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公路的出口
Chapter 1. 姜浅宸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小城市,寂寞而又凄凉。她幼时的记忆是坐在屋子口的门前,看着午后空旷而寂寂的道路。太阳烈烈地照着,沿海公路一直向前延伸下去没有尽头。偶尔有瘦而好动的小男孩抓着滑板车一路地骑下去,路边孤独的小饭馆掠出一股菜香。有疲倦而隐忍的女人在水龙头下绞洗着衣服。 那是她见母亲的最后一眼。其实很久之前浅宸的父母婚姻就已破裂,原因是父亲有了外遇。多么狗血的剧情,那个第三者在浅宸很小的时候来过奶奶家,她多稚嫩啊,那时的她还未成年,十七八的女孩,娇嫩妩媚,眼波流转,美得浓烈而张扬,没有人能抵御她的浅嗔薄怒,这个充其量只能做浅宸姐姐的女孩牢牢地抓住了父亲的心,使父亲就那样义无反顾都抛弃了尚有些姿色的母亲南可。 第二天父亲回来时母亲已经无声无息地蒸发,离婚协议书旁端端正正地叠着一封短信。 浅宸还记得那时成为她后妈的秦素锦,她仍是个女孩,有着危险的可爱与淘气,带着洛丽塔的妖艳,像一枚闪闪发亮的毒果。 后来的好几年仍是同样,素锦折磨浅宸的次数渐渐少下去,但精神分裂的迹象却是越来越明显。年近三十了,仍阴晴不定,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嘴里尖厉地叫,需要有人强行灌镇静剂下去。她神志不清,喃喃自语,好像坠落在鬼魅的梦境里再无法脱身。 Chapter 2. 我对着肮脏的镜子卸妆,撕掉假睫毛,刷掉眼线眼影与唇蜜,脱下亮片的吊带裙,换上牛仔裤。 容许我跳过一些累赘的细节吧——如此。他叫Selden,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站在街道中央,两边是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窄窄的车道上许多车经过,扬起尘灰,昏黄的路灯下仍显得十分凄凉。看不到月。 精神病疗养所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环境十分幽谧,有大片的花园与喷泉,与柔软而温暖的鹅黄色灯光。疗养所内部保持着一个温暖而适宜的温度,墙壁是那种天堂般的暖融融的白色,而非一般医院那样僵硬冰冷的白,有时还会带着不明灰黄色斑点。 我看见她的时候,房里的灯依旧开着,素锦正背向我对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桌上摆着的一本追忆似水年华已经卷起了边。她抱着膝盖蜷坐在雪白的床上,光着脚丫,长长的黑发还未干,披散着,头埋在双膝之间,在偌大的房间里她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寥落,已经三十出头,仍苍白瘦小显得像个小女孩。 Chapter 3. 凤姨据说是父亲的童养媳,显得比母亲苍老许多。母亲是个漂亮优雅而又高傲的女人。奶奶留下的唯一子嗣体弱多病,在一个冬天由于肺结核而去世。而奶奶替他娶进的两门媳妇,却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凤姨的尸体在树林子里被去拾柴的女人发现时,时候已渐近薄暮。她把自己洗得十分干净,破天荒地用了许多舍不得用的胭脂与雪花膏将自己衬托得十分水灵,穿着一件见客的水蓝色丝绸衫。凤姨其实也是十分清秀的,只是面容早已被岁月的风尘扭曲变形了。 奶奶自从得到凤姨的死讯后就迅速地衰弱下去。她甚至不愿看凤姨最后一眼。她更加紧密地将自己的世界封锁起来。林悠很难再见到她。 母亲没有再嫁,但在城里拥有很大的资产。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在上流社会影响很大的女人,经常在国内外飞来飞去,就是那种在山村也要坚持每天下午茶的女人。