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三 ) 畀愚
十一
仲良并没有离开上海,他住进了靠近虹口公园的一幢楼房里。这里是日本侨民的集居地,是苏丽娜在他们答应了克鲁格请求后租下的,楼下的街对面开着一家清园酒屋,一到深夜就有个酒鬼在那里发疯似地吟唱日本民谣。苏丽娜第一次把仲良带来时,靠在窗台上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说着,她把一把钥匙放进仲良手里,回头望着楼下的大街,又说,但愿我们都用不上。
厨房里有食物罐头,房间的壁橱里挂着男人与女人的衣服,就是墙头没有照片。这里更像是一对野鸳鸯的温暖窝。
听了一夜的日本民谣后,仲良再也呆不下去。他在衣柜里挑了身花呢西装与一件旧大衣换上,就像个赶着去上班的洋行小职员,可一到苏州河桥下,他马上改变主意了。那里到处是排队待检的平民,平日里的警察也换成了持枪的日本宪兵。仲良在路边买了份日文报纸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仲良是在报纸上看到秀芬的。两男一女,三张照片,他们的脸都被镁光灯照得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睁着双眼,那目光既平静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苏丽娜抱着一个首饰盒开门进来时,仲良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他用血红的眼睛望着苏丽娜,好久才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丽娜在陆军医院的病房守护了两天两夜。秦兆宽胸口中弹,手术之后,他的手上吊着盐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但精神却特别的好,等前来探望的人都离开后,他让苏丽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带着它去四马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当铺里,去找那里的老板原田先生,见到戒指他就会给你一个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秦兆宽一口气说完,无力地闭上眼睛。苏丽娜抓着他的一只手说,我哪儿都不去,我陪着你。
秦兆宽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让你陪我一块死。
苏丽娜说,你会好起来的。
秦兆宽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们不该杀仲村。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瞪着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兆宽的目光平静而温柔。他抽出手,伸到苏丽娜脸上,停在那里,说傻丫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把那么多情报透给你?我们从来没有同床异梦过。秦兆宽说着,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认真地看着苏丽娜,说日本人应该在调查那晚在场的每个中国人了,他们一定认为我挨的这两枪是苦肉计。
苏丽娜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笑容又在秦兆宽的脸上升起。他说,你的男人。说完,他又说,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这是秦兆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苏丽娜离开后,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烛火那样燃尽。等到医生与护士涌进病房,他们掀开被子,看到鲜红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绷带。秦兆宽躺在自己的血水中,却更像是躺在鲜花丛中那样的安详与满足。
苏丽娜在四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质屋的日本当铺,当她把那枚戒指交给老板原田先生时,这个年迈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后,转身去里屋捧出一个漆封的首饰盒,双手交给苏丽娜。
首饰盒里除了一些金条与美钞外,还有一封信,上面是秦兆宽的笔迹,写着:呈十六浦码头隆鑫货仓陈泰泞启。
苏丽娜看着原田先生,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他只是摇了摇头,再次弯下腰,做了请的手势,恭敬地把苏丽娜一直送到店铺门外,招来一辆黄包车,一直目送她在人流中消失。
苏丽娜在快到家门口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对车夫说,别停,一直走。
车夫扭头奇怪地看着她,说小姐,一直走是黄浦江了。苏丽娜没吭声,她扭过头去,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些正进入她家院门的便衣们。
苏丽娜把今天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后,掐灭烟头,取出那封信交给仲良,说,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仲良点了点头,站起身去厨房里点上煤油炉,煮开半壶水,就着水蒸汽熟练地把信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名片,还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微。名片上印着: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党务调查科秦兆宽。
这一夜,两个人靠在榻榻米上,身上裹着被子,却谁也没有睡觉。他们抽光屋里所有的烟,也喝光了屋里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苏丽娜洗了把脸就去了十六铺码头的隆鑫货仓。
陈泰泞是个秃头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委琐。他孤独地坐在货仓的一张账桌后面,可一接过苏丽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撕开信封看到那张名片后,他把那枚徽章紧攥手里,站起来叫了声苏小姐。苏丽娜一愣,说,你见过我?
