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

女孩，不哭

浙江省乐清市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余明静

她生性好强，出生于温润的南国水乡，生长了二十余年却似乎毫未沾染南方的秀气侬软，大嗓门，体态微胖。二十多岁她嫁予一个当地的老师，教体育，他带她去了北方，生下一女。

女儿是我，她是我的妈妈。

壹

我很少见她哭过，就算是和爸爸吵得再凶，摔盘子砸碗，她也只是沉默着蹲下来收拾碎片，没有一点声音，她的鼻翼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我不喜欢她，甚至是怕她，她永远是一副女强人的样子，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许我哭，总会在我哭的时候骂得更凶，打得更重。她说女孩子哭什么哭，没出息，总是这样说，似乎是一种嵌入骨髓的咒，根深蒂固。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玲珑乖巧的孩子，会与老师争吵，会固执地反抗她的要求，像一头暴躁不安的兽。

那时的我喜欢上了校门口卖的小熊，很小，两只手就可以把它握在手中，暖色的绒毛，嘴巴咧成巨大的圆弧，按一按它的肚子便会咯咯笑着说“我爱你“。很温暖，那是我从不敢企及的暖意，如水般淌过每一寸血管，是她所没有的柔软温和。我开始从第二格柜子的小猪里抠钱，一点一点，小偷的行为。她终于发现了，把我从床上揪下来质问我为什么那样子做，把那只小熊扔进垃圾桶中，我看到它的笑容仍旧那样明媚，我听到它坠入黑暗前发出了小小的声响，细碎的，模糊的，可我知道它在说“我爱你“，用很稚气的有些机械的声音，低吟。

也许以后，它暖色的绒毛会被垃圾弄脏，它的皮毛会虫蚁咬破，说不定会被老鼠叼走，会难过的吧，它一定会难过的，尽管它还在笑着。突然有些后悔了，如果没有把它带回家，它会一直待在那个大伯身边开心地笑着，会对路过的学生说“我爱你“吧。它没在垃圾堆的那一刻似乎世界黯淡了许多，好似那个太阳走了，我所贪恋的温暖不要我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酸痛，却终是没有发出声响，很想告诉她，我喜欢那只小熊会对我笑得温暖，它会很柔和地对我说“我爱你“，可是你是我的妈妈，为什么从来不笑，为什么从来不关心我哪怕一点点，为什么从来不说“我爱你“，为什么只会骂我却从不夸奖我，你是我的妈妈！不是大姑小姨婶婶舅妈，你是怀我生我的妈妈啊！她抽了一根针握在手中，一下一下地扎我的手指，大喊着“我让你偷钱我让你偷钱“，很痛，真的。我努力瞪大眼，叫着“我讨厌你“，声嘶力竭，最终，染上了哭腔。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她的脸霎时苍白，下唇被咬得发青，抬手，用那针狠狠扎了她的掌心。

贰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亡。

我没有天津的户籍，无法在天津上高中，她说别回老家上了，我给你买房子，办户口。我执拗地摇头。偏执地认为只要离开了她，再多的苦再痛的伤我也能忍受。

夜。

我站在门口，听她与爸爸争吵，爸说就让她去吧，小孩子去磨磨性子也好。她大叫着，她是上学，哪里是磨性子！她那么倔，就会硬闯，她一个人去温州，要是跟别人学坏了，你让我怎么放心！

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瞪圆双眼挑起眉毛的样子，很凶。

我推开门，站在床边，对她说我要走，你让我走，我会好好学，温州的学校你随便挑，我会听话，我会考上。语气决绝，不容置疑。她张开嘴如卡带一般定在那里，眼眶和鼻子一点点变红，突然抓起身边的枕头、衣物、被子，拼命向我砸来，撕心裂肺，你滚，你滚，我养了十几年，原来就是一白眼狼，你他妈给我滚，我没生过你这样的女儿！