她将林悠接来,为的是将她培养成一个自立而优雅的女性。 浅宸在读高中的第一天遇到她时,她穿着GUCCI的小裙子,睫毛极长,涂着眼影,化妆品贵得可以用气味来区别他人。这种女生通常是被孤立的,她独自一人坐在最后一排,低头玩手机,侧面线条落拓——浅宸那时突然就强烈的想起了素锦,便自然地坐到了她身边。 林悠家的富有,是浅宸没有想到过的。她无法想象林悠的母亲,那个优雅知性的女人,是如何靠自己白手起家的。所以浅宸一直也十分敬佩她。可是林悠不屑一顾。 Chapter 4. 等我手忙脚乱地赶到了市郊的疗养所,初升的太阳已经在给人们以温暖。雨确乎是停了。 彼时的季节终究还是一样的。天空纵然是映满了轻金的日光,不知为何仍是感觉灰蒙蒙的。如一张悲苦的脸,夹着几分茫然。 我这样想念你。 而如今我坐在星巴克里,陪一个陌生人喝咖啡。人生真神奇是吧。 Selden送我回家。他的车是那种挂着黑色牌照的,由戴白手套司机开着的车。临别时他对我说,希望我们有缘再相见吧,知道么,你让我想起那些想把她们自己留在我生命中的女孩子,素面朝天,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但是这样,也更容易受伤害。 时隔很久,我再次见到了林悠。 尾声。 (宋歌,欣赏七堇年等青年作家的才情,但立志不要变成空有才情的文艺女青年,想厚重但力不从心。欣赏福克纳及弗洛伊德。热爱现代意识流及魔幻现实主义。)
路的一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南方城市湿热的气候下似乎一年四季都在盛开,那样浓墨重彩的一抹一抹烂漫的金黄,带着莫可名状的孤独。而另一边是安静而古老的公墓,浅宸可以看到那生锈的铁门,破损的红砖墙,齐膝的野苜蓿花,与一个个墓碑前枯萎的花束。远远地挟裹着海风咸涩的滋味。
望过去一眼便是地平线,四周是金黄的旷野。郊区的公路极少有车,只有洒水车偶尔唱着欢乐的童谣经过,带着哀伤的欢乐味道。天高地远,天是那种寂寞的蓝,阳光碎了满地。
浅宸身后只有零落的几座房子,几亩长势并不好的茶园,紧临大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这是她奶奶的家,浅宸的父母在城里,因她是个偷生的孩子而将她藏在乡下。
奶奶抚养她但不怎么疼她,只当她是张吃饭的嘴。看着她一寸寸地生长,奶奶便总絮絮叨叨地埋怨,大抵就是为何造下这样的孽,生下一个女娃还得留下来送衣送饭的…说归说,奶奶总也不至于让浅宸饿死,仍然每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做饭,后来就开始强迫刚可以碰到灶台的小浅宸学做饭。而浅宸只是沉默,在压抑的饭桌上与奶奶絮絮的抱怨中快速吃完,安静而迅速地收拾好碗碟。这种死寂的模样使奶奶愈加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记忆里母亲来看过她一次,带来的大量食品与玩具只一眼便不知被奶奶收到了何处。她记得母亲含泪对她承诺马上就接她回去送她上学,给她作为父母心肝宝贝该有的一切…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毫不动容,脸上没有笑亦没有悲恸…母亲好像伤心欲绝地上车走了,一直回头留恋地张望。而她跑进屋,没有回头再看最后一眼。
那一年她六岁。
母亲个性要强,死拖着不肯离婚。父亲也奈何不得,那个女孩才刚成年,毕竟是他负了母亲,要离婚也没有理由。
被父亲的绝情所伤,母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见了浅宸。这个六岁的女孩却有着与她年纪不相衬的成熟与冷漠,对母亲似乎已毫无感情可言。南可本想离了婚带她一道离开,如今却感到一阵阵深重而不可抵挡的悲哀与绝望。这个小小的女孩注定薄命,没有了母亲,她今后该如何过?
