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斑鸠
文:栩栩
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一只沉默的斑鸠,躲在平安夜圣诞树最不起眼的礼物边上。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确是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夜晚遇见她的。
在曼奇肯大街倒数第二个拐角处的松树下面,她端庄地坐在棕色木质画板前,显然是生意不大好,她对面那个座位空了许久了,她瞥了一眼对街的小丑,他正在演出一场抛接秀,要是哪个鲜艳的球落到了孩子手里,打开就有简单别致的礼物,红的是玫瑰,黄的是橡皮糖,绿的是书签,细长树叶上的脉络清晰可辨,蓝色球里面是写着祝福语的千纸鹤,接着孩子们的父母就会丢下几枚硬币,在地面发出叮当的脆响。她往我这边望了望,只不过她看的是我头顶那几个闪亮的大字——克拉克饭庄。
我站的这个地方是全城最闻名的餐饮场所,是任何人都想来享用一顿晚餐或者下午茶的地方,她自然不能免俗,往这个方向看了不下百回。我曾经端过那些精美得像是艺术品的餐点,可是老天,你知道这根本不能填饱一名饥肠辘辘者的肚子,甚至连一位美丽娇小姐的胃口都无法满足。我刚刚说曾经,是因为在我打破了一瓶79年的红酒和两只光可鉴人的高脚杯之后就被调来看门,这么说有点贬义的意味,其实他们没有开除我这个粗心的侍者已经是非常客气了,况且在这边我可以望尽街角的慢慢苍老,和她袜沿的那一圈粗心的蕾丝。
今天是我打上迎宾礼结的一年零三天,雪是从三天前就开始下的,只是这个地方的雪从来就不大,打雪仗和堆雪孩儿这样的游戏是没办法进行的,所以这样的雪,只被欣赏就好。这也是我注意到她的正好一年零三天,说真的这有什么好成为“正好”的,她应该早就在六边形地砖的上边,老松树下边。这么说来我该感谢一下那个小冒失鬼,就是一年零三天前从我侧边奔跑而过的那个男孩,让我失手把那瓶价值我几个月薪水的酒洒了一地。“一年零三天”讲起来也真是麻烦,我应该提早三天写的,这样我就可以说“一周年”,不过所有的故事或许就因为空气的某个微妙变化而有了改动。喏,今天也正好是发薪水的日子,这回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正好了,我喜欢用这两个字,有种不经意的刻意味道,鬼知道我在讲什么。
云好像因为我的兴奋而抖了抖身子,雪貌似下得大了些,她把椅子往隔壁商店的商牌下挪了挪。雪还是大一点比较美,尽管这也只能是草地上薄薄的一层,过不了多久就融成一滩无骨的水。我今天要请她为我画一幅画像,我望着那些柔软的精灵琢磨。
我换下侍从的黑色燕尾服,点了点刚从经理那领来的工资,很好,这个月他没有借故克扣我的薪水。是,你要知道再大的公司或者饭店的上司都对找员工麻烦这件事乐此不疲。所以我想我得快点找颗扣子补在我的衬衫上,免得他明天心血来潮地来门口检查我的袖口。我这么想着,把那沓钱放进皮夹,又从里面拿出几张揣在上衣口袋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皮夹,那是我从热闹的卡尔曼夜市上淘来的地摊货,而装钱的地方恰巧可以显示出一个男人的价值。
“艾洛伊·亚当斯。”她见我拉开椅子坐下,简短但不显突然地说。“查理德,”我想了想:“沃伦。”我承认这样的打招呼方式在这种场合并不多见,况且她好像并不打算再说一些类似于“你好”“很高兴认识你”的蠢话。艾洛伊熟练迅速地从画夹里取出一张白纸铺在棕榈树颜色的画板上,但用奶白色夹子固定画纸的手法小心翼翼,像是在给清晨自己浅咖啡色的柔发别头花。她在动笔之前望了我一眼:“先生您赶时间么?”我被问得好笑,“如果赶时间的话我就在曼奇肯大街的围栏边上招呼的士了。”她想了想,好像也觉得确实这样,就略带抱歉地冲我笑了笑。她开始画了,把专心致志这词凝在笔尖,偶尔抬头盯我一两眼,那种一往直前的眼神反倒让我有些害臊。她的睫毛扑朔着,上面凝结了几朵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六棱的造型晶莹地闪烁,只是不及她眸子里的光芒。那张此刻美丽动人却因为专注而毫无表情的脸在我眼里看来依然是生动的,甚至是虎虎有生气的。
穿米黄色毛衣的男孩对母亲撒娇,大概是看中了一款新组装汽车玩具。钟表店里上了发条的时钟都准备指向下午两点半,卖手表的老者像是时光老人一样在摇椅上躺着,眯着眼。对街的小丑手上今天多了一个黄色的球,我正要猜测那里面是什么的时候,女孩说:“好了。”便把画取下来,抚平了那个夹子留下的痕迹,“还满意吗,先生?”
