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不良
文/小新
序
雪后黎明。
树梢光秃枝桠载满雪屑不堪重负,街道柏油路面覆著薄冰映射阳光。
背倚樟树的她押押绒帽,红着眼眶却饶有兴致地看司机们面对拥堵的交通扯开喉咙咒骂,清晨在红绿灯闪烁间塞满污浊尾气刺耳车鸣,雪的消音效果在嗓门机械的歇斯底里中显得苍白无力。
当她抬头看到轿车里那张熟悉的脸时,一霎那世界缄默。车水马龙一桢桢快速放映,画面中人们激动而无声地张着嘴。穿黄马褂的环卫工人舞起安静的扫把,干裂唇边萦起团团白雾,佝偻背影吐着浓稠烟圈。
生活陌生了,人们才会突然看清自己的沧海一粟。
1 me
她叫谢靓,靓而不良。在物理学上因果关系是先后相继、彼此制约的一对范畴。因为谢靓漂亮,所以她爱对容貌精益求精。因为顶着大卷发化起大浓妆在学校晃荡,所以被教导主任拎去淋唾沫星子。因为第二天板报照片中主任抛荒发亮的额头上多了一蓬中分黑发,所以她名扬全校。
而她化身十足不良,敢公然蔑视校规,吃了处分还嘻嘻哈哈的原因一直是大家茶余饭后凑起脑袋谈论的话题。风格迥异的我们是同桌好友,我严谨地穿校服,扣子扣到下巴底,戴土气的眼镜。身着彩色短裙的她挽过我的手漫步校园时,我总有种老奶奶被扶过马路的自卑。她对我而言是一个过于绚烂的谜,漆黑深邃的瞳孔后是深不见底的海,遨游着的过往不易捕捉且稍纵即逝。
2 me
谢靓不读书,但她喜欢书。上课铃一响,她就从凌乱的抽屉里捏出来一本小说一桶薯片,飞快地翕动着腮帮子,末了还恋恋不舍地吮吸每一根修长的手指。有时我听不清老师授课,就死命地瞪她。她将眼轱辘一转,不由分说地将一颗橄榄塞到我嘴里,翘起二郎腿幸灾乐祸,弓着背脊像只享受慵懒阳光的猫。
但我常常觉得她在韬光养晦。考数学的时候她会放弃选择题,而解答题无论多难总能拿到满分。下发试卷时她用涂满蔷薇色指甲油的手挥舞着自己的卷纸笑得格外明媚,一脸的不以为然让人牙根痒痒。
那次我的分数不尽人意,她在身旁玲珑的笑声格外刺耳。我侧过头遏住她不加节制的大笑。
是不是明明可以优秀却放任堕落的感觉很好玩,你真幼稚。
她深色的眸泛起波光粼粼,蹙起眉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这个世界高尚与丑恶的界限就只是成绩?别把你在乎的死去活来的东西扣到我头上。难道在乎就能拥有?我在乎了十五年的东西都是假的,如果是你看到那个在母亲葬礼上哭的撕心裂肺的男人隔天却跟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谈笑风生的时候还能再跟我扯成绩?我以为你懂我的。
我觉得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不断远去而凝成一个点,我慌乱地不管不顾地追,一脚踏空坠身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惊恐未定之时背后一双大手不由分说扼住了我的咽喉,我不断哽咽喘息却无力挣扎,平静地等到眼前一黑时竟发现自己如释重负。而那阵哭声依然嘤嘤不绝,我定睛才发现声音并不来源于我。
谢靓在我面前号啕大哭,花了妆容的她像个精致易碎的陶瓷娃娃,一道裂纹就能让她散架,粉身碎骨。
3 her
谢靓,你可以用爱得到全世界,也可以用恨失去全世界。
母亲生前等他回家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我恨他,深入骨髓。我不怕失去全世界,因为我的世界已经随着那架棺材入土为安了,我可以做到穷凶极恶。自从他的车在眼前驰骋而过,那张副驾驶笑目吟吟的脸庞已经镌刻在脑海中。每每夜半梦魔缱绻,我置身于一片林林总总的森林中,漆黑的夜吞噬了莞尔的月,风声毛骨悚然地呼啸,隐约有个婀娜的身影穿梭攀爬,凝入夜色的乌鸦不时发出沙哑的干笑。我胆战心惊地大叫,不断向前奔跑着呼喊着母亲,那条延绵的小路似乎永无止尽,看不到期盼的房屋鳞次栉比,黑暗却捻成细线紧密地裹覆住我。当四处伸出的藤蔓扯住我脚步时,那个女人披着光亮微笑着走向我。身边的男人那么熟悉又陌生,殷勤恭维地挽住她,他臂弯中的那双手幻化成一条蠕动的狐狸尾巴,他却视而不见。我努力地大吼大叫,他却听不见,好像一具失却七情六欲的行尸走肉。
醒来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枕巾上泪迹斑斑。月光泼洒着耀亮床头母亲微笑的眼睛,我哭泣地责怪她就这样撒手人寰任我在世间摸爬滚打,但我至少庆幸她不必因看到赤裸的背叛而黯然神伤。
如若她早就知道呢?如若她只是顺从于生活无力反抗呢?