陈泰泞摇了摇头,摊开手掌,说,我见过它。
两年前,秦兆宽在下达命令时,把这枚徽章与那张泛黄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面前,说如再看到这两样东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陈泰泞点了点头,说是。秦兆宽盯着他的眼睛,说,哪怕你死了,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陈泰泞笑了,说,长官,你多虑了。
秦兆宽马上也跟着笑了,再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同时看着汽笛声声的黄浦江。陈泰泞记得那天的江面上残阳如血。
当苏丽娜从陈泰泞口中得知秦兆宽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摇头,说,不可能,他是看着我走的。
陈泰泞并没有分辩,他坐下去,冷冷地说,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
我哪儿也不去。苏丽娜说完,转身就走。
苏小姐。陈泰泞一把拉住她,但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支着账桌,目光阴沉地直视着她,说,不要让秦先生再为你担心了。
苏丽娜在离开货仓的一路上眼里闪着泪光,许多往事像寒风一样扑面而来,让人摇摇欲坠。可是,当她带着仲良再次面对陈泰泞时,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表情。她把那盒金条与美钞放在陈泰泞面前打开,说,就当他向你买张船票。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送你一个人离开。
苏丽娜说,留在这里等于让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陈泰泞说,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苏丽娜啪地一声合上红木盒,说,你还是送我们两个去宪兵队吧。
十二
每年清明过后,斜塘镇上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就算日本兵来的这几年也不例外。长街的两头架着机枪,来自四乡八里的乡亲们照样把庙里的菩萨用轿子请出来。巡游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一片锣鼓笙箫中,唯一缺少的是冲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绝对禁止在任何时间与场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响,他们架着的机枪也会跟着响起来。
仲良的烟纸店就开在长街的尽头。坐在柜台里可以看到他想象过的那座桥,桥下的银杏树刚刚开始萌芽。这里曾是他母亲的家,现在成了他的烟纸店,除了卖香烟、火柴还兼售糖果与草纸。苏丽娜有时也从乡下收购一些土鸡与鸡蛋,主要卖给日本军营里的司务长。
有一次,仲良跟着日本司务长把鸡蛋送进军营,回来说其实里面的鬼子都是高丽拉来的壮丁。苏丽娜正蹲在灶口烧水,她笑着说难道你想策反他们?可话一出口,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苏丽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惜代价地去接近他,从他身上获取情报,最终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为我们的同志,成为我们的情报人员。潘先生布置这些任务时,苏丽娜刚满二十一岁,离她在圣玛丽公学院的毕业典礼还有两天。
在离开上海的货船上,苏丽娜第一次在仲良耳边说起了她的身世,说起了她死在袁世凯狱中的父母,说起了她经历的那两个男人。他们躺在船舱狭窄的夹层间,就像挤在一口暗无天日的棺材里,紧挨着他们的是船主偷运的烟土。苏丽娜说完这些就泣不成声,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仲良已经把她搂进怀里。苏丽娜紧紧抓住仲良后背上的衣服,就像一个落水者紧抱着一块门板。
可是,当仲良用嘴唇摸索着找到她嘴巴时,她一下清醒过来,别过脑袋,在黑暗中闭紧了眼睛。苏丽娜变得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
货船在长江对岸的一个码头靠岸,这是陈泰泞护送的最后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往北走就是你们的地盘了。
苏丽娜点了点头,看着他登船离去后,捋下戴着的一个手镯,往仲良手里一塞,说,我们各奔东西吧。
你去哪儿?