她把我的眉毛突出了,用浓黑的碳笔差点把画纸划破,其他的地方都随意地轻描淡写几笔带过,其实我自认为颧骨有些特点,但好像她在看见我的时候,只记住了这对眉毛。我边点头边问:“怎么收费?”“十五美元,先生。”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整的,不过她为难地拿手绢擦手上的污渍,说:“对不起先生,我找不开。”我想了个法子替她解围,具体方案是去克拉克请她喝下午茶,一部分抵债,剩下的一部分算真请。我真是无赖,但她好像连这明显的计谋都看不出来,笑笑说了声谢谢。
我点了两杯拿铁,是很香醇的诱人味道,然后是两份简单但精致的绿茶糕,我想那些小玩意儿可以消磨半个下午。杰克给我端来咖啡的时候一脸大男孩的坏笑,我真怀疑奶白色瓷杯里边有没有一只小螃蟹。对面的艾洛伊把杯子靠近嘴唇,又放了下来,大约是因为白色的热气会灼伤了冰冷的喉咙。“最近一直下不痛不痒的小雪。”我找准这个机会一边望窗外一边淡淡地说,想把声音里的棱角都用咖啡的白气过滤掉。她还是冲我笑了笑,有些抱怨地说:“是啊,可惜如果纸沾了雪花就不好了,颜料晕开来,会弄花一个人的脸。”我和她谈了天气和风景,聊到市中心人工湖又引进了几只黑天鹅,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和最后一只枯叶蝶是在她画上的,最后说起家人。“只有我和弟弟了,”她说:“我想再过半年送他去接受专业的钢琴培训。”我注意到她眉梢的细微起伏和眼角的骤然暗淡,内心的不知所措让我故作长辈态地问:“那你的父母呢?”而这样愚蠢地猝不及防地刺进人心里的问题往往是我二十几岁的男服务生横冲直撞地问出来的。“母亲改嫁了,爸爸走了。”她望向街边的小丑,又托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是为了把眼睑垂下来,名正言顺地不正对着我的问题。
但是她开始说了。
“母亲是很早在同隔壁家的叔叔交往的,她很漂亮,也追求浪漫和探险,所以很早就对爸爸的木讷和不解风情失望。然后有一天,爸爸突然的车祸把我和弟弟吓坏了,母亲也哭了好久,但过了两年依然改嫁了,我还是去了她的婚礼,四十岁的她穿上简单的白婚纱,那模样依然楚楚动人,可是眼里仍旧同两年前一样的伤感,她想要抓住过去,可惜这是不被允许的。现在她每月会给弟弟和我寄些生活费。
“警察面无表情地望着母亲,他说:‘您的先生在车祸中丧生,现场未发现可疑物品,警方初步认定这是一场意外。请问您能为本案提供什么线索吗?’然后母亲搂紧了我和弟弟,案子好像真的就这样草草地结了。
“最后一次看见爸爸是在他的葬礼上,那长方形有很强烈的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有人在为他祷告,我看到了纯白的十字架,可我一点也不相信,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耶稣耶和华,如果天上真的一直有神明存在,为什么我爸爸的手是冰冷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么多,我是说,对一个陌生人。她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尤其是在模仿警察口气的时候,或许她已经记不清了,毕竟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凭感觉讲出来的而已,像一条溪流,她并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知道她要一直跑下去。她也不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留婉转那么久是不合情理的,但我已经说过了,无论她做什么事都不会显得突兀或者冒昧,她永远能融进周身的气流里,一切都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气质,就像叶子到了秋天会枯萎到了夏天会浓绿,特调的鸡尾酒颜色相互会慢慢渗透成一幅油画。
“他身上披着医院的白布,”她继续,“那张布太轻了,却可以明白地告诉母亲,他再也回不来了。弟弟在母亲手边,像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我偷偷拉了爸爸的手,好像心里还默念了什么,不过无关紧要,我只记得那天是他第一天打上我送他的蓝色领结……”
她说什么?蓝色领结?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那感觉真是糟透了,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打鲜艳的,甚至是显得幼稚可笑的蓝色领结的男人恐吓了我许久,让我神经过敏了很久,让我不得不从那个福利院里逃离,到一个和我——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格格不入的城市。然后发生了太多事……不对的,我明明已经把那个领结忘了,它怎么可以再跑出来,怎么可以?
