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影－－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禾弋是在十五岁那年来到弄堂的。

彼时的伊念已经十四岁，一直生活在小弄堂里。伊念讨厌这里。她觉得这里肮脏恶俗。也难怪的。弄堂里吵吵嚷嚷的。那帮妇女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十多个小时都是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口念念叨叨，讨论今天菜价的涨幅，邻居的家丑或是自家的琐碎。

自然，禾弋的到来也成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伊念的母亲苏琼是从来不参与这些谈话的。所以弄堂里的人觉得伊念家有些“奇怪”。但是苏琼认为，要先把自家管理好才能管别人的闲事。因此，伊念家应该是弄堂里最后才知道有新住户到来的消息。可她们觉得是否增添住户，对她们妨碍不大，日子照过。

但还是有听到些闲言闲语的。

伊念放学回家的路上，从对门大嗓门阿姨的口中得知，禾弋一家背景不错。

在这鱼龙混杂的弄堂里，“不错”一词对人们来说应该是富豪了。只是为什么有钱还住到这种小地方来呢？伊念不得而知，也懒得去深究。

走到家门口，一边掏出钥匙，一边想着夏天来了怎么省钱买几件短袖。

忽然一个身影投射在门板上，挡住了光线。伊念回头，看到一个白净清瘦的少年。是禾弋。

那天的禾弋可能因为光线的关系，显得他有不一样的气质。以至于很多年后，伊念连禾弋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却仍然记得那天下午少年在阳光照射下隐藏在阴影里的侧脸。当然，这是后话。

伊念见禾弋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转身继续开门。大概是年久失修的关系，伊念转了好久的钥匙都没有打开门，额头上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禾弋轻轻拍了拍伊念的肩，意识她让开一下。然后握住门把手使劲一拉的同时转动钥匙。“叭嗒”。门应声而开。

伊念没有立刻走进屋子，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禾弋拿着钥匙的手。她觉得禾弋那双干净纤细的手和古铜色的钥匙格格不入。

禾弋不属于这里。

“苏伊念。进去吧。”少年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伊念倒退几步，眼神充满疑惑，想问他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却开不了口。

禾弋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无声地笑了。伊念想，他笑起来也这样好看。禾弋说：

“我妈和你妈妈是朋友，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

伊念点点头，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进屋关了门。

至始至终，伊念都没有讲过一句话。

那天晚上，伊念没有询问苏琼关于禾弋的事。早早地上了床，连禾弋来找她准备明早一起去学校都不知道。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伊念的小房间，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她起床把被子晒到阳台的晾衣绳上，想去除那难受的味道。正准备回房洗漱，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直觉告诉她，那是禾弋。

果然，楼下传来声音：

“伊念，一起去上学吧？”

伊念没有回应他。过了七八分钟，伊念拿着瓶牛奶关上房门出来了。她见禾弋还没走，有些不知所措。禾弋丝毫不介意，走到她身边，问：

“这就是你的早餐？”

“嗯。”这是伊念对禾弋说得第一个字。

禾弋从书包里掏出一块蛋糕，塞到她手里。就是那一刹那，禾弋的袖子有些缩上去，露出了青紫色的掐痕。伊念看得不大仔细，以为有脏东西。于是拉过他的手，撸起他的袖子。

禾弋一开始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发现伊念伸手要触碰那淤青，连忙收回手放下袖子，淡淡地说了句：

“不小心磕的，没事。”

“哦。以后小心点。还有，谢谢你的蛋糕。”

“不用的。”

……

一路无言。

清晨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形成一幅唯美的画面。伊念终于不再孤单。

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伊念让禾弋在门口等一等，自己跑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跌打化瘀的药水和几根棉签。她对禾弋说：

“你坐下，我给你涂点药水。这样会好的快一些呢。”

说完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小心地卷起禾弋的袖子。不料，禾弋猛地抽回手，带着微怒的语气说：

“我说过了，是不小心的，你不用管了！”

这是禾弋这两天来第一次和伊念这么讲话。弄得伊念有些莫名奇妙。再加上旁边有些人看着伊念觉得这是自己最丢脸的一次，所以心里的火苗也有些窜了上来。

“不管就不管。你以为我又多想管你，要不是看在早上蛋糕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那么好心吗？”

“你……”

禾弋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后面的话被关门声覆盖了。

七点多的时候，苏琼回来了。脸色不怎么好看。伊念以为她工作太累，放下手头的事情准备给她按摩。哪知苏琼有点愠怒地拉过伊念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念念。你和禾弋的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吧……”

“可是我怎么听街坊邻居说你们今天下午在家门口拉拉扯扯的，好像还吵架了？”

“是的。妈妈。”