南可回到空荡荡的房子,对着渐近薄暮的天空流干了泪。她拿起笔,将名字签在了桌上那份差点被她撕毁的离婚协议书上。
谁也不知道母亲去了何处。
但母亲走之前一纸文书送到了法院,说明了她当年被父亲所强迫后偷生下的那个女儿的存在。法院查明后只是罚了父亲的款,并勒令他负责浅宸的生活起居。
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娶了当时年仅十九岁的秦素锦为妻。
那时的奶奶已经老了,各种疾病缠身。父亲为了完成自己的义务,将姜浅宸接到了城里的家中。
在那个家的第一天起,浅宸便固执地只肯叫她姐姐。父亲发怒,而素锦带着一抹妩媚的微笑,说,没关系的,小浅宸爱叫什么叫什么,不然会被叫老的。
秦素锦喜怒无常,她害怕失去一切东西。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死攥着一切不放。那不过是精神分裂与间歇型人格分裂及虐待癖的前期症状,却显得像长不大的任性的小女孩。
父亲经常长期出差,偌大的家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因为素锦讨厌佣人或是保姆在家里肆意地走来走去。她喜欢把自己锁在房里坐在镜子前一遍遍地用各种昂贵的化妆品给自己上浓妆,稍有不足便洗干净再上,如强迫症一般,常常一天就这样过去。
她做的菜很好吃却很少做,常常是叫外卖便打发掉。她还喜欢给浅宸买许多许多好看的衣裙,把她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后再不停地折磨她。通常是打她耳光兼以拉她头发,将她刚梳好的复杂的辫子再抓散。浅宸总是漠然承受,不发一言。其实也不是很痛,但秦素锦那娃娃般的面孔以及她娃娃般淘气的行为,还有她乌黑而失神的瞳孔和不停的折磨,使浅宸心如死水般再没有波澜。
有时她好似清醒了过来,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抚摸着浅宸的头发,嘴里喃喃着一些细碎的话语。…她小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送进了一所不干不净的夜总会…跳舞,卖身,最后受尽折磨终于逃了出来…没有人疼过她,爱过她…每个人只垂涎于她洛丽塔般的美色。
浅宸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素锦常常说着说着就好似戏剧性地呜咽起来。擦擦泪。…每个人只会打她,呵斥她…不懂真爱,连浅宸父亲也是同样…她对不起南可。
她们安静地坐着。浅宸听见素锦向她说,对不起浅宸,但你长得真是越来越像她了…我不该这样对待你,她或许能把我逼死…有什么关系呢,死了才好…
曾经是眉如新月眼若澄泉的干净女孩子,对人生有着怎样的期盼,活了不过二十来年,却觉得已然走过了半生。或许她不会再感到悲伤了,因为她的悲伤终会被孤独磨灭得干干净净。
最后素锦停止抽泣,洗干净脸又上淡妆,脸上习惯地出现那职业性的媚态。她笑着对浅宸说,没什么事,你做作业去吧。
浅宸却感到素锦是抵达了她所盼望的孤独的彼岸,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大部分时间浅宸只是躲在一旁看着,心里是无限的冷与绝望,毫无温暖可言。
这城市渐入夜深。
我躲到狭小逼仄的卫生间,将门栓紧,外面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仍一波一波地传来。彼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已被淹没,掀开窗帘只看到一片黑色的混沌。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两个女孩干净的笑容,突然感到很想哭。
坐在角落里的时候,我注意到吧台旁的那个男人。刚才在上面跳舞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曾抬头哪怕看一眼——其时亦如此。
我缩在单薄的衬衫里瑟瑟发抖,一边捧着一杯加冰的橙汁。而他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发短信,其间一杯又一杯地喝这里最贵的Bloody Mary。他很年轻,身形瘦削,面容清秀而带邪气。
我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发呆。他很少言语,只是不断地饮酒并未见醉态——而我抿着那杯橙汁,在过冷的冷气中继续瑟瑟发抖。躲在吵闹的音乐背后我反而觉得安全,觉得心内至为平静并不会再被打扰被伤害。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顺手脱下他身上的运动外套递给我——我咬咬嘴唇接过来,披在身上。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有淡淡的雪茄烟草气息与薄荷清香。我裹紧它,感到暖意从脚心一寸寸地舔舐上来。我用职业性的笑容对他致谢。我突然惊觉这是多么地像年轻时的素锦——眼波流转而眼神空洞,带着媚态。而林悠说过她最讨厌我的就是这一点。
我想起林悠,复又陷入恍惚。
小宸,你在哪里?林悠清浅的声音穿透周遭紊乱传来。
我捏紧手机,轻声说:“悠子…我很想你。”
她在那头轻轻地笑,末又严肃下来。“小宸,你不要再去跳舞了,这么晚,那儿也乱,你孤身一人太危险了…我汇给你的钱,你拿着用便是,不要再退回…”她顿了顿,又说,这个月内,我会回来看你。
我轻声答应着挂了电话。而Selden第一次抬起头看我,平淡地说了句:“你爱人?”