枕头衣物砸在脸上、身上，一点也不痛，真的不痛，可心脏却如被重锤击打，一阵阵钝痛扩至四肢百骸。我闭上眼，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我知道我又哭了，很丢人。脸上似乎被衣服上的拉链划破，灼热地痛着，似有温热的液体向外渗出。突然间安静了，许久，我听见她说，这个暑假你走吧。

声音难得放低了许多，沙哑颓然，有些扭曲。我睁开眼，看到她坐在床上，把脸狠狠埋入掌心，似乎一瞬间苍老了。

那个无敌的，女强人一般的女人。

叁

她还是送我回到温州，终于不再说一句话，不再大声骂我，只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有人用刀，刻在脑中。突然间，我发现我并不那样喜欢她的安静。

温州有天津所没有的温润，大片的阳光从头顶倾泻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可是我喜欢这样的明媚，北方的温暖总是来得跚跚去得匆匆，还未好好享受那种温暖，冷空气便接踵而至。她送我去学校，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像个老太婆。

她说妈明天就走了，你要好好学。住在学校，把你的臭脾气改改。

她说你别忘了答应了什么，乐中，听到了没，要考上乐中，不然你给我回天津上去。

她说天冷了的话自己加衣服，生病了没人那么闲会管你。

她说了很多，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有些沙哑，可是这一次，我却意外地没有反感。她的话语永远都是掺着威胁意味的，永远不会像别人的妈妈一样有温柔的关怀，不会叫“宝贝““女儿“什么的。然后，她的声音渐低，变得断断续续。

我说妈，你回吧，寝室要关门了。其实我并不想叫她离开的，只是不想让她看到我哭。她不再说话，连呼吸都变得极其漫长。她终究是走了，带着沉重的叹息，学校中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有蝇绕着那一小缕光飞舞，她的背影被浓稠的夜色包裹，竟显得如此单薄。

那一句“妈妈再见“，也被掖在黑色的一角，没有让她听到。

而后，一别便是一百五十三天。三千六百七十二个小时。我像一只固执的驴，围着磨盘一遍遍画图，却始终不肯看一眼那个中心，中心的那个人还在，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温柔地注视，我不知道。

温州的日子很苦，教室的地板是黑水泥，带着裂痕，永远散着一股霉臭味，夏天头顶只有两个电扇吱吱呀呀单调地旋转，冬天只有少了玻璃的窗户呼呼地漏风。寝室不大，小小的空间却挤了十二人，我脾气极臭，与同学相处不和，被欺负，被暗讽，被嘲笑，被孤立。半年前的我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走入这里，终于明白，牛犊怕的不是山中猛虎，而是自己心中的虎，有一天它醒了，你战不过它，便只能消亡。

寒假里父母回温州过年。她瘦了，当初清亮犀利的双眸染了些昏黄。短短十几天，她却似用尽了她所有的热情给我温暖，她的声音依旧尖锐洪亮，却学会笑得温暖，她依旧不哭，却学会不再抱怨。她走的那天晚上，我蹲在她的床边，用毛巾捂住双眼，哭声很小，泪却凶涌。我说妈，妈，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里，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家里的时候总想要出去闯荡，而出去了，发现世界很大，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便想到了家的温暖，总是这样矛盾。

她沉默着，许多才说，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

我终于不再企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缩回房间，熄了灯，那种黑暗如一只巨兽，将我一点点吞食。其间她来过一次，为我慢慢掖了被角，用有些粗糙的手指摩娑我的脸颊和眼睛。我没有睡，微微眯着眼，看她走到衣柜边，为我收拾回校的行李。她一件件仔细地叠，动作很慢，连一点褶皱都不放过，到我的校服时，她用手捧着衣服，嘴角噙笑，一点点抚着，然后低下头，以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姿态嗅上面的气味，在月光下显得温柔且酸涩。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汹涌而出。我知道我哭了，她也哭了。