苏丽娜没回答,最后看了一眼仲良,扭头沿着一条积雪的小路进了镇子,在一家客栈投宿后就开始发烧。苏丽娜躺在客栈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开了客栈的房门。他站在门口,望着形容憔悴的苏丽娜。仲良一句话都没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眼里布满了一个男人的沧桑与焦虑。
事实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栈对面的茶馆里。苏丽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馆的窗口坐了三天。这三天里,仲良的眼睛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客栈的大门。
几天后,一对神情疲惫的男女出现在一个叫斜塘的小镇上。他们沿着河边的长街走到一座桥畔,站在那棵苍老的银杏树下。仲良看了会对面的竹篾铺后,拉起苏丽娜的手走了进去。
徐嫂一眼就认出了儿子。她从坐着的一张小凳站起来,手里还握着一把竹刀。徐嫂张了嘴,眼睛就湿润了,但在看到儿子身后站着的苏丽娜时,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来,扭头对咧着嘴,露着满口黑牙的老篾匠说,你看,他比他那个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个机灵的男人,他什么话都不说,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两只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块猪肉。
吃饭的时候,老篾匠就像认识仲良好多年了,大侄子长、大侄子短地说个不停,从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说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办的。老篾匠说,我就像是他们的半个儿子。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不急不缓地吃干净碗里的饭后,起身去了前面的店堂。仲良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说,就跟了出去,站在她跟前,看着她像剥皮一样把一条竹篾从竹子上剖下来。徐嫂没有抬头,不温不火地说,她是哪家的姨太太?还是你勾搭来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静地说,是你的儿媳妇。
徐嫂抬起脸,看着儿子,同时,也看到了站在里屋门边的苏丽娜。徐嫂的眼睛在两个人的脸上跳跃,忽然站了起来,说,把婚事办了吧,办了踏实。
说完,她把手里的竹刀往地上一丢,掸了掸衣襟进了里屋。
仲良却怎么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还在问苏丽娜,她怎么知道我们没结婚呢?
苏丽娜没回答,她在烛光下凝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的男人,说,如果哪天你后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仲良摇了摇头,隔了很久,他捧起苏丽娜的脸,问她,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今天吗?他不等苏丽娜回答,马上又说,因为你,我才走上了这条路。
苏丽娜说,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女人跟你结婚。
不是这个。仲良想了想,说,如果没有见到你,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是上海街头的一名邮递员。
可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苏丽娜说。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好像生怕她会离去那样,用力地抱紧她。
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203室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她穿着一条无袖的雪纺睡裙,手把在门框上,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传来,老篾匠第一个反应就是从竹篾铺里跑过来,对仲良说,你得进点烟花爆竹,镇上八年没人放过一个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找到卖烟花的铺子,整个县城的人都在忙着打倒汉奸,他只能背着半口袋的藕粉回来。也就在这一天,一连的国军士兵来到镇上接收了日本人的军营。连长是个军容讲究的年轻人,一扎下营,就把镇上的乡亲们都召集到老银杏树下。连长站在桥阶上,像个热血青年举着拳头对大家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现在是我们重建家园的时候了。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跟着他把拳头举起来。连长有点失望,垂下手臂继续说他的军队是政府的军队,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亲兄弟。他让镇上的乡亲们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到军营里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谁在镇上捣乱,也尽管来军营里找他,他一定会严惩不怠。为此,连长让士兵在长街的两头设了两个信箱,让乡亲们有什么倡议、意见,如果不方便当面说,就尽管写在信里面,但更主要的是要检举那些窝藏的汉奸。连长说完这些,又对新任保长说,请老先生给大伙指定一名信使吧。
新保长捋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点犹豫不决。他说大家还是自愿报名吧,谁报名?镇上每个号头贴他半个大洋。乡亲们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说,我来吧,我当过邮递员。
可是,仲良才领了一块大洋,他的使命就结束了。原因是根本没有人给连长写信。倒是年轻的连长每天都来街上巡视,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的马弁。他好像特别喜欢在仲良的烟纸店里歇脚,几乎每次都要进来靠着柜台站一会,有时也会买上一包烟,一边抽,一边没话找话地跟苏丽娜聊会天。
连长说他曾是南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投笔从戎后参加过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战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学校里当一名历史教师,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这身军装。连长每次说话时看着苏丽娜的眼神,都会让仲良想起当年的自己。
有一次,连长说起在行军经过广西时,苏丽娜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八十八师?连长想了想说不止听说,还碰到过,他们后来去了缅甸打鬼子。连长问,你有亲人在那里?
