的砖瓦中摸索着老屋的大致位置。
铅灰色的天空上飞过一大群黑色的乌鸦,把世界包裹成黑夜。废墟中一棵被根拔起的大榕树,在冷风里孤独地晃动着枝干。夏然抱着双膝坐在一堆碎砖上哭得声嘶力竭。我摸了摸夏然的头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远处接连不断地传来房屋的倒塌声,我不禁浑身发抖,赶紧拽起哭得抽噎的夏然逃命似地溜回家。
夏铭和知道老屋被毁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者说,是根本没有一点反应。他在自己的新房里平静地把衣柜里被翻乱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慢慢叠好再重新放回衣柜。没有责备夏平的欺瞒,也没有哭天喊地般宣泄自己的心痛,他只是默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像个丢了魂的人。
在这后的第三年五月,象城像往常那样被一张湿漉漉的大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空气似乎因浸透了水汽而变得异常沉重。五月末,夏铭和去世,是很自然的老死。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夏然曾经养过的白耗子,那头因为离开了旧居而绝食的疯耗子。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牵绊,比如夏铭和与老屋,生死不离。然而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夏铭和过世的那天,他竟拉着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钥匙说:“爸这辈子没别的东西,就这房子,你拿着吧!”我知道他那时已经不清醒了,他的眼眸是灰黑的,是死的。
仿佛是惩罚一般,夏平没见到夏铭和的最后一面,更没听见他的遗言,夏平得到的只有一把老屋的锈迹斑斓的钥匙。
我和夏然去了夏平居住的城市。离开象城的前一天,夏然跟我一起去了北象。
新建的北象成为了象城的中心地带。繁华的商业街道上打着某处地铺一平米两万四的巨幅广告,新进驻的一家服装专卖店拉出买三送一的广告招揽客人,马路上车来车往,各色行人络绎不绝,繁荣得找不到一丁点几年前的北象静谧的影子。
夏然望着街边的一棵大榕树发呆,也许是想起老屋了。我犹豫着把手搭在夏然的肩上说:“别难过了,只……”
“我知道!”夏然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不着痕迹地挣开我的手,低垂下眼帘闷闷地说:“我知道那只是栋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