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凋--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春凋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高二(1)班 柯欣汝
01.
木笔花开了,你快来。
淡红色的信笺上只有这样一句可怜而幸福的话语。署名是安德烈,时空是三月二号于浙南。若拿把信夹进《金粉世家》里,整本书都有木笔花那样的香气,味道极淡极淡。若拿斜倚在书柜旁,墙角巨大的盆栽蒙了一层灰,窗外是一角苍蓝的天空,她轻轻阖上了眼,对于小时候所热爱的事物一直都没有变这一事实无可奈何。而长大了之后,就发觉很难把自己真正地托付给人和物,很难真正放下姿态去爱。
若拿对着妈妈正在烹金枪鱼的背影说要独自出去玩两天,妈妈在油和醋的哔剥声中叹口气说女儿终于长大了。
02.
候车厅门口的显示牌告知去浙南的动车已到站,若拿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匆匆通过票检,顾不及站旁寂寥的小草,钻进了D号车厢。18座,18座……来来往往壮实的人流将18座淹没在视线之外。
动车快要启动时若拿找到了座位,她铆足了劲把旅行包几乎是像甩铁饼一样甩进存包处的,待她坐定后才发现邻座的男人笑意吟吟地看着她。他穿着棕色的衬衫,衣服好像被折了几万次,细细麻麻都是寒暑更频的痕迹。
他问若拿,你是90后吧。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问她,你是90后吧。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是几零后,她不想被分类,不希望世界被归档,不愿意和90后为伍,她的时代只容的下过去。
恩,我是。若拿莞尔,并且有些害羞。
有男朋友了吧。
这话更加直接,直爽地让人难以接受。若拿耸耸肩,这个动作形体课上练习了无数遍,她熟练地耸耸肩,表示没有。你呢?80后?结婚了吗?你看上去坚忍不拔。
后来他和若拿谈90后与80后之间的差距,说起了他从小到大甚至要一起走向坟墓的唯一的爱人,他三岁滑稽的儿子……他问若拿,看《裸婚时代》吗,若拿说不看,只听过。他却好像很懂的样子说,你们90后可能只喜欢韩剧日剧和动漫。
若拿差点告诉他我不喜欢韩剧日剧加什么动漫,不爱逛街,没什么朋友,发短信速度极慢,几乎不上网,和外界的沟通来自报纸。每天六点起床准时排便,听新闻,喝大量的水,不熬夜不赖床生活极有规律,兴趣爱好是打羽毛球加看名著,对于流行音乐不抱任何好感,对于文艺片索然无味,看见战争片灾难片好莱坞大片就嗤之以鼻……就在她脱口而出时忽然想到向他解释自己为何这么无趣很很麻烦,于是她说:我真的只爱看韩剧。
你们90后太自我,你们90后都是独生子女吧,你们90后比80后可幸福多了……
滚“你们90后”,若拿愤愤地想。
再后来男人说累了睡着了,若拿看到窗外的平原像平胸的女人做了一次又一次手术一样渐渐变得起伏(她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有些脸红)。听说这种玻璃是减速玻璃,若拿透过它看见了长了油菜花的田野旁边有两个小孩如同撕扯的猫狗一样滚在地上打架,这是一段比光速要慢的时光,若拿想,难怪她觉得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继而回忆到南方四月蒙蒙的湿气,重重压在人的身上那种将要窒息的感觉。在南方的日子像极了被神祗惩罚的坦塔罗斯,流水潺潺却永远喝不到,果实累累却永远吃不到,还要承受头顶巨石随时坠落的危险。不知她做错了什么,神祗这么惩罚她,让她忍受得不到的痛苦,可是,这样的选择怪不了天神,是她自己,不不,是过去,是过去把她变作后来的样子。
03.
若拿将白色耳机填在耳朵里,顺着人流迎着来自地面的光源走上去,通道的墙壁上湿漉漉的还吸着摇滚女星A的海报,摇摆的肥臀感觉给每个路过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若拿觉得脸上火辣辣地难受。
“Rona。”在她左脚刚离开通道的瞬间一个男人已经走到她面前摘下她的耳机叫她,Rona。他身后是巨大的LED灯光,扎眼得很。若拿的脸还是发烫,只是他的手有些冰凉,触到若拿的耳朵让若拿的脑子都要凉了。彼时男人就像带着光来一样,那么轻易地来到她眼前,轻轻说一句,Rona,她就有难以掩抑的感动。仿佛感谢上苍的雨水与光热。
“丫头,又长高了。”他拍拍若拿沉积了三天风尘的头发,若拿揉揉鼻子:安德烈,你还好吗。
安德烈顿了顿,他以为她会挥他一拳。这个女孩比三年前见面时更加稳重了。“你在听什么歌?”安德烈把一个耳机塞到自己的耳朵里,耳机线不够长,绷紧了连接着安德烈和若拿的耳朵。绷紧了,这词好,此景怎么如此应情?