苏丽娜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坐在柜台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着。
连长看着她抽烟的姿势,忽然说,你根本不像这个镇上的人。
苏丽娜笑了,问他,那你说我像哪里的人?
连长看着她苍白而纤细的手指,摇了摇头,说,你决不是这镇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这里。苏丽娜笑着说。
那你娘家在哪里?
苏丽娜想了想,说,上海。
连长点了点头,见仲良从里屋出来,就又朝他点了点头,带着马弁走了。
仲良望着连长上桥的背影,说,他喜欢上你了。
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在你的眼里我也是个孩子。
曾经是。苏丽娜看着他,说,现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这是他们最为安宁的一段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有一天,连长穿着一身崭新的少校制服走进铺子。他刚刚被提拔为营长,他的士兵正在镇外的荒地里开挖战壕、建造碉堡。
营长买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话要说。他让苏丽娜有多远就走多远,留在这里只能陪着他们当炮灰。苏丽娜说,知道要当炮灰,你们还打?
营长笑了笑,说,当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为什么打。仲良第一次在营长与他妻子说话时插嘴。
营长愣了愣,盯着他看了会,然后对着苏丽娜说,趁早走吧。
说完,营长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柜台上的香烟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营长与他的士兵全部阵亡。随他们一起毁灭的还有斜塘这座小镇,长街上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条街道烧成灰烬,天上才下起瓢泼大雨。老篾匠与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跟随仲良去上海,更不愿跟老篾匠的两个女儿去乡下。他们要守着他们的产业,他们的家园。老篾匠笑呵呵地对仲良说日本人他都见识过了,他还怕中国人吗?他们一直把仲良夫妇送上船,老篾匠挥着手说,仗打完了就回来,我跟你妈等着你们。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她看着儿子目光就像在诀别。
十三
从长江防线上溃败下来的国军潮水般涌入上海,但大街上一点都看不出大战在即的景象,倒更像是末日来临前的狂欢,每个人都想要把口袋里的钱花光那样,到处是排队抢购的男人与女人。
仲良带着苏丽娜回到电车场对面的家里,发现他的屋里男女老少挤着十来口人。他们都是隔壁邻居从苏北逃难来的亲戚。他们看着仲良,连挪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没有。
邻居皱着眉头告诉仲良,这屋子先是让宪兵队封了,后来又给了一个替日本人办事的小汉奸,抗战一胜利,汉奸关进提篮桥的监狱不久,就搬来了个忠义救国军的小队长。邻居说这是他花了八十个大洋从那个小队长手里买过来的。说着,他让老婆去屋里把房产证、地契、收据都拿出来,一样一样摊给仲良看。最后,邻居看看仲良,又看看苏丽娜,说,要不这样,我把楼下的杂物间腾出来,你们先住下来再说。
仲良说,可这里是我的家。
你没看外头的形势?邻居笑了笑,说,这天下都不知道是谁的呢。
当天晚上,苏丽娜挽着仲良的手臂,两个人沿着南京路一直逛到外滩。他们像对热恋中的情侣,在黄浦江边的水泥凳子上一直坐到快宵禁时,才起身回到那间没有电灯的小屋里。上床后,两个人还是不说一句话。他们相拥而卧,闭着眼睛,却谁也没有入睡。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听了一夜城市各种各样的声音。
两天后,仲良来到静安邮政所,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伊藤近二。现在的伊藤成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扶了扶眼镜,微笑着对仲良说他已经改名字了,他现在的名字叫尤可常。仲良看着他那张越发干瘦的脸,说,你应该在战俘营里。
尤可常还是笑呵呵的,说早在44年他就是反战同盟的成员了,我为你们的国家多少是做过一点事的,不然你们怎么会放过我呢?说着,他跟所有负责的门房一样,把仲良领到所长的办公室前,敲了敲门后,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可是,当仲良对所长说他还想回来当一名邮递员时,所长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说,你早该有房有车、出门有跟班了,你是抗日的功臣。仲良笑了笑,说他什么都不是,他现在只想找份工作养家糊口。所长点了点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说,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所长觉得有点对不起仲良,临别时,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显得特别的宽容与感慨,让他想来就来吧,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连自行车都不用准备了。所长说反正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谁也不知道这邮政所的门还能开到几时。仲良又笑了笑,说家书抵万金,总有人要寄信的。仲良记得所长曾经说过: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苏丽娜失踪是在解放军开始攻城的前夕。