“
她仍旧穿着浅褐色的长裙,上面有夸张得像两只翅膀的蓝灰色口袋,远看像两只巨大的眼睛,看着我从警局里走出来,直直的眼神让我害怕。我想我是个罪人,我的负罪感没有让自己得到应有的惩罚,或者说是我想要的惩罚,蒜头鼻的警察给了个敷衍的回答,但我没办法像他那样告诉自己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先生,那件事不关你什么小男孩,它就这样用一个蓝领结的形式折磨着我,这让我无法走过去对她打声招呼说:“晚上好,艾洛伊。”再谈谈这雪什么时候会停。
我靠在刚刚亮起的路灯旁边,这时候我讨厌自己为什么不抽烟,双手只能好像这样被深深锁在口袋里。她立在我身边,像一盏更矮的路灯。那些飞蛾幽然而至,我尝试把目光凝固在她们之间的某一朵上,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像是一个丢失了眼镜的孩子,想要为自己的粗心辩解些什么,但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
“艾洛伊,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赎罪,我想你也知道,你父亲不可能稀里糊涂地就撞到电线杆上……”我觉得我是一只飞蛾,准确的说应该是飞蛾的一部分,翅膀或触角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于是只好向光源飞,寻着自远古而来的讯息和感觉。
“那天我在公园路旁边的巷子里玩弹珠,然后一位妇女让我递一封信给在车里看报的那个蓝领结男人,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工作,等她走后我把信交给他,然后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面。他拿出一个打火机,没等火苗吞噬完整张纸,他就把那东西扔进了边上的垃圾箱,之后就是车祸……”我不是在讲一个故事,我只是在沿着我的记忆走。“艾洛伊,对不起,我想问题是出在那张纸上,我早就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那封信里面说了什么才让他,你爸爸,撞在了电线杆上……对不起……可我没有……”我摇头,头发上的尘埃一定像是在灯光丛林里受了惊吓的小兽物。
我不知道我说的够不够清楚,或者我的回忆本来就模糊,长时间的逃避让它终于蒙上一层尘埃。那个热辣辣的下午,我躲在杂货店旁边的一条窄巷子里,比尔那一群坏小子抢走了我的玻璃珠,仅扔给我两三粒,我开始很委屈,恨自己没有一个强壮的父亲替我教训他们,像他们揪我衣领一样拎起他们的耳朵。后来就拿着那场小战争的幸免者继续练习弹珠。或许是我太专心了,我竟然没有听到那双红色高跟鞋发出的踢踏声,那个美丽的女人告诉我要把一个浅褐色的信封交给停靠在路边的那辆黑色汽车里的男人,并重复叮嘱了一遍,是一个打蓝色领结的男人。她亲吻了我的额头,然后背过身走了。我蹦跳着为她效劳,并接受了男人递给我买糖的几块零钱。不过我的一点好奇心没有让我直接奔向杂货店那个发福的老板娘,而是躲在一旁的灌木里偷看。那男人读了很久的信,看得我都快没了兴致,这时候他拿出打火机,那火苗刹那间就释放了它暴烈的灵魂,好像不知道如果那张纸变成了灰烬它一样得死,还没等火苗熄灭,已经不成样的纸就被丢进了墨绿色的垃圾桶里。在我猜想它会不会引燃那个可怜的垃圾桶,然后引起一场小型的火灾的时候,男人发动了汽车,果断地撞上了灰黑色的电线杆。本能让我在空白了几秒后不停地跑,跑到掌心的硬币快要融化的时候才停下来,然后扔掉了那些发潮的硬币继续跑,最后流离到陌生的城市,进了一家新的孤儿院,装聋作哑待了几年后出逃。我猜测过那男人没有死,或者他死了,警察因为找不到线索苦恼……我不停地变着法打工,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努力去淡忘那件事,直到我记不得那个小镇的名字,记不得比尔那坏小子的模样,记不得福利院的院长,只有一个空洞里剩下一个蓝领结,让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埋葬掉。在我快忘记去忏悔的时候,它居然跑了出来,居然还能恐吓到二十几岁的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她垂下眼帘,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爸爸在走之前给母亲发了条信息,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说他不怪什么,那个男孩送信之前他就在反光镜里看见母亲因为啜泣而轻微抽动的背影,只不过他太累了,没办法对生活保持热情。”她舒了口气:“我原谅了母亲,其实她也没什么错,反倒是爸爸不应该就这样抛下我和弟弟,我瞧不起他。不过我也原谅他了,至于那个男孩,我也原谅他。”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害怕了那么久的蓝领结居然轻易地就变成了女孩水蓝色的发卡,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更像是一种错觉,“你,还会想去克拉克和我喝下午茶么?”她的睫毛上下摆动,不大的眼睛从陈旧中挣脱出来。“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广场上的奶茶店,特别是原味的。”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脸满足的模样。“可是你明明就很向往啊,艾洛伊,况且今天的邀请并不完整。”我有点尴尬地笑。“你是说我想去克拉克饭店么?”她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一边从画夹里抽出一沓厚厚的画纸,灯光被它们反射但不显得耀眼,像些老了的灵魂似的,泛着柔柔钝钝的光。那上面是一个年轻人,笔直地站在旋转门前面,偶尔开开小差,而那上面,根本没有那几个耀眼的大字。
我想,我的童年终于过去了,一只斑鸠衔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