她总说“女孩子家的，哭啥，娇气滴滴的，没出息“，混着京片子的浙南口音，突兀地，却意外和谐。

肆

我终于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内敛，学会了小心地收好自己的锋芒，终于学会如何细声慢语，学会如何相待友好。那些年少轻狂被时光渐渐磨去了棱角，终于圆润，不再刺伤他人，刺伤自己。

当初那个尖锐的，暴戾的，会躲在黑暗的夜中一个人哭的女孩子，终于在这时间中跌跌撞撞，渐渐学着不哭，渐渐学着坚忍，渐渐学着去笑，然后用笑去哭。

离开她整整两年了。

我和她通活不超过十次，她的声音被电话磁化，竟透着隐隐的关怀。大多时候，她总是絮絮叨叨地讲很多关于弟弟的事情，他被欺负了，他会写字了，他被别人骂傻瓜，他长高了，他懂事了，他不会算数而被爸爸骂了打了，不停地说，很幸福的样子。每一次我都会听得泪流满面，渐渐，也不再给她打电话了。

我考上了乐中，很好的一所学校，有很大的黑板，明亮的玻璃，瓷砖地板，寝室很大，同学都很友好。我跟她说我这里很好，不必挂念。她长呼一口气说，那就好。第一次，如此裸露的关怀。

翻到了很久之前写的作文，文笔稚嫩，却看得心生酸涩。里面写着：我想要一个家，有一个高大的会陪我散步的爸爸，有一个温柔娴静的妈妈，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弟弟。早上妈妈会很温和地唤我们起床，我会送弟弟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去上学，放学后我会去接他回家，问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乖不乖。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笑一起哭，妈妈会把切好的水果放在小桌上，催促我们快些去睡。爸爸妈妈不会吵架，偶尔还会秀甜蜜，那个时候我和弟弟一定会大笑着抓住他们。可是现实中不是这样，我的爸爸很忙，不会陪我们散步，我的妈妈不温柔，不会关心我的学习与生活；我的弟弟不聪明，尽管上了小学却连十以内的加减也不会；我亦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不会关心弟弟好不好乖不乖。所以我想要改变，想要变得很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我的弟弟不被别人欺负，保护我的爸爸妈妈不被别人说没用……

很小的愿望，在那个女孩子眼中却遥不可及。

我回到了天津，离别了两年的城市。她送给我一只纯白色的泰迪，和儿时那只小熊的笑容如出一辙，只是更大了，需要抱在怀里。我把脸埋在它纯白的绒毛中，咯咯地笑着。她很嫌弃地说你看你，发颠一样。我没有应声，慢慢蹲下来，双肩一抖一抖的，笑得异常开心。许久，她走开了，我方抬起头，泰迪的白色绒毛湿润一片。我知道我在笑，是真的笑，只是不知为何，眼泪便落了下来。

伍

其实她挺好的，真的。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那么好，那么好。

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她的胎盘太小，我出不来，她生生吞了两个油蛋，拒绝了医生用产钳的建议，她说用产钳的话，夹到哪儿哪儿就废了，她哪里舍得。

听说小时候去家乐福的儿童乐园玩，我和一个小男孩争滑梯而打起来，男孩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她气极了，去找那男孩的父母评理，她如一只鹰，倔强地张开双翅把我护在身后。

听说她是家中的小女儿，那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她没有得到过什么表扬与安慰，她有的只是堪比男子的倔强，不懂温柔。

听说那次她并非真正扎了我的手，她把针反握着，每一针都刺入她的掌心，而后她开始给我买各种各样的玩偶，却说是别人送的。

听说我在温州的那两年她天天看心理学的书，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妈妈。

听说我在天津没有了学籍，她不带我走是怕我在天津上不了好的学校。

听说提前招结束的那几天她日日守着电话等结果，不吃不睡，险些晕倒。

听说我考上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场，哭声响亮自豪，泪水汹涌。

我知道，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过很多次，像个小孩子。

妈妈，不哭了好不好，我们一起微笑。

妈妈，不哭了好不好，我会乖，我会听话，再也，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妈妈。

——女孩，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