我惊觉于他的敏锐,最终仍是回答:“不,朋友。在国外。”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不再言语,低下头去。
我站起身,对他说,我要走了。
“这么晚了,一个单身女子小心点。”他抬头对我说,又补充道,“这是我的手机号,以后一个人无聊了可以来找我。”
这个人是太孤独了吧。我心下想道,道了再见。
看看手表,十点半。该去向哪里呢,出租屋里只有寂寞与凄凉。如今素锦在想些什么,突然好想看看她,是否仍是那般娇嫩妩媚,巧笑倩兮。
她是否仍会那般眼波流转,带着似有非无的笑容,眼神桀骜而孤寂——带着玫瑰色樱花香,一种樱花盛开在阳光下会齐齐汇聚成的渺茫迷离的寡淡香气,令人感到冰冷。
她太美了,这种美会害死她。如母亲所说,注定薄命。
这里的护工穿着五颜六色的工作服,颜色鲜艳而不刺眼。
“很晚了,也许病人已经睡了。打搅她不大好。”值班的护士带着亲切的笑容对我说,当我提出了看望的请求时。“不过也没关系,我带你去看一下吧,要是睡了就没有办法了。”
“秦小姐这几天精神状态还算稳定,只是有些低落。也许有人来看望聊一聊会好一些。”她解释道,带我穿越重重叠叠的楼梯走廊。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再次清晰地忆及素锦那时的背影,那样的落拓而寂寞,或许那是她将要彻底沉入孤独的前兆。
素锦。素锦。曾经是这样美如幽谷百合的女子,带着木槿的芬芳与曼珠沙华的妖冶孤独,如今除了满满的、沉甸甸的、一无是处的回忆,除了那些如光谱般飞逸、转移的爱恋与欲望,除了手握大把时光蜷缩在阴暗的屋子里,没有新的可能性,生活看似无尽,却又能一直看到那生命的终点,这样的生之悖论,哪来的生之欣悦,理智也行之被慢慢磨灭。
素锦。我轻声唤她,惊讶于自己语调中的那份悲伤。她回过头来看我,眼神里至为平静。
难得你还能过来看我,浅宸。她的声音像是跨越了好久好久的时光传来,令我想起幼年时那些无尽的黑夜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护士说这是素锦少有的清醒时段,有清晰的记忆,谈吐举止正常。我只觉得她清醒得可怕,似要脱出红尘般的摇摇欲坠,记忆里她从未这样明理,似乎已经不再有任何希冀。
而她第一次这样安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丝毫焦躁与悲伤,有的只是隐藏的绵延不断的孤独,被深深地镌刻在她的生命里,她甘愿躲藏在这份孤独背后,再也没有华丽的情欲,再也没有萧索的荒凉,再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歇斯底里与阴晴不定,只有这份遗留下来的寂静与默然,和那种冰凉的感觉,她可曾得到过哪怕一点温暖?
