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一】
夕阳染红象城天空的时候,我在工地的一间废弃小屋里找到了楚子阳。
他穿着小一号的棉衣,头发乱糟糟的堆在头顶,咋看上去像个鸟窝,他的脸沾满灰尘,口水流得弄湿了前襟。看到我,阳阳灰蒙蒙的眼睛绽放出类似小动物的光芒,尖叫着跑来抓住我的袖子,献宝一样把手心的几粒石头捧给我。
那是几粒浑圆的石头,看不出材质,似乎是被石灰包裹住的圆球,白色的,上面有几点红色的斑点。
故事要从两天前讲起。
两天前我收到我妈的短信,表哥要结婚了,妻子是四川的一个女人;阳阳的病又严重了,有时候会莫名地发狂咬人或者自虐;小姨怀了孩子,不久后就可以生产了;城西老屋的地契要了十几年终于从镇委哪里要了回来……大事小事凌乱地交错在一起,有千万缕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纠缠。最后她说,家里没什么帮手,你放假了就回来吧。
我说好。
然后在昨天踏上北京到浙江的长途汽车,在散发着异味的车厢里蜷缩成生命最初的形态,看地平线渐渐有了起伏,看象城灰白色的天空越来越近。
象城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所有的丑陋与世俗都在这里凝聚化为缩影一一上演然后重播,换了主角却依旧是原先的剧情,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冥冥中祈求上苍垂怜又不停把别人往渊底踹。不,确切一点它更像张开大口准备吞噬一切的怪物,当它醒来的时候,巨齿咬合,谁也逃不掉,哪里都没有光。
我逃离象城整整两年,今昔今时又重踏这片土地,像是婴孩与母体,我和象城之间总有一条无形的脐带,流离颠沛辗转反复却永远被它死死拴住。
回到家已是下午,空气中散发着霉烂的气味,有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乱舞。我妈坐在老屋外的台阶上搓草绳,表哥帮我把行李搬进里屋,安排我跟奶奶睡在一起。我问他阳阳呢?他说和小叔去工地了吧。我点头。
“楚子玉,等一下。”他叫住我,满是痘印的脸让他看起来比本性要老实厚道的多,“你妈那串玛瑙是不是很值钱?”我白了他一眼,把背包甩在背上打算去工地找阳阳:“楚子磊,我妈那串玛瑙是给阳阳治病的,你想都别想!”他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还打算治好那傻子?搞笑。”
我呼吸一滞,仿佛有人往胸腔里狠狠揉了一把沙子。
楚子阳是我弟弟,亲生的,唯一的弟弟。他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说话不清楚,脑子不灵光,有严重的自闭症。当初我妈带着满怀期望生下他觉得以后终于可以在楚家站稳脚跟,没想到却是这个样子。
我们都很清楚他的病治不好,心照不宣。
晚上我带着阳阳回家,奶奶的房间门上贴着几年前的黄符,被时间漂白了颜色,边缘参差不齐。房间里有老人特有的味道,和空气中弥散的霉烂气味如出一辙。我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隆冬的象城虽不及北京寒冷,却也是极其难熬的。
啪哒——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还滚了几圈。奶奶的身体动了动,沙哑着嗓子问我什么东西掉了。我摸摸衣服口袋,钥匙,钱包,手机都在,地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实在想不起来,我操着一口极其不标准的土话说:“没什么。”
波澜无惊。
【二】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却也平淡,小姨在城北的医院等生产日期的到来,小叔在工地做临时工,楚子磊的爸妈不在象城所以婚礼都是我妈忙里忙外,奶奶饲弄的那几头猪买了好价钱意味着年底会有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阳阳的情绪自我回来后也稳定了不少。一件件喜事串连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牵引着,把一切引向最终的目的地。顺利得让人惶恐不安。
等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阳阳在工地玩的时候晕了过去,医院的人说他脑子里有个血块压住了他的脑部神经,不动手术会有危险。手术需要钱,很多钱,可是我妈的玛瑙不见了。
那串跟了她大半辈子的血红色的玛瑙,晶莹剔透妖娆美丽,不见了。我妈翻遍了老屋的每一个角落,眼睛里的血丝纠缠,玛瑙还是了无踪影。
阳阳还是被接回了家,家里没有太多的钱让他住院。仅仅几天下来,老屋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绷紧了的弦,稍不留神就会绷断。阳阳依旧喜欢亲近我,每天都会拿来一粒石头,白色的,有红色的斑点。我经常抱抱他,尽管他的身上总有一股去不掉的腥臊味道,尽管他的脸很脏口水会不停地流,可是我害怕,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担心什么,那种隐隐约约的念头盘亘在心头,如烟如雾。
初三那天家里收到医院的电话,小姨的羊水破了。我妈和奶奶包了几个鸡蛋带着钱赶去城北。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是要下雨了。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开始下雨,雨点砸在玻璃窗上,扭曲着滑下,连成千万条晶亮的线,纠缠在一起。我缩在被子里,浓重的黑暗笼罩下来包裹住周围的一切,有路灯的光芒挣扎着穿透雨帘投射在我的床脚。
咚。咚。咚。
有细小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砸在耳畔,不是平时老鼠啃食的窸窣声,偏偏模糊而又异常清晰,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十分诡异。我用手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挪到门口,抓紧房间里的扫帚,在黑暗中寻找声音的源头。
咚。咚。咚。