那天早上,仲良去上班不久她也离开了家。已经连着好几天了,苏丽娜每天都在米行门口排队,挤在抢购的人群中,可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每天在为柴米油盐操劳的女人,更不像是个邮递员的妻子。
傍晚,仲良回到家里生着炉子做完饭,还不见苏丽娜回来,就坐在饭桌前,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他把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后,开始发疯似的寻找他的妻子。可是,在问遍了上海所有的警察署、收容站、难民营与救护所后,仲良的寻找变得漫无目的。他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游荡在上海的街头,连做梦都想着苏丽娜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
解放上海的战斗整整打了半个月,枪炮声日夜不绝,满大街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员与载满士兵的军车,仲良寻找的步履却并未因此停止。他就像个仓皇而焦躁的逃兵穿行在大街小巷,直到解放军的枪口顶到了胸前,让他举起手来时,仲良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邮递员制服早已污秽不堪,根本分不清他是个邮递员,还是名国军士兵。仲良指着胸口的邮政徽章,不停地解释,我是邮递员,是送信的邮递员,我是你们的同志。
总算有位解放军的排长听明白了他的话,摊开一个本子,指着上面“外白渡桥”四个字,说,你是同志就带我们去这里。
仲良二话没说,啃着排长给他的一个馒头,就成了解放军的向导。他带着这个排的战士从外白渡桥一直打到邮船码头。第二天,他们攻下了招商局的货仓,可就在穿过太平路的时候,从对面窗口射来的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腹腔。
三天后,仲良在解放军战地医院的一张病床上醒来,在满目刺眼的阳光中,他看见苏丽娜正俯身摸着他的额头。仲良想抓住那只手,可人动弹不了。他张了张嘴,同时也看清楚了,那是名年轻的解放军护士。
解放军护士直起身,说,别说话,好好躺着。
十四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处飘扬着五星红旗,而静安邮政所里最大的变化是邮递员身上的制服,全部由黄色换成了绿色。换装后邮递员们挤在收发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衣服还可以,就是顶着个绿帽子走街窜巷的,有点不像话。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头就看见了苏丽娜。她站在邮政所的大铁门旁,穿着一件发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个打杂的女工,苍白的脸色却更像是从医院出来的病人。
当天晚上,仲良费了很大的劲解开苏丽娜的棉褂,就被布满她身体的疮疤惊呆了。那些凝结的伤口就像一张张歪曲的嘴巴,狰狞而丑陋。仲良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苏丽娜却不动声色地把衣服脱光,躺下去,轻轻拉过被子盖上,静静地看着仲良,一直到他在边上躺下来,把她连同被子一起紧搂进怀里,她的泪水才第一次涌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开门的时候,苏丽娜遇见了带队来抓捕米行老板的陈泰泞。
穿着美式军装的陈泰泞从车里下来,让便衣松开米行老板。他指着被军警围在街当中的顾客们,问哪个是跟你接头的人?陈泰泞说,指出来就放你一条生路。
我是做买卖的,我跟谁接头去?米行老板眨着眼睛,惊恐而无辜地说。
米行老板被押上车后,陈泰泞开始审视人群中的每张脸,就看到了苏丽娜。他愣了愣,走过去,叹了口气,说,原来是你。
我是来买米的。就算坐在陈泰泞的审讯室里,苏丽娜还是这句话。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你不该回上海。
当初你就不该送我走。苏丽娜想了想,又说,现在也不该抓我来。
当初送你走,是我长官的遗命。陈泰泞盯着她的双眼,说,现在抓你,是我的职责。
你抓错人了,我只是个老百姓,我是在那里排队买米。
陈泰泞又摇了摇头,他要苏丽娜说出她来上海的任务,还有她的上线与下线,你们的接头方法、时间与地点。陈泰泞说,我们都没有时间了。
当晚,苏丽娜被铐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与女人的惨叫声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接着被提审,到了下午就开始受刑。一连好几天,苏丽娜在刑房里几乎尝遍了所有刑具后,像条肮脏的破麻袋一样被丢进牢房,再也没有人问过她一句话。