最近…过得可好?
在我无话可说时她这样问我。
我很好,那么你呢?
这里的生活很安静…可是我有时候还是会感到孤独,会想你,想那些逝去的人和事,我太不懂珍惜太倔强而欠下了太多…总之是再也回不来了,无话可说。浅宸,你要做个柔软的女子,温润如玉,平淡生活,千万别像我一样。轰轰烈烈总归会被湮没,你要认真地爱,找一个好人…好好地,好好地过。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之前注射的安眠药起了效果。
“她要睡了,姜小姐我们走吧。”
我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她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均匀,脸庞苍白而恬静,似是再也不受梦魇的折磨。
要好好地,好好地过。
林悠的记忆里永远有那年冬天的雪。
她和母亲一起去后边积雪的树林中砍些木柴来。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死亡,以一种惨烈的方式。
母亲在羸弱的父亲病逝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林家老宅,独自进城一直杳无音讯。如今突然回来,令人措手不及。
林悠自幼便随着奶奶和凤姨一起生活。奶奶是一个没落的大家闺秀,在那个年代十三岁做了爷爷的地下情人。而爷爷大她二十一岁。奶奶本是一个年少的女特务,在执行任务时遇到了爷爷,从此便认定要跟他一生。
当年内乱,爷爷和其他的太太均被迫害。当时已有身孕的奶奶正值豆蔻年华,因年轻而逃过一劫。林家只剩下了一支单传。
记忆里的奶奶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上面一溜鎏金的牡丹扣,正红色的高领美艳而又凄凉。是很老很过时的款式了,却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那份雍容。
奶奶似乎是从不出屋,总是坐在她黑乎乎的,有一面古铜的大镜子,一个檀木的柜子,箱子,雕花式的大床的卧室里,也不点灯,独自默然。
其实也不尽然。林悠的印象里,那座老宅凄凉而又可怖,如迷宫一般深而鬼魅。有许许多多昏暗的房间,款式古老的家具,很久无人打扫,有着厚厚的灰尘与蜘蛛网,时而会有门闩吱呀的响声。
这是那场浩劫后,林家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
奶奶自那以后就几乎没有再讲过话。她日渐一日地苍老下去,整日地呆在屋内,也不上桌吃饭。偶尔在院子里看看破败的花,浑浊的天空。
凤姨日复一日地操劳,支撑着这座幽灵般的老宅苟延残喘。
有时候林悠看见凤姨坐在镜旁,拿起胭脂又无力地放了下去。
那些已经离开了的,是再也回不来了。
即使是她吊在树上的时候,她也依然拥有那份令人怜惜的柔弱美。可惜的是,再也没有人能来欣赏,来珍惜了。
母亲提出将林悠带到城里生活,象征性地征求了奶奶的意见。听到此话奶奶眼里有轻微的波澜,但很快又沉寂了下去。她说,走吧,都走了,我也该走了…
临走时母亲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但也只是请了个佣人,嘱咐她好好照顾奶奶。
其时过了不到一年,就传来了奶奶病故的消息。
林悠稍微长大时的记忆,都是关于钢琴,形体,素描,花道等等的。她只知道自己并不快乐,母亲没有时间来管她,她常常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宅子里,寂寞地练琴,抱着小猫在庭院里看落寞的夕阳。
于是她也就慢慢地长大了,并没有成为她母亲所期望的温婉而自立的女性。她变得桀骜而落拓,做事张扬。