伊念本来并不打算告诉苏琼，既然她知道了，就原原本本的把下午发生的是告诉她了。伊念从来没有和苏琼说过谎，这是苏琼觉得女儿懂事是她最值得欣慰的事。所以她相信伊念，不去管那些人的流言。

“那么，妈妈，我现在想去禾弋家看看行吗？”

“嗯。你去吧。要叫阿姨的。礼貌些。”

“再见。妈妈。”

伊念走在漆黑的弄堂里，在接近禾弋家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因为她听到了骂声。她心里害怕，可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禾弋家的窗户下，踮脚趴在那里偷偷朝里面看。

屋内点着昏黄的灯，禾弋的母亲拿着禾弋今天换下的衣服，声色厉俱地问他：

“说过多少次了，你的书包有磨损，不能背了。你看看这件刚买的衣服，就因为书包的破角，衣服都起球了！我告诉你，立刻把这个书包扔了！不然我打死你！”

“我也告诉你，这个书包我不扔！”

“你敢和我顶嘴？！你有理了是吗？”

“这是爸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你居然让我扔了，你觉得你这样对吗？！”

“……”

“妈，对不起。”

里面传出嘤嘤的抽泣声，伊念听出这是禾弋母亲的声音。旁边有人打开门，伊念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逃回了家。

家里苏琼还没有睡下，在等伊念回家。客厅有人开门，是伊念回来了。伊念神情有些沮丧，她走到苏琼的床前，嗫嚅着：

“妈妈。”她不知道有些事该不该问。

苏琼似乎早就猜到伊念会想问她一些事，所以她微笑着说：

“你想问什么问吧。”

“嗯。妈妈。禾弋的爸爸呢。难道和我们家一样吗？”

“不是的。禾弋的父母没有离婚。”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

“你想知道吗？”

伊念有些不安，她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

“呵呵。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他爸爸还活着。”

伊念松了一口气。

“那妈妈说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事情不是很复杂，我和他们家不是很熟，所以只知道大概。当时还没有禾弋。蓝禾和君弋，也就是禾弋的父母感情很好。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都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不巧的是，婚后两个星期，君弋的单位当时进行体检，没想到查出了血癌。其实关于这病，君弋家人是知道的，但都瞒着不说。后来蓝禾在家里找户口本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张化验单。她告诉了娘家人。蓝禾的母亲觉得被骗了，强烈要求蓝禾立刻离婚。当时才刚结婚没多久，蓝禾不愿意，于是就拖了一段时间。后来蓝禾的母亲觉得再拖下去女儿的青春就浪费了，于是瞒着蓝禾说服了君弋离婚。君弋毕竟是爱蓝禾的，但也不忍心拖累蓝禾，心里压力大，就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对蓝禾拳打脚踢。蓝禾真的伤心了，就离婚了。听说君弋家里给了一笔非常可观的钱赔偿蓝禾家，之后就全家迁去了国外。不久发现原来蓝禾已经怀孕了，她坚持生下腹中的孩子，就是禾弋。

故事说完了。伊念心里堵得慌，一时间屋内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微妙。

“妈妈。禾弋有没有这个病呢？”伊念打破了安静。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也不要去问。”

“嗯。我知道了妈妈。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伊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禾弋母亲的故事。按照今晚母子的对话来看，禾弋应该是知道父母之间的事的。他是不是很难过呢？终于，伊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过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是出现禾弋的身影，他正慢慢离自己远去，伊念想大声呼喊，却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禾弋消失。

第二天，伊念起得有点晚。出门的时候，禾弋已经等在门口好久了。

“对不起。你久等了。”

“嗯。没事。昨天的事，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走吧，上学去。”

禾弋看着伊念欢快的面孔有些不忍。伊念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他：

“你怎么了？有什么要说吗？”同时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禾弋说：

“我们今天要搬走了。”

“搬走？你们才来3天都不到。”

“嗯……是的。因为我外婆好像有些事情让我们回去。”

“那也不用搬走啊。可以处理完事情再回来。”

“不了。不会再回来。伊念。再见。要开心。”

伊念没有说话，傻傻地站着看禾弋走出弄堂，上了一辆车，绝尘而去。伊念最后没有告诉禾弋昨晚她准备去找他道歉昨天的事，但是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后又回去了。禾弋也没有告诉她，其实昨晚他来过她家门口，准备道歉昨天的事。但是听到她们母女的对话，他也回去了。

弄堂里的女人又出来聊家常了，没有发现禾弋一家刚刚搬走。伊念摇摇头，走上去学校的路。阳光照带她身上，拉长了她的影子。伊念又是一个人了。

或许伊念会忘记禾弋的样子。只记得那年夏天有一个少年帮她开了门，给了她一块蛋糕。

禾弋就像那年夏天走在伊念身边的影子，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