唔,你还在听上个世纪的歌吗?安德烈说。不可以吗,若拿在心里窃语,嘴上说的却是:恩,改不掉。最近喜欢上了华丽摇滚,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种。
还你,安德烈温柔地重新把耳机给若拿带上,温柔得像是两片花瓣轻轻阖在一起。若拿不敢看他的眼睛,四周空气都是躁动的,若拿,稳住,她暗暗告诉自己。可是却明显感到血液上涌,神经调节失灵正在上演着哪吒闹海,轰轰烈烈。于是,她故作镇定地微笑。
走吧,老顽童。安德烈如是说。他的脸也有些微红。
04.
你也许应该早点来,前天晚上下了场雨,公园里的木笔花都掉了。
安德烈,你让我花几百块钱到这儿告诉我花没了,你会不会太丧心病狂?若拿坐在出租车上忍耐着打人的冲动。可是,这样的冲动是否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她来这里,不只是为看花,是吧?她承认自己输得很没骨气,可是,她没让安德烈知道自己没骨气。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若拿问。
我以为你不回来,一小时前你才知会我的。这里也有樱花节,虽然没有日本的十里樱花那么好看,但也是很赏心悦目。怎么,你就当来与老乡相聚,不好么?
极好极好,若拿悠悠地说,木笔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春风。樱花就算了吧,宁可看看太液芙蓉未央柳,樱花太碎了,见了心烦。
若拿不得不叹服赋比兴三字的精辟,什么叫托物言志,她觉得自己言其他的本事进步的比CPI指数升还快。
红灯。等在狭小的非机动车车道上的男男女女像“离弦之箭”那样以冲刺速度驶过斑马线,朝同一方向作鸟兽散。旁边公交车专线上的13路车文明地抖了三抖停下了,司机嘴里哼着小曲。安德烈懒散的把头靠在车窗上,转头瞥见若拿失了魂的表情,他讽刺地说,你把自己的故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若拿有些憋屈,她本想用“越来越多的城市正成为一个城市”的理论来反驳她对故乡陌生的现实,告知他某某国的某某建筑学家在某某书里面说现代城市的特点是空间上无限度扩张,激进专横,故乡的特点是保守稳定,静静等待灭亡。
可是,反观她自己的生活状况,所有身边的人都逐渐变得自我、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充满个性,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批量制造,她就哑然了。或者我们处于波普时代,不断重复不断复制不断机械,她的脑海里是一个又一个失真的玛丽莲·梦露。
呵呵,若拿最后只对着安德烈笑了两句。
“你为什么这么难猜呢?我总是猜不到你在想什么。”安德烈也只是笑,不再说话,微皱的眉说明他有些不耐烦,可他嘴角还是带着笑。
你不也是总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若拿想。
05.
出租车在一家商场停了下来。
若拿刚下车就看见从远处跑来的小女生。她的头发和自己一样长,鹅蛋脸,嘴角上方长了颗痘痘,可是并不妨碍她的美丽。
安德烈,这是你的发小?她冲安德烈喊,安德烈微笑表示肯定。波普微笑,若拿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微笑,一个又一个,准确无误地印在他脸上。
那个,Rona,这是我的女朋友,叶子。
若拿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从一下车当她看到她时就有不好的预感。若拿知道安德烈有对象,可是直接正面垂直的打击这是第一次。她看见这个并不高的女生拉着安德烈的手幸福的五官都要模糊了,若拿真想融化在空气里。
哈哈,安德烈,去年就和我说交了个女朋友,一直不给我看,我当是遮羞,原来是金屋藏娇啊。若拿也波普了一下,用的是安德烈牌的微笑。
“你好,我是若拿。我知道你,叶子。”
叶子头上戴了朵鲜红的蝴蝶结,她睁着大眼睛露出可爱的兔牙:真高兴看见你,安德烈常和你通信弄得我也想写信给你。
看来你们之间什么秘密也没有,我们之间的通信内容她都知道吧。若拿看见安德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笑了。
06.