你好。我叫林悠。她抬起头来大方地笑,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姜浅宸。她抬起手来握了握,浅淡地笑,目光轻轻掠过女孩的面孔——明若星辰,巧笑倩兮。真的很像吧,眼睛里都埋藏着无限的孤独。
她的生命总与这样的女子紧紧缠绕,总是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或回忆。
她太要强了。为了事业可以牺牲一切。林悠有一次这样对浅宸说。我总是觉得她做作,过于注重外在…我都不知道她是否爱我。她很少见我,跟我说话…只想把我培养成跟她一样的人,但她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她不能给我温暖哪怕是最起码的安全感…
母亲一心想在我身上完成她的梦想,但我的心与她那样爱慕虚荣的心完全不同。我对于那些钢琴课形体课,只是对于母亲的一种无奈的顺从…我讨厌母亲的冷酷无情,讨厌她决定别人事情的习惯,我没有弹琴的天资,却拼命地练习这样枯燥的东西,拼命压抑自己…只不过是一种不想冲撞顽固的母亲所作出的一种牺牲。我用顺从母亲种种僵化的要求换来自由,可是这种顺从压抑下,我放纵自己吸烟、喝酒,摆脱纪律。我痛恨纪律,痛恨矫揉造作和崇尚荣华的痴狂,可是我微弱的反抗丝毫不起作用…这么多年来,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城堡中生活,没有交流,没有温暖,情感上一片冰天雪地…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彼时她和浅宸一起躺在林悠家里阁楼里红木的光洁地板上,头发如两棵藤蔓一般互相纠缠。她们面朝天花板安静地躺着,末了林悠会缓缓地继续说下去。
浅宸,我知道我或许跟你不是一类人…可是,我希望我们能有互相取暖互相索取幸福的时候…你我都是渴望温暖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喧嚣的城市,来回的过往模糊不堪,我们站在十字路口,心如坚冰,无处藏身,无路可逃。幻化出的,不过是岁月的泡影。生命在岁月犀利而黯然的光芒里渐渐磨蚀,而日益锋利闪耀的,却是汹涌的悲伤。
她直起身,凝视着浅宸很久,最后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小宸,或许你并不想这样…但是我决定要给你幸福,我们能永远在一起的。我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下个月我要去荷兰了,也许很难在经常回来…你要记得想我。
她俯身亲吻面前的女孩。女孩安静地闭着眼,心中只一阵阵地悲凉。如坚冰一般,因长年没有暖流而难以融化。
夜深了,地板上堆满了零食与时尚杂志,电视里依旧放着冗长的美剧,如生活一般无尽地重复。
浅宸缩在落地窗前,回头望着林悠熟睡的脸。她真美,就像素锦一般带着桀骜与危险的美。眼若星辰,目光利落而落拓,有着不肯妥协的倔强。不像是薄命的女子么?
你说的永远,有多远呢。浅宸轻叹,帮林悠盖好毯子。
不论如何,我们至少还有此刻。如此便好。
Selden主动打电话来,约我出去喝咖啡。
他一点也没有宿醉的样子,坐在星巴克里一杯杯地吃香草星冰乐。
今天凌晨父亲破天荒地打电话来,在电话里他用平淡的语气和迷迷糊糊的我说话,仿佛只是平常的问候。他说,你秦姨去世了。
我那时还不十分清醒,只是条件反射地问道,什…什么?你指素锦?
她今天凌晨从精神疗养所坠楼身亡,死亡时间约为两点。初步诊断是精神失常…
父亲还说了些什么我已不再能听到。我握着听筒呆呆地坐在那里,内心像无法抽丝剥茧般的绝望。那样美如彼岸花般的女子,到底还是被自己冰封住的悲伤与绝望给杀死…素锦,素锦,你可知我曾梦想过要给你以温暖,给你以依靠,你的桀骜曾是我日日所追求的…而今你如此轻易地去,是你终于耐不住这份孤独了么?