很近了。我猛地打开妈妈房间的门,男孩跪在地上,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堆在头顶,面目介乎于孩子与少年之间。他不停地用脑袋撞击墙壁,“咚咚”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骇人,阳阳转过头看我,眼泪糊了一脸,口齿不清地说:“姐姐,头疼。”
雨下的更大了,大的不像是冬天该有的样子。
“啪”的一声,我才发现妈妈的房间门口出现了另一个人,地上是摔碎了的首饰盒。一道闪电打过,窗户上映出我煞白的脸。
楚子磊。
【三】
阳阳回到了医院,他的病越发严重了,时不时会痛的晕过去。我没有对别人说那天的事情,楚子磊也向我解释了很多次,大抵是说那天只是听到声音才到我妈房间看看的,至于首饰盒他却闭口不提。
鬼才相信。
我妈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常常做事情做到一半就开始发呆,眼睛里出现老人才会有的浑浊,白发如沐了春雨的杂草一般疯狂地侵袭着青丝的领地。
初五打扫卫生,阳光正好,我把被子抱出去晒,妈妈难得打起精神和我一起清理老屋。她刚刚和奶奶吵了一架,阳阳没有钱治病,奶奶却坚持说老屋的地契要给楚子磊,就算是抵押也不行。
“妈。”我把水桶提到奶奶的房间,妈妈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把水泥地上的脏东西擦去,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恰到好处地罩在她的身上,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些话不知道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我偶尔应一两句,这样的宁静温馨并不多得,美好得让人险些泪流满面。
“北京的天气不好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你弟,我们会想办法,会没事的……等一下。”她的呼吸突然加重,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濒死的动物一般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她费力地从床下掏出什么东西,用手使劲揉搓几下,表情僵硬,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一般。
她的掌心躺着一粒浑圆饱满的珠子,在阴影中散发着迷人而又暧昧不清的光芒。
“楚子玉。”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这是什么——?!”
珠子随着她的动作暴露在阳光中,血红妖冶。
是玛瑙。
我去看了阳阳,他鸟窝一样的头发被剃光了,难得擦干净了脸蛋,护士说他刚刚打了镇定剂还在睡觉,我点头低声道谢,坐在他的床边。
阳阳从来没有这样安稳宁静过,现在的他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不,更像一个不染尘事的婴孩,略黑的皮肤,长而密的睫毛,有些开裂的嘴唇。小时候妈妈把我托给别人带,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楚子阳就好了,没有楚子阳的话妈妈就不会不要我了,没有楚子阳的话妈妈就只会有我一个孩子,她不得以只能把所有的宠爱都给我。
很久之后我知道楚子阳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可是他很黏我,他怕生不爱搭理任何人却让我走进他的世界。楚子阳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楚子阳其实没有外人说的那样不堪,说我护短也好固执也好幼稚也好,楚子阳是我弟弟,唯一的弟弟。
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手指渐渐抓紧被子。
发现玛瑙之后妈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吼大闹,反而是以一种极其悲哀的眼神看我,我说不是我。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甚至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她不相信我,就那么简单。毕竟这个房间只有我和奶奶出入,奶奶不会做这种事情。
两天后饭桌上奶奶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妈妈面前,没有说话,起身蹒跚地挪到厨房。妈妈颤抖着手把银行卡捧到胸前泣不成声,很久,她抬头问,“妈,那子磊的房子怎么办……”奶奶没有应声,也许是没有听见,穿得臃肿的身体在厨房里晃动。
楚子磊没有说话,米饭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楚子磊没有地契,可是有更值钱的东西啊。”我狠狠扒了一口饭,漫不经心地说道,满意于自己拿捏得刚刚好的语气,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啪——
楚子磊的碗摔落在地上,碎成几半。
【四】
妈妈用那笔钱交了住院费,可是离手术费还是相差很大,医院不肯赊账,邻居见了妈妈也避之不及,仿佛我们一家带了某种可怕的瘟疫一般。
我清楚得很,家里没钱,没有人愿意冒着拿不回本金的危险借钱给我们。
象城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原则本就如此,你没有资本,就什么也不是。谈不上善心啊责任啊义务啊,在这个贫穷而又封闭的地方,人和人的相处模式本就如此,没有利益什么都谈不上。
“楚子磊。”次日清晨我拦住即将踏出屋门的楚子磊,腊月的寒风凛冽,吹得我的声音也无比僵硬。我说:“阳阳的病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我怎么样了你倒是说清楚啊!”楚子磊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我妈的玛瑙是你偷的吧。”
“我说了不是!楚子玉你有完没完?!”
