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八年零四月－－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2002年7月15日20点，我死于血癌。

 

 

死亡前5天

 

日光无力地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抹了一层淡淡的亮色。我躺在病床上，眼中承载的只有白色。我曾一度认为自己已经离开人世，但因被子重量而产生的胸骨压痛提醒我：你仍然活着。对于生命的高度热忱致使我仍残喘于病床上。

病房的门被打开，我看见我的大儿子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既而提着水果走了进来。儿媳和孙女跟在后面。我的妻子招呼他们在我的床边坐下。儿媳低声向我的妻子询问我的状况。妻子摇着头站起来，掀开我的被子，指着我的腿说：“你看这里，还有那里，前几日又流血了。这几日我和他说话，他总听不清。”大孙女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喊着什么。我希冀能听清她的话语，却只能听出几个含混的字音。儿媳和儿子在和我的妻子谈话，我也听不太清，但终归是钱的问题。她们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我明白，医生已经无力医治我了，投再多钱也是白费。我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了解的。与其这样苟延残喘，不如卸去儿女身上的负担。

第二天，我拒绝治疗，并回了老家——既生于此，则归于此。

 

 

死亡

 

我一直认为医院高额的药物对我是毫无作用的。但当我脱离它们，躺在老家的破竹席上，才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从拔出针管的那刻起，我的生命就以小时为单位开始倒计时了。

我在竹席上躺了一会，视线开始模糊。一阵困意袭来，我闭上了双眼。这样一睡，就是两天。

当我醒来时，似乎是傍晚了。光能够给人勇气，黑夜则不然。虽然我选择减轻儿女的负担，但人的本性却使我仍不愿死去。我因黑暗而恐惧，高呼着：“开灯！开灯！”我不清楚沙哑地嗓音是否表达出正确的意思，因为我的耳朵没有向我传达任何信息。

上天收回了他曾赐予我的所有能力。在晦暗静谧的世界中，我除了浑身的疼痛，一无所有。我顿悟，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在我领悟的瞬间，疼痛隐去，我似乎脱离了我的躯壳。在黑暗中，蓦地出现了一道白光。朦胧中，我看见我过世的双亲站在亮光中向我招手。我感到温暖以及喜悦，于是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突然，用人使劲拽住我的衣襟。顿时黑暗散去，我回到了现实。

我站在人群，看见我的妻子死死地攥住我的衣襟放声哭着。我走过去，希望能给予她一点安慰。然而，我的手穿过了她的身子。

 

 

死亡第3天

 

    我的躯壳被放在祠堂角落的床上，旁边摆着棺材。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大的排场。人们占满了座位。但我的妻子没有来——按照习俗，她不能来。

人们在高声谈笑，不过我听到的最多的是抱怨——抱怨天气的炎热。我听见小儿媳轻声对小孙女说：“待会要哭丧，你哭大声点。”小孙女一脸紧张：“妈，万一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大孙女插话：“想想爷爷对你好的地方。再想想爷爷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小孙女蹙眉沉思，继而说道：“不行，我只能想到爷爷以前是怎么骂我的。”大孙女捂着嘴笑起来。

很长时间后，我的躯壳将要被摆进棺材。有人招呼我的两位孙女过去。小孙女对着空棺材，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小儿媳暗暗用手碰碰小孙女，低声提醒道：“你爷爷在床上。”大孙女听罢，立刻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待我的躯壳摆入棺材后。大孙女拉着小孙女出了祠堂，我跟在后面。大孙女对小孙女说：“这次我被你害死了。”小孙女说：“我又不知道爷爷在哪，我妈只告诉我在棺材前哭就行了。”“我本来是要哭的。”大孙女咬了咬嘴唇，“爷爷在世时，从没参加过大的饭席。如今过世了，才有机会参加，想到这里就觉得人真可悲。”

 

 

死亡第5天

 

今天，我的躯壳将被送往火葬场。我跟着他们一起坐在汽车中。我们很早去了火葬场，因此我是第一个被焚烧的。我的家人为此感到高兴。

我期冀能为跟随自己一生的躯壳送行，因此我跟着它进了燃烧室。刚一进去，钢锭就将我的躯壳弄破，浇上汽油。既而送进炉膛，家人辛苦为我穿上的寿衣立即燃烧起来。过了许久，肚子和头上的皮肤燃了起来。燃烧过程中，工作人员不时用钢钎拨弄我的躯体。我对此感到厌恶。转念再想，所有人都是这样化为灰烬，就连那个工作人员也不例外。我内心平衡了许多。

最后，工作人员在我的一大堆骨灰中随意拣了部分，装进了盒子。

当我的骨灰盒被递到我的小儿子手中，我听见小儿媳抱怨道：“现在才来，真慢。整整过了一个小时。”我不愿相信。我花了89年让自己的身躯从幼小的胎儿长成现在这副形体。而如今，仅仅一小时，竟将我的躯体化为粉末。

死亡第55天

     现在，离做完“七七”有段时间了。我现在正坐在墓碑上。50天前，我就被送到这里了。我的墓和我妻子的墓在一起。55天前，我的名字被大儿子用墨水涂成了黑色。我妻子的名字是红色的，表示她尚在人世。不过我记得，死刑犯的名字好像也是用红笔写的。

我有点想我的妻子，我想回去。不过我的邻居——隔壁墓碑上的那位老者建议我应该乖乖待着，因为鬼魂会给家里带去阴气。我看过他墓碑上的内容，他死了很久。我认为他比我有见识，便听了他的话。

 

 

死亡第294天

 

我迎来了第一个清明节，我很高兴能够再见到我的亲人。不过他们似乎只乐衷与抱怨坟墓的地理位置。

我的邻居——那位老者前几日走了，他说他厌倦了等待，他要去成为新的生命了。

死亡第663天

我实在受不了等待了。这个清明，我跟着我的孩子回到家里去了。我看到我的妻子，她刚从另一个老头家回来。她在那儿找了份工作。我陪了她一会。我临走前，她在对着我的照片抱怨：“两儿子都靠不住，还是得自己干活。”她没有哭，我便安心了。为了不在家里聚集太多阴气，我回自己的坟墓去了。

死亡第3074天

我的两位儿子似乎忘了交管理费。我的墓碑前被贴上了告示。对此，我感到不满。这张告示提醒我，我的孩子很久没有来看我了。我的周围搬来了很多其他的鬼魂。他们并不认我我是长者，我们并没有太多交流。我感到孤独，决定离开，像那位老者一样。

再见了，我爱的人。

再见了，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