…素锦给你留下了一些东西,希望你能马上过来取走。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缓慢地飘过来。
脆金的日光将素锦房间里的窗棂清晰地映刻出来,碎碎地撒了一地。并非浓似花生油,亦不是慵懒地带着暖意,而是温柔却寡淡。没有温度,只觉得是缄默无言,明晃晃得刺眼。没有初升的活力,没有午后的热烈,没有夕时的静美,使得它不知道该算什么。只能略微尴尬地在那儿安静地待着,默默地倾城。
素锦的房间里已经被清理干净,花瓶里有好心的护工插上的带有露水的紫苜蓿,围着一圈白色的铃兰。
父亲站在窗边,脸上带着不知是平静还是淡漠的神情。他回过头来看我,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拿起床上一个医院专用的档案袋,递给我。又说——素锦在遗书里提到,她的积蓄全部留给你,供你读书和生活,约有30万…我想这点我不好干涉,卡和密码都在这个袋子里,你好好保存…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突然感到了一丝悲伤。…这么多年来,爸爸似乎没有疼过你,爱过你,是爸爸不对,你已经成年,以后要好好过,有什么事都可以对爸爸讲…你秦姨脾气也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年的苦…别怪她,她也是苦命人。
我懂。我回答道,喉咙像是被哽住了。没有关系的,爸爸。
袋子里还有一块仔仔细细用软纸包好的玉佩,是素锦天天挂在脖子上的。我捏紧它,上面还残留着她芳香的气息——
我想起了她的话,好好地活,做个温润如玉的女子。
我们只能用尚未麻木的身体,感知着钝重的割裂般的复杂情感,兼以生命。
流年有的不是如花,亦不是破碎。有的只是一段段复杂冗长的悲伤与欢乐,交织着连续不断,有着灰暗而语焉不详的怅然,填塞着生命的罅隙。而它总如一个沙漏,轻易地从指间流逝,总也无法填满。
总有那么多的记忆蜷缩着,瑟瑟发抖般,试图不让自己漏下去。
反反复复,只会这样说。但想念归想念,有太多的东西一去不复返。
一去不复返。
在我讲故事的期间,Selden捧着杯星冰乐,一直专注地盯着我看——而我说完后他不置可否,只说了句,有些东西注定无法长久,比如温暖。有时,豁达是更好的办法…因为世间,温暖是不断消失不断衍生而不会留存或者老去的…你要时刻记得你的追求。
我承认我有些许触动,但仍是目光平静地望向他:“我的故事说完了。该你了。”
他轻轻地笑。我没什么故事…或许你会觉得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富二代,但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着这个世界已经无力回天…知道么,我小时候的期许是有人能够来专注地爱我。可是,每个人都来去匆匆,那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孤独与心冷足以毁掉一个人。我妄想改变这样一个社会的状态,但这是异想天开…所以你看到了,我总是躲在酒吧或舞厅这种喧嚣声色之处,因为躲在吵闹的音乐背后我反而觉得安全,觉得心内至为平静并不会再被打扰被伤害。看吧,我已经绝望了。我已好久没有看到过我的父母…这样的生活会毁了我,我知道。可我无力改变。
大半年过去了,她并没有怎么变。在嘈杂的国际到达出口,林悠孑然一身,只拎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包,落拓而开心地走了出来。看见我,她高兴地扔下包就朝我扑过来,拥抱我——小宸,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们依然肆意地疯,累了就躺在林悠家的地板上。我们都说很多很多的话,讲述这些日子来我们各自的生活。
林悠说,荷兰真的就是如书中写的那样,“碧绿色的低地镶嵌在一条条运河之间,成群的骏马,剽悍强壮,腿粗如圆柱,鬃毛随风飞扬。除了深深的野草遮掩着的运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飞驰到乌德勒支或兹伏勒。辽阔无垠的原野似乎归它们所有,它们是这个自由王国的主人的公爵。”
