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莲花开落－－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题记

    还尚且年幼的我牵着父亲的手踏着被雨丝浸润过的小路，塑料凉鞋里已渗进了雨水，手心有密密的汗，湿湿黏黏。

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有一段时间怕是无法照顾我了，只好将我暂托给别人照顾，可是谁又想添麻烦费力气呢。父亲想了很长时间，才将我领到这个小镇来，说是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会照看我的。因为平时并不大往来吧，我对于这唯一的姑姑，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知晓她的名字中有一个"莲"字，便唤其莲姑姑罢。

    父亲带着我来到一个小院前，朱红色脱了漆的门，贴着已经快风化掉的对联。进了门，脚下是青石板铺的小路，旁边栽了很多花草，有一排栀子树围着正厅，还有一个睡莲缸在树下，青草的香气熏熏然。我们穿过院子，屋子的门是陈年的木头，虚掩着。接下来的一幕恐怕我是永远难以忘怀的了。推门而进，隔着空气中的尘埃，我一眼就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在缝纫机上忙碌，是那种老式的，用脚踏的缝纫机。因为距离稍远，又是侧脸，我看不大真切她的面容，可想来必是莲姑姑了。听到动静，她突然转过脸来，身躯微微晃了晃，双眼因为惊讶瞪得圆圆的，好似一头受惊的小鹿，眸光似水。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低下头不与其对视。可是她小鹿似的眼神，却深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至今想起，还是一副鲜活的图画。

    然后我便留下了，父亲似是很舍不得我，临走前将我抱了抱。我心中有些难过，可有马上将注意力转移到莲姑姑身上。此刻我毫不介意地打量着她，长袖长裤布鞋，头发也梳得颇为随便。又看了她的眉眼，平平常常，谈不上漂亮，却有一股温柔似水的味道，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恬静温婉的感觉。

    莲姑姑确实温柔，与我说话也是吴侬软语，轻轻柔柔，似乎从未大声尖利过。看来我想的是对的，可她又并非不注意打扮。每天晨曦微露，她都认真地在镜子前梳头，那是把有些旧的塑料梳子，可她梳得平整漂亮。莲姑姑的头发用一个木簪子盘起，好看极了。那簪子上没有人繁复的花纹，末端有一个半弧形，简洁大方。我爱不释手地将它放在手里看，喜欢非常。可我知道这是她极为珍惜的东西，从未开口索取。至今，我都有特殊的木簪情结。

    莲姑姑对我是真正的好了，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连我微乱的鬓发都一一将我捋到脑后，从不曾呵斥过我一句。我竟曾想，若是做她的孩子，必是很幸福的吧。

    一日傍晚，隔着窗子还听得见河边洗衣服用木头打的啪啪声，桔色的阳光照在暗红色的窗框上，像是隔夜的茶上绛红色的茶垢。门吱呀一声，莲姑姑提了一个袋子回来。我上前去一看，竟然是橙子！莲姑姑笑着说：“我知道你很喜欢吃橙子的。可是现在不是时令上，我可飞了好大的劲才买到的呢。”我又惊又喜，十分感动，那时候夏天的橙子多难买啊。莲姑姑坐在窗子旁给我剥橙子，一瓣剥开，水雾散在这一方空气里。橙子的清香诱使我不断凑上去闻，莲姑姑用手指轻轻点着我的额头，笑着将我的头移开，佯嗔道小馋猫。橙子很甜，我吃得满手都是香甜的汁水。莲姑姑没有吃，她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暖的光，嘴角有梨涡隐隐约约，静静看着我，然后唱起小调来。她的歌声婉转柔媚，痴痴缠缠，像丝一般飘缠在窗檐外，睡莲中，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结，像一滴墨水慢慢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橙香，人醉。

    曾写过，总有一天，我们都要说再见。我约莲姑姑说再见的那天终于是来到了。我拉着莲姑姑的手不舍得松开，手心有密密的汗，如初见的那一天，湿湿黏黏。哪天莲姑姑打扮得很漂亮，红色的小碎花连衣裙，温柔的笑容，站在朱红色的脱了漆的院门前，镌刻成了记忆中的一株红莲。

    从那以后，我们似乎完全脱离了彼此的生活，连电话联系都鲜有，更是没有见面过。又过了几年，莲姑姑嫁给了一个外镇的人，已经不住在老屋了。不知怎么我也没有去喝喜酒。直到中考考完，父亲说带我去莲姑姑家看看。

    刹那间，往事皆浮出记忆。那雨季的小镇，那青草的香气，那温柔似水的女子······

    我的心情紧张不已，到了莲姑姑家，被告知去帮姑父卖鱼了。我又一会小跑，一会徘徊地来到菜市场，在腥味脏乱的鱼摊前看到了莲姑姑。

    我怔住了。

    或许是因为生了孩子的缘故，莲姑姑的身材已经臃肿了。那系在腰间的大黑围裙上占满了脏污，不甚干净的头发也用皮筋乱乱的绑在脑后，不见了木簪子。此刻她正双手叉着腰，操着方言与前来收摊位费的人争吵，声音又尖又利，脸庞的弧度模糊却不柔和。只为了那五块钱，嚷了好一会。最后，她不情不愿地掏出钱来交了去。那人走后，她有一手指着来收费人的背影，与旁边的人嘀咕着什么。这时，有客人来买鱼了，她又笑脸相迎着，刚才脸上的怨气忽的散去了，速度快得令我瞠目结舌。

    我的心里涌上了大片的悲哀来，发出的声音都有些艰涩了，一声姑姑。她听见了，看见我，似乎是很惊讶，却没有了当年小鹿似的圆眼。她默然片刻，便解了围裙向我小步快走来，絮絮的念了好久，我胡乱答应着，说不出话来。

    那只木簪子，那香甜的橙子，那柔婉的歌调，那化不开的情节······那些如烟的往事，皆被比远方更远的风吹散。记忆中的那朵红莲，那温柔似水的纯善女子，也被世俗的风刀霜剑磨成了市侩的妇人了。

    那些梦境般的日子铺展开来，在岁月的墙上剥落成云烟，消散于橙的清香中。

    于是，当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已如莲花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