可怕的思想捆住了我,最终最无一例外地化作浓烈的恨意。我一直讨厌自己的孩子气,而此刻我像个被攫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并恨上了曾经深爱却已更主的玩具。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人们无论多么深谙世事如何出口成篇,当厄运如云霾一般降临之时都会丢却所有的理智,我看不透红尘,因此只能固执而深邃地恨着。
4 her
学校是个让人心安的地方,虽然我不羁不良。同桌是个爱装正经的眼镜妹,愿意摒弃一切爱好专心念书。我总说何必呢,收获途中总伴随着放弃,没有一生能十全十美。她沉吟一阵然后认真地告诉我,除了认真读书她什么都不会。这就是可悲之处。教导处反光的秃顶大爷颇有感染力的呐喊:把一切闲余时光贡献给读书。毒害了一代代学子。
人们说起单亲孩子时总会带着怜悯可惜的口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完了绝对完了”的可恶思想,给我们贴上一致的标签预想着我们自甘堕落的结局。不是新闻里有个单亲孩子成了失足女孩,就能证明这具有普遍性了。虽然我在绩优学生
最让我难过的是我一度以为她懂我。
她给我写娟秀的字条: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给我唱轻柔的歌:
快乐悲哀其实不过只是意外,don’t cry don’t cry 有我在。
我一直忘了说我有多感动。不知是谁查到了我家的变故,当流言蜚语散布,当所有人坚信我是因为家庭变故而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轻浮的混蛋,她陪着我走过校园的每个角落,躺在茸茸的草地上看云卷云舒。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就这样睡过去或者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终于要屈服于世界了。但她柔软的手握紧了我的,如温热的毯子裹住心尖,我发现了自己的溃不成军。
5 me
我想了很多。谢靓翻飞的唇齿间织成的那句话不断反复:我以为你懂我。
活到现在我还没思索过人生的意义,我只是循规蹈矩地前进着,人云亦云地做着学生的本职,为了考上好的高中我放弃了一切消遣时间,将自己闷在罐子里密封起来,和一堆书一起腐烂发酵。
在她当我同桌之前,我在班里形同虚设,除了老师的看好外没人会主动跟我说话,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心中强烈的轻视。我没办法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因此我越来越自卑。但她进入我生活后世界颠覆了,数以千计的人向我搭话以寻求她的些许事迹。起初我只是闭紧嘴摇头,而我终究无法抵挡住拥有大批朋友的诱惑。
当一名花枝招展的shoolqueen拍着我的肩询问的时候,眉目间透露着跟我当朋友的亲切意向时,我终于还是渲染着说出了谢靓父母的事迹。女孩绯红的脸浮起一抹真诚的微笑,握住我的手确认了我的朋友身份。我淡淡地报之一笑,不知为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掩的愧疚之情像戒不掉的罂粟,致命的毒素汩汩地在心底扩散。
果然隔天这件事就传开了,校园里传起碎碎絮语,大家指指点点,看她的眼光甚是微妙。谢靓咬着唇身形颤抖,捉起我的手直奔那个女生的班级。漂亮女生倚着门框昂起脖子冷笑,看我的眼光在从前的冰冷中又添了一份幸灾乐祸,不屑地指着我说我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我握紧拳头低下头,额头分泌起细密的冷汗,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我看不惯自己的丑陋却依然不敢承认,伫立原地静静地等着她的宣判。
而我等来的只是她的拳头呼啸与女生高声的尖叫。楼道里涌进了很多人,劝架或看戏呼喊声或喝止声,血色弥漫。我无力地蹲下身圈住了自己,像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安抚着自己的遍体鳞伤。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你凭什么诬赖她?我知道她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一次捉起我毫无血色的手奔跑,顶着风的泪腺分泌着绵绵不绝的液体,我清楚地听见自己身躯里巨大的叹息。
我们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气时,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信你。
6 me
她渐渐瘦削了,蓄起一头酒红的直发,上课时睁大空洞的眼睛不再发呆,眼光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黑板上设置的中考倒计时一步步走向完美的零,她也开始做起厚厚的题,写了长长的道歉信希望主任撤销处分。我一如既往地用功听课,与她一起被升学的压力砸得精疲力竭,对话围绕着课本,偶尔夹杂几句世俗喧嚣市井杂言。
最终我如愿考上E中,她发挥得不错进了G中。毕业典礼终归是来了,簇拥着酷暑的炙热,用来蒸发离别的泪光。
她朝我挂满泪水地笑着,重复地说着 结束了。
听到她延绵的笑声时心猛然一抽,那个久违的嗓音是那么陌生,而一旦掸去荏苒时光给予的灰尘时又是如此美好,那份独特的记忆永居心间不曾远离,就象潜意识一样蛰伏着刺痛心扉。
离别之际我终于深吸一口气道出那声积蓄很久的对不起。
我知道。 原来她一直同我一样矜持着自己的欲言又止。
愣怔之后我释怀地笑了。
7 us
每个人都曾不良。
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对不起汇成一个圈。
其实我们都不曾责怪过对方,只是当生活的轨迹偏离我们所预想时,无所适从的慌乱让我们无言以对。
但这才是人生,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