那儿真的好美,浅宸。淡淡的天色,寂寂的田野。“火车走着,像没人理会一般。”天尽头偶尔能看见铺展开的旷野,几架风车几座农舍,静静的河流,而你只能屏息感受这种美——
跟我走吧,浅宸。林悠轻声说,从背后抱着我。荷兰能够接受我们,我会帮你办好所有手续,移民到那里。我们甚至可以合法地永远在一起…我们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的,我会给你温暖给你幸福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浅宸,这么多年来,我唯一感受到过的温暖,便是源于你…我相信可以使你不再这么孤独下去,我们能够一直这样幸福地过下去的。
她的目光如水,明亮而悲伤。
我不言语,心中只是一阵阵的锐痛。我也很想这样,可是悠子,这不可能。我们就算都是渴望温暖的孩子,更不应该作茧自缚自欺欺人…
你是我生命中最令我动容的女孩。可是这种鲜活的生命我看了太多太多…我爱这种女孩不是因为她们的本身,而是她们的孤独她们的桀骜她们落拓的美她们凄凉的笑容…总之都是薄命,缺乏温暖的孩子总是缺乏安全感的。我希望我们都能够去追求更为美好的生命,不要被囚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毕竟这世界上温暖是不断消失不断衍生而不会留存或者老去的…你要时刻记得你的追求。
林悠不再言语,两个人就躺在落地窗前面对着弥散开来越来越暗的浅蓝色天光,随着很久很旧的风迅速变浓。窗棂将铅灰色的天空分割成平板的格子,灰暗而斑斓,凌乱的美感,没有定义只有展示出来的伤口与甜蜜,如一个渐渐冰冷的笑容。我突然想起她,或她们。臆想她们曾经的年少心事,涂抹出她们曾经年轻的面庞。
最终她还是开口了。谢谢你,浅宸。总之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有太多的东西值得珍惜…
我们的日子阳光灿烂,其实只要你抬起头,便可以望见云朵如细密的鳞片样的天空,胜似一条巨大的蓝白条纹的鱼背延伸到天际。看似缓慢悠然。其实只会倏然消失,再也回复不到往昔。
如此便是生命。
她抚摸我的头发,眼神平静而悲漠。
再见了,浅宸。愿你平安。
风从四边长满茅草、残缺不全的围墙缝隙中钻进来,温柔地抚着浅宸的头发。围墙的铁栏门在风中摇晃着,咿咿呀呀地响。门边长长的野草齐着脚踝。
铅灰色的天空更暗了些,月亮升上来了,像一张透明的薄纸。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深绿美丽的梧桐树散发着厚重悠远的气息,在一小块特别银亮的月光里摇曳。鸟缓缓地飞过,飞向遥远的天际。
如今,林悠应该正坐在飞往荷兰的班机上,看着云层之下如火山喷发般绵延的红色灯火,那是城市,如火龙一般翻山越岭。此刻,她在想些什么呢?
风大了些。一片梧桐树叶,正在落下,打着旋儿,最终轻轻地归于地面。这里的泥土是永恒的,浓郁而芬芳。花儿在这里静静地绽放,花香,泥土香。
静寂。风的声音,淡得近乎透明,听起来像是遥远的地方,人鱼在歌唱,圣洁而温暖。
夜色在枯了的树和拼命向上生长的树间带子般无声地缠绕。长长的树枝的剪影在地面晃动。铁栏门咿咿呀呀地响着。天边的一颗星星发出一些亮光来。
浅宸坐在素锦的墓旁,拿下枯了的雏菊,换上白色的百合。
树叶相互摩挲,沙沙地响。整个墓园在静默中好像就要开口叹息。夜色温柔,银辉洒落在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上。风发出柔软的呓语。
墓园那盏灯蒙着厚厚的岁月的灰尘。灯柱上油漆剥落,灯罩的玻璃,脆弱得似乎一触即碎。灯光摇曳不定,昏黄而温暖。
我*在树旁,夜色重重包围着。灯光好似琥珀,沉香色的温情千古如斯。
花在风中,如最真实的絮语,低低地倾诉于素锦不眠的耳畔。花瓣飘落,化成手中涓滴清泪。
遥远的地方,传来笛声,凄迷落寞的调子,草原一般的空旷。
风中含着幽香,月色如水般开始颤动。远处那颗淡黄色的星星,渐渐隐去。
岁月轻轻地发出了一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