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娅和爱德华的故事--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遇见爱德华先生的时候,我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夜有些深了,我思量着去火车站橘黄色的灯光里消磨掉这一晚上的时间,然后等天亮的头班车就离开。是的,立刻就走。
背包里塞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上来我有没有准备好离开,只是迫切地希望。硬质的鞋底在水泥路上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快到车站的时候,爱德华先生出现了。是的,就像从魔术帽里掏出一只兔子那样突然。他高且削瘦,面无表情,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灯光下的投影使他本就深刻的面部轮廓更加清楚了,他锐利的黑眼睛盯着我,打量了一下我的大背包。
“去火车站。”
“嗯。”我简短地回答,毫无害怕。
“一个人?在大半夜?”
“是的。”
我自顾自地往前走,不再搭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晚上的风有些凉,我把衣领拉紧了一些,脚底下的清响在岑寂的夜晚显得空阔,只是水泥路上的磕碰声多了一重。
很快便走到车站了,我未多加犹豫,进门左绕右拐进了候车室。爱德华先生也紧跟着进来了,我抬起疲倦的眼帘极快地扫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脸。嘿,这有趣的世界,大半夜冒出来活人,我还是不害怕。
“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因为想离开。”
“您是做什么的?”
我再度抬起眼帘,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微微眯起了眼,轻笑:“哈,是在害怕。”
这真是不正常的事,但我不觉得自己在今晚的遭遇有什么特别,可我忽的感到有些愠恼。“不,我可没在害怕。”我有些粗暴地说。“好吧,您要我介绍。我是指,如果您非要我介绍的话,我只是一个灰心丧气的空想家。”
他锐利的眼睛里有丝打量的意味:“这么说……”他顿了顿,突然又转了一个话头,“那么着,是轮到我介绍了。我是一个作家,您知道,就是最平常的那种。”
然后是一段颇长的沉默。风吹进来有些冷,我往手上哈了口气,两手并拢着搓合取暖,想着这一段莫名开了头的谈话。“我叫丽娅。”我突然开口。
“哈,这是爱德华。”他似乎对我主动开口感到高兴。也是,黑夜总是过于漫长。
“今晚的天气是有些冷,不过月亮是挺亮堂。”我起身稍稍把窗掩起来些,“先生,您常出行?”
“不错,常出去走动走动是有好处的,我一直那么以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喜欢那样。”
“大半夜出来走走?啊,不好意思,先生。我这么说不是在怀疑您。我的意思是,这未免有些不合常理。没错,我是这个意思。”
他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小姐,您提的问题的确不容易回答。”他陷入了一段冗长的沉默,窗外的叶子在风里发出抖抖索索的声音,在我快要倚着车站劣质的木排椅睡着的时候——
“逃离失败很懦弱,可不是?”
“反面似乎也很难说明,”我抬起脑袋,顿了顿,让自己晕乎乎的大脑得以清醒一会儿,“让一个失败者来评论失败可确实不明智。”
“嘿,我可真叫是个懦弱的家伙。”他突然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笑罢了又紧紧盯着我,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地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他接着说:“做事小心翼翼畏手畏脚,把持不住外物又把持不住自己,连写文章也改不了这毛病,现在连出行也要别人来论断。是的,小姐,就是这样,这算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倒确实不怎么合适。”我点点头,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人在面对庞大的同类集体的时候,那种感觉。我是指,那种迫切摆脱平庸的感觉,不好受可不是?”
“这只是星星和数星星的问题。”我望着窗外说,“先生,你瞧,今天晚上星星挺多,让我们来猜猜现在有多少人睡不着数着星星。哈,不说这个了,先生,快天亮了。”
天是快亮了,东边的天色已经变得灰蒙蒙的,风涌进来却也不那么冷。
“小姐。”可他似乎仍沉浸在自我的思考里,并没有被我的话打扰。“我们站立的地面上,看上去很结实,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大自然的空架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忽’地一下沉了下去,一旦沉下去就完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个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了。”
爱德华再次思索自己的话,反省似的摇了摇头。
“当然,也可能我作为一个人太软弱了,正是因为软弱,才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本该在哪里觉察出停住不动,却没做到——”(本段借鉴《挪威的森林》观点)
我点了点头,“是了,但也不完全是,若你勇敢些,一味地向前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活法。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有很不快的经历?”
“是了。”
“可还是花时间把那东西克服掉了吧,把那不快的记忆?”
“一点一点,”爱德华说,然后思索着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我是那一类型,是个努力的人。”
“我明白了,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做着什么,像山里独居的匠人一样?”
“是的。”
“我觉得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
“指努力?”
“能够努力。”
“即使别无长处?”
“是的。”
爱德华放下环抱着的手,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心情得从告一段落。
“您是个不错的哲学家。”
“欧文。”我纠正他。
“什么?”
“我指,圣西门,傅里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家。”
“我以为你要告诉我想成为马恩。”
“哈,我可不觉得星星多到那种地步。”
“那我还是做我垂头丧气的作家好了。小姐,听上去是不错。”
我们都一声不响地微笑着。
“天亮了。小姐,星星不见了,我们还在。”他突然说。
我回头看,窗外的晨曦很美,光线漏过叶间,像睡梦刚醒。
是了,黑夜消失了。
“我们该去买车票了?”我把脸转向爱德华先生。
我背起包,和爱德华先生一起走出了候车间。卖票的窗口已经打开了。
“你要去哪座城?”他问。
“无所谓。”我耸耸肩。“猜拳怎样?”
我接过爱德华先生递给我的车票,粉色的硬质纸张,手感有些微毛糙。买的是今早的头班车,还有5分钟发车。
“嘿,你们得快些啦,不然赶不上。”卖车票的人友好地提醒我们。
“谢谢。”
道过谢后我扭头对爱德华先生说:“哈,我们走吧。”
“是的,该走了。”他高兴地笑。
卖票的人像见疯子一样,看着我们俩迈着步子朝着车站大门走去。
“嘿,你们走反了——”我听见他的声音渐远,尾音弱化在了空气里。
我们在车站门口告别。
“现在太阳还刚升起来,等它再大些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影子踩在脚下了。”他冲我笑,“好吧,丽娅小姐,那么再见。”
“是的,该再见了,爱德华先生。”
于是我背着包,沿着来时候的路,边走边低头看影子。是的,再只消一会儿,我就可以把它踩在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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