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儿子

  腊月里芙蓉镇五味乡显得格外热闹，一来是因临近了新年，而来则是因家底雄厚的沈家庄热热闹闹地办了桩喜事，一连好几天，酒馆、客栈、茶铺、田埂都以为佳话。

  只说腊月十四一晚，叫天般的锣鼓从十里外的清水乡一直唱到乡口，又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直到沈家庄，沈家庄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了民众，只待瞧一眼新嫁的小娘子。

  据说这一年的初春，五十七岁的沈甫义老爷害了病，不到一个月，老人家就在把沈家布业传给了年仅二十五的儿子沈丘棠后带着没抱上孙子的唯一遗憾去了，留下沈丘棠的家母沈徐氏徐顺锦握着丈夫的冰冷的手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沈甫义在世时二十二岁的沈丘棠娶了大他三岁的朱氏当铺的女儿朱宁知为妻，两家联姻，顿时让几个觊觎五味乡财主地位的家族萎焉了气焰。可婚后直到现在，沈朱氏只在两年前生了个女儿，沈丘棠给女儿取名叫沈余之，他对女儿的疼爱很微妙，多一点不多，少一点不少。二十五岁的沈丘棠刚接过家业，年底便事业有成，腊月就八抬大轿迎接了小一岁的第二房夫人——清水乡的袁素素，素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究竟她如何博得了沈丘棠的厚爱，不得而知。

  所有聚在沈家庄前的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喜轿，大夫人朱宁知一身大红，在裙裾边绣着金边的牡丹，腰间的一条玉带把纤细的腰肢裹了出来，脸上未加施粉，彬彬有礼地站在身着喜袍的沈丘棠身边。喜轿停下后，媒婆掀开帘子迎新夫人出来，沈丘棠笑盈盈地伸手去扶，大家都只看到，新夫人白皙的细腕上，戴着一个很多孩子打小戴起的银圈。

  第二天，素素和沈丘棠一起去见过沈老夫人和朱宁知，素素向老夫人敬茶的时候，朱宁知在侧细细打量她：承昨晚的喜庆只得穿于她过艳的淡红色夹袄，怯生生的，不敢拿眼睛正瞧人，一双杏眼，一个巧鼻，颊上带点淡淡的雀斑，眉心一点朱砂痣，朱夫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素素向她敬茶的时候她对她说：“我素日里要帮忙照顾布庄，家里的余之也不让我省心，未能照顾好丘棠，下人们都不是些正经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罢了，指望他们把丘棠照顾好更是使不得，家里添了你倒是件好事，不仅要求你司好分内的事，连着我的那份，下人的那份你也多尽尽心罢，我在这先谢过了。”这句话当时素素听不懂。下午大夫人的丫鬟抚琴告诉她晚宴要由她负责，吃晚饭的时候，朱夫人对晚饭赞不绝口，说家里头山珍海味不是没吃过，今儿个吃了妹妹的一桌清淡，才觉出这口的好处来，老夫人上了年纪也须颐养天年，我看妹妹的手艺不下那几个厨子，今后便都由妹妹掌勺罢。第二天素素和分给她的一个老嬷嬷、丫鬟映画在厨房里手忙脚乱，被烟呛得直咳嗽的时候素素突然想起敬茶时的那番话，幡然顿悟，呆立着落下泪来，一双泪眼把手上的银圈看了又看。

  沈丘棠不常留宿在家里，但回家后宿在素素这儿多过宿在朱宁知那儿，半年后，沈庄又传出一喜，是素素要为沈家添丁了，沈老夫人一心盼个儿子，朱宁知一心盼个女儿，因为她知道，生个儿子出来，就等于拴住了沈丘棠的心。

  九个多月后，朱宁知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素素生了个儿子，好消息是沈丘棠没有被一个儿子拴住了心，沈丘棠给儿子取名叫沈启之，他依旧忙，鲜有留宿在家，家里让他上心的不过是老母亲和亲儿子。

  冷梅飘香，细雪初飞的时候，朱宁知去见了那个孩子，启之很像他父亲，英气的眉眼，鼻子已有了高挺的轮廓，嘴唇薄薄地像极了当初朱宁知被揭开喜帕时看到的沈丘棠，如今很少见到他，反倒模糊了他面庞的细致。朱宁知忍着愤恨俯身用手拂去落在启之鼻尖上的细雪，她以为会在袁素素的脸上看见沉浸其中的幸福感，却只见她一脸悲戚。

  两个月后，正在沈氏布庄翻查帐簿的沈丘棠接到小厮的报告急急地赶回素素的房中，抬脚进门便问：“启之呢？启之在哪儿？他生病了？请大夫了么？”当他推开屏风的时候，只看到老嬷嬷捂着脸站在一侧，映画握着素素的手。素素昨儿个还乌黑的头发，今儿个已然全白了，在床头铺开，就像落了满发的雪，俏脸上全然没有血色，她说：“启之很好，是我让嬷嬷收买了小厮告诉你的，求你不要怪他们，求你陪陪我。”丘棠转过身去，正欲离开，素素急急地说：“我的女儿在哪里？”沈丘棠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偏头皱着眉看着她，素素给了他最后一个耀眼的、宽恕的笑，说：“我生下孩子几近昏迷，在意识清醒的最后听见产婆说是个女儿，可是醒来却发现是个儿子，我威胁产婆，跪着把匕首比在自己的手腕上，她才告诉我，启之是你的儿子，是你和苏巧音的儿子。我的孩子呢？丘棠？”一行泪从素素的眼角落下来，她尽力地保持声音的平稳，说：“我还记得在清水乡的时候，你还愿意叫小厮下水捡我的簪子，小厮找不到你就亲自下水，那些都是假的么？我给大夫人敬茶的时候你也在，她说的那段话我是后来才明白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怎么不像在清水乡抓贼时候的那样保护我呢？”沈丘棠走过来，自成亲后第一次温柔地对她说话：“你怎么了？头发……”素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丘棠，女儿的名字有了么？叫她袁寻吧，如果你不要她把她送给我哥哥罢，答应我好吗？沈丘棠点了点头，素素的眼神开始涣散，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唤他，丘棠，丘棠，丘棠……声音没了以后，映画趴在她的褥子上，肩膀厉害地起伏，老嬷嬷上前一步，把素素手上的银镯子转过来一点，沈丘棠这才看到银镯上正好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黑迹，老嬷嬷说，朱夫人下的药，慢性毒，这个镯子是夫人的哥哥扛了三天的沙袋换来的，夫人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哥哥对她说，怕她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个是银的，有毒的话可以测出来，嘱咐夫人万事小心，夫人早就知道朱夫人在哪次的饭菜里下了药，但是她还是吃了那个下了毒的东西……沈丘棠顿了顿，，把手放在素素白了的头发上，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是“女儿很好，在不远处的尼姑庵健康地长大”，第二句话是“正好没取名，依你的意思，叫袁寻，不姓沈”，第三句话是“我知道你很难过，我来帮你报仇，好不好”。

  不久后，五味乡纷纷传言说叶家当铺的东西丢了的事是朱氏典当干的，沈家也因查出了二夫人袁素素的死因休了朱宁知，朱宁知饮恨而死，死时只留了八个字——我很爱你，也很恨你。沈家又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叫苏巧音，收沈余之，沈启之为养子、养女，还收容了尼姑庵的一个叫袁寻的女孩子，巧音和丘棠一起赏花的时候说，我就知道你能让我当上正夫人，我等了很久，现在很圆满。

  ——那个时候，有儿子的女子的福大抵如此，没儿子的女子的命大抵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