这家商场专门是卖周边、DIY小艺术品,顺带两楼电玩和一楼量贩KTV。叶子冲进商场就语无伦次,她好像喜欢所有可爱的玩意儿,对于漂亮的新鲜玩意儿爱不释手,单纯可爱。若拿淡淡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孩子,因而她的嘴角总是带着一种宽容的微笑。
那个……若拿,你就是想来看木笔花?她嘴里吃着冰激凌问。
她想说什么?若拿顿时有了戒心。可能是她自己太敏感,她总觉得叶子这句话是在试探。
顺便和老乡聚一下,看看插在牛粪上的鲜花什么样。若拿把这件事说得云淡风轻。
木笔花有什么好看的,叶子扑闪着好奇的眼睛。
我们一家人在去北方以前每年都有种,我们都喜欢。到了北方不只是水土不宜还是每个人都忙总之都不种了。所以特别来看看,我这人,特恋旧。叶子看着若拿,一副完全相信的样子。谁知她信不信,也许她知道若拿的秘密也说不定。若拿也故意没有去看安德烈,怕看一眼就会令自己搭筑的城堡倒塌,让那个坐在梳妆台前的公主若拿跑出来,和高塔下的王子安德烈见面。城堡里不止有那公主,还有囚禁公主的巫婆,现在的若拿,就是巫婆。所以她要克制要坚忍。不公主出逃是一种能力,一种隐忍,滴水不漏。
才不是一家人都喜欢看呢。若拿小时候幼儿园的一个男同学送了若拿一朵大大的粉嫩粉嫩的木笔花,娇艳得好像汁水饱满的石榴。若拿拿回家去给对面的安德烈看,告诉他这是一个男同学送的,好让他心生嫉妒。谁知安德烈一把抢过来几脚就踩碎了。若拿急的快哭出来,愤怒地把安德烈扑倒,两人在田垄上撕扯起来。当然,安德烈只是象征性地自卫。后来无奈地答应若拿每年都给她送木笔花。一朵花不足惜,若拿那时候或许只对泡泡裙感兴趣。人是需要被印证存在感的,每年一朵木笔花代表安德烈每年都会想到她,她不致被遗忘。但那时候,这样的情感还称不上爱情。
你好像有很多故事没说。叶子郑重地说。
我吗,没有啊。平平淡淡,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的事从没碰上。若拿把视线停留在了一只促销的泰迪熊上。
好了,我们去玩电玩吧。安德烈适时打断了这场快要进行不下去的对话,
我不玩。若拿说,我不喜欢,我看你们玩吧。
若拿,你永远都是这么的好像懂的一切是吗,你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你应该更加活泼一些,而不是像大人们一样。我从未见过你放纵、你失态、你疯狂,你的青春在哪里。
若拿的手机上显示着安德烈的话,抬头对上了安德烈的目光,她莞尔,自认为笑得倾国倾城,不带一点虚假,不含一点泪花。安德烈也莞尔,耸耸肩。
我搬家后你寄来的第一封信里是一片片木笔花,上面有你幼稚的字迹,你说你真想和我一起站在木笔花的树下,看那独自伫立的木笔。我觉得自己是在那个时候拥有爱情的。可是我太呆滞,情感发育不良,故作姿态从不承认自己的喜欢。二十年来只爱恋过金燕西,也没让人知道。你对我说你也许喜欢我时我插科打诨混过去了,你说你有了女朋友我难过得很,可是却不能说你和她分手吧,来我这。如果时光重来,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因为我太保守太传统,太不愿意承认身边事物的好从而将自己托付,就像我喜欢老歌一样,我宁可承认,我只爱上一秒的安德烈,因为上一秒的安德烈是真实的,我不必担心他会离我而去。我是这样活在历史里,随时有被遗忘被碾压的危险。
若拿什么也没回他。企图解释一切行径是愚蠢的行为,何况,没什么好解释的。
07.
若拿在当天就乘车回家,叶子和安德烈送她。
不清楚叶子的难过真伪,安德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木笔花今年没看成我下次一定会再来看,到时候要好好招待我啊,不能像今年一样,人未到,花谢早。若拿在通过安检时边说边和他们招手再见。
安德烈站在那里,他看着她走远,好像是看着一朵过分成熟的花。她本来就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却像看破了十丈红尘,浸染了三里风霜。她是那么坚硬,对一切事物都保持接受态度,从不反击。然而风一吹,她便坠落。她对生活的忍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生活将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光阴切碎了喂到她一日千里的青春马嘴里,她都一一接受,微笑着向青春期的终点冲刺。他觉得春天已经到头了。
若拿到家是三月四号中午,种在楼顶的木笔花也落了一地。她自己也觉得,春天还没开始,就已经凋谢了,可是对于这一点,她感到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