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墙虎--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好几年后的今天,这条巷子始终要拆迁了。
这一天拆迁队还没有赶过来,我悄悄地拐进巷子,两侧还是熟悉的高高的围墙,墙上留着斑斑驳驳的灰色水渍,苍青色的爬墙虎从院里老樟树的树干那端蔓延出来,一步一步覆在围墙外。
往前走会看到同样高大的黑色铁门。两米多高,套上了一把古旧的铜锁,锁上泛着点点铜青。我的手指抚摸过它,凑到鼻尖,哦,铜臭味,就像是,血的,血的…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孤儿院。也不然,我只是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
长大后的今天我重新回到这里,在巷子口张望这一道蜿蜒前方的绿,我看到那些爬墙虎老远便冲我招手,老樟树的枝桠横亘的上空,还有鸟儿的鸣叫。我站在孤儿院的大门外,里面的世界我的世界,铁门是一道阂。
我知道天冬他就在里面,你看那棵无花果树还在结果,黑紫色的熟透的果实,多么像那年天冬看我的瞳仁。
我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外了。我再也看不清那行我们用心刻下的“康乐&天冬”了,中间那个和字符号,在墙上脱落了一层又一层,露出了灰色的水泥。
我和天冬一直就认识。
我记得很清楚,那座孤儿院就是我们的整个童年了。那几年的巷子总是有很多雨,我和天冬常常站在大铁门里面往外看,看雨水从天而降,碰撞在地面,溅起一朵漂亮的小水花。
一朵,两朵,三朵……哇,康乐,这朵水花最大,最漂亮了!天冬常常会惊叫起来,待我每每伸颈去看时,水花已经汇着地上的水流,流向四面八方去了。我很沮丧,我看不到美丽的水花。无花果树的叶子洒下几点雨水,落进我的眼里,我便拼命地要揉去那股涩涩的感觉。
雨停了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孤儿院里的小花小草沾着好些水珠,院里的大樟树被我们挠着腰忍不住抖一抖,洒下一身的钻石。钻石,还是天冬告诉我的。那也是雨停后,太阳露了脸,照着大樟树一身亮晶晶的,天冬说:康乐,咱们去采钻石吧!院里有棵结钻石的树哟。
啊。天冬还说,钻石,就是很贵的石头,是透亮的,照得出我们的脸蛋。
他说着,把脸颊凑近树丛,你看,这里有好多个我。他指着树叶上亮晶晶的水珠。
可是那钻石一落地便碎了。
咦,那是什么?天冬指着湛蓝的天空。我仰起头,天边的一角挂着彩虹桥,红,橙,黄,绿,青,蓝,紫,我数了数,以前我只听孤儿院的阿姨讲过彩虹,没想到真的有七种颜色。
天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雨后大樟树上的钻石,好漂亮。康乐,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美丽?
我看着他的瞳孔中映出的我的影子,他的眼睛那么清澈。嗯…我也没去过。反正,外面的花儿比咱们孤儿院的花儿艳丽,那座彩虹桥,是通往白云深处的哩。
天冬的眼中飞舞起神采奕奕的光,他开心地咧开嘴,有颗小小尖尖的虎牙。
康乐,你想出去吗。天冬问我。想呀。我回答。天边的彩虹还没消失,像涂抹着淡色的水彩,院子里的爬墙虎碧绿碧绿淌着水,它们每天抽出新芽,像小孩子纤细的手指,柔弱却倔强地伸向墙外,一步一步踩着墙爬上天。
那等我们出去了,一定要一起去爬彩虹桥,你从这边爬,我从这边爬,然后我们就在云朵的深处碰面!天冬眯起眼睛,手指指向天空不停比划。
嗯,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我和你的约定哟。康乐和天冬要一起出去闯天下!我高兴地直拍手,惹得周围小朋友奇怪的眼光。
我拣起一条树枝,在墙上深深刻下:康乐和天冬要做永远永远的好朋友!康乐&天冬
这是什么意思?天冬蹲下来,小小的指尖指着“&”。
这是和字符号咯。就想麻绳一样,把我和你攥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
我记得那一天晨光熹微,一个戴眼镜的叔叔进了孤儿院,提着好几袋的糖果和玩具来了。叔叔弯下腰来抚摸着我们的头发,眼角浅浅的笑纹夹着阳光望着我们,他把糖果和玩具分给了我和天冬,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新奇的东西,糖果是缤纷的水果味夹心,五颜六色。只要用遥控器一按,机器人就会朝你走来,多好玩!
叔叔每天都会来,每次都会带许多东西给我们,我忘了彩虹桥,盼望着比彩虹桥还要亮丽的糖果,只是每个早晨看到那簇簇爬墙虎,它们还是那么绿,抽芽生长,呼啦啦地向上窜。夏天还没过去吧,这一切还是那么绿,雨水是充沛地绿,碾过每一片叶子。
我突然就不喜欢天冬了。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突然升腾起来的,天冬的糖果比我的好吃,天冬的新衣服比我的好看,天冬的玩具比我的好玩……那一天,阿姨早早把院门打开,说叔叔要来了……我开始不安,就像看不到雨天最漂亮的水花,我害怕那些糖果,那些玩具,会像汇成水流走的水花,像落地便碎的钻石。
天冬。大家都进去的时候,我叫他。他回过头,黑色的瞳仁,白兔般安静。天冬,你走吧……
院门外的围墙上每一块瓦砖都是爬墙虎的领地了,我看过它们走过了几个夏天,终于走到了这里。
天冬,你走吧……你去找你的彩虹桥吧。你快走吧,天冬,快走啊!我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几步站稳在门外,看着我,不进也不退。他的眼睛是一片黑,以至于我离开他的几年常常感到不安。
你快点走!你抢走我的东西!我不要你抢走我的东西!我讨厌你!
我使劲将他往外推,天冬,可怜的天冬…不…不可怜!
天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啪!
我终于还是用尽了全力将他一推,只是那太快了。那辆装着大箱子的三轮摩托车,这么快就轧上了天冬小小的身躯,绽开大大的,红色的花朵,比孤儿院的花儿更艳丽。
我环着双臂,缓缓地蹲下去。
阿姨出来的时候,那个叔叔紧接着来了。
他们默默地看着天冬的身躯,以为我是受了惊吓。
然后我听到咕嘀——咕嘀——的救护车的呐喊声,一群白色的人把爬墙虎下的天冬抬走了。
那个叔叔领养了我,成了我的爸爸。那一天我九岁,天冬八岁,我坐在飞快向前驶去的车子里往孤儿院的方向望,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
天冬,天冬,我不要糖果了,不要机器人了。你回来,我们去爬彩虹桥,好不好?
只有大樟树被做为老城的标志留下来了,这些年来院外的爬墙虎长得格外地好,它们牢牢地揪着墙上灰色的水泥,只是也没有预见拆迁的这一天。它们仍旧抽出每一天的新芽,碧绿碧绿淌这水,像小孩子纤细的手指,爬得再高却始终抓不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