“这么多天了我没揭穿你我以为你会还回来!我妈怀疑我我也没说出来,现在阳阳这个样子了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啊你有没有良心啊楚子磊!”我把他拉到一边,低沉着嗓音吼道。奶奶卖了房契,妈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唯独没有动楚子磊的东西,可是玛瑙是楚子磊偷的,他明明知道家里这样了还要继续自私下去吗?一定要把阳阳害死就甘心了吗?!“楚子磊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你偷了玛瑙害死阳阳之后老头子的财产就都是你的了对不对你说话啊!”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强压着怒气。“神经病。”很久,楚子磊推开我,大步走了出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蹲下来抱紧自己,象城的冬天很冷,和北京不同,北京只是干巴巴地冷在表面,象城的冷是冷在骨子里面的,好像某种传说中的妖怪,从你身体表面的每个毛孔钻入,啃食皮肉,在骨髓深处扭曲生长成荆棘丛生的模样。
有很多事情都是我所无法参透的,那些太过高深的法则,那些一语成缄。
是夜,我一个人坐在老屋门口的台阶上,象城很安静,没有任何勾心斗角阿谀我诈,稀少的星星静谧而又美好。
“楚子磊你让我们怎么结婚!”女子的尖叫声在黑夜里显得极其刺耳,伴随而来的还有远处几声犬吠,我皱眉起身,楚子磊的房间窗户上映出淡淡的橘红色灯光。
“你听我说,阳阳的病不能再拖了……”是楚子磊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
“所以你就卖了房契吗?房子没了我们怎么结婚?!楚子阳不过是一个小傻子罢了治也治不好你们何必花这个冤枉钱!他有你奶奶的棺材本了还不够吗现在你干嘛要把房子卖了?!是不是楚子玉那妮子叫你卖的啊?!他们这一家真是贪心,玛瑙是被他们自己藏起来了吧,哼,你不过是去她妈房间拿房契罢了她就得空陷害你真是贱人……”
啪——
万籁俱静。
是手掌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女子开始哭,呜呜咽咽口齿不清地咒骂。我用手死死捂住嘴,似乎是听到世界上最为恐怖的事实一般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所有的一切好像在脑中连成一条清晰的脉络,处处昭示着我的滑稽与可笑。
【五】
第二天楚子磊把一张银行卡给了我妈,什么也没说。
三天后阳阳动了手术,一切顺利。
十天后我踏上回北京的长途汽车,楚子磊送我上车,我看着他满是痘印的脸,喉咙像是被堵死了一半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笑笑,向我挥挥手,同样沉默。
沿途的风景依旧,群山渐渐平缓归为平地。楚子磊没有偷玛瑙,那天只是为了去妈妈的房间拿老屋的房契打算卖掉。奶奶拿出来的钱是她的棺材本,她把房子留给楚子磊却把余生的积蓄给了阳阳。一切合乎情理却又让人啼笑皆非。
我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苍白的脸,看着越来越遥远的象城的灰白的天空,突然失去了所有言语。
到达北京的宿舍之后我开始收拾背包,不经意间翻出几粒石头,白色的,带着红色的斑点,是那段时间阳阳送给我的。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一闪而过,我颤抖着手揉搓石头,白色渐渐褪去,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那是几粒浑圆饱满的珠子,晶莹剔透,里面错落着细小的纹络,在阳光中散发着妖冶血红的光芒,暧昧不清。
玛瑙。
浙公网安备 3301060200318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