一天深夜,苏丽娜在一片枪炮声中被架出牢房。院子里的行刑队正在处决犯人,一阵枪声响过,她被扔在一双皮靴前。
陈泰泞蹲下身,撩开凝结在她脸上头发,说,我来送你上路。
苏丽娜无力地闭上眼睛。又一阵枪声响起,滚烫的弹壳溅在她脸上,她就像个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陈泰泞叹了口气,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若有所思地看了会,把它丢在苏丽娜面前。陈泰泞扭头对行刑官说,送她回牢房。
行刑官说,长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处决。
我的话就是命令。陈泰泞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跳上等在门外的吉普车,对司机说,走吧,去吴淞口码头。
两天后,当解放军士兵冲进监狱,他们用枪托砸开牢门,苏丽娜已经奄奄一息。她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个月后,才对一名来给她作记录解放军女兵说,我要见你们长官。
女兵说,解放军有队伍里没有长官,只有首长。
那让我见你们首长。苏丽娜说。
可是,解放军的首长并没来马上来。苏丽娜在病床上足足等了两天,才看见那名女兵带着一个穿黄布军装的中年男人进来。女兵说,这是我们的陈科长,你可以说了。
苏丽娜在病床上坐直身子,说她叫苏丽娜,她是组织在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有时他也叫狄老板、杨秉谦、胡非与施中秋。
陈科长点了点头,说,你还是先说说汉奸秦兆宽吧。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变直了,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对男女,很久才说,他不是汉奸,不是的。
连着一个多星期,医院的病房几乎成了审讯室。苏丽娜躺在床上开始回忆,从她第一次参加示威游行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说到躺在船舱的夹层里离开上海。苏丽娜始终没提过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从来不存在这个男人一样。苏丽娜最后说,你们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潘先生早在1942年就牺牲了。陈科长说,杨复纲烈士遭叛徒出卖,在撤往苏区途中被敌人杀害在宿迁城外。
苏丽娜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来叫杨复纲。她再也不说话了,把目光从陈科长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只虾米一样倦紧了身体。
几天后,苏丽娜离开医院被关进一间屋子,每天都有面目不同的解放军干部来提审她,可问题始终就这么几个:你是什么人?替谁工作?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联络人是谁?你们用什么方法、在哪里接头?
苏丽娜每次都像梦呓一样,反复说着她是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杨复纲。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陈科长让卫兵打开房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苏丽娜坐着没动,忽然用挑衅的目光直视着他,说,你们不怀疑我了?
陈科长迎着她的目光说,也没人能证明你。
那我现在是什么?苏丽娜仍然直视着他。
至少你当过百乐门的舞女。陈科长想了想,说,你还当过汪伪汉奸与中统特务的情妇。
十五
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样离开家,但没有去静安邮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进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门。他把那个银制的十字架放在陈科长的办公室桌上,一口气说,我的代号叫鲶鱼,我曾经是苏丽娜同志的通讯员,我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个上午,都是仲良一个人在说。到了午时,陈科长站起来打断他,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下午,仲良一直说到天近黄昏,陈科长又站了起来说,我们确实查证过那些情报,也知道有鲶鱼和布谷鸟这两个代号,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
仲良想了想,说还有人可以证明。他说,只要你们找到克鲁格神父,他能证明我就是鲶鱼。
陈科长笑了,说,你想我们去找个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来证明你?
一个月后,仲良再次走进陈科长的办公室。陈科长翻开一份卷宗说,我们已经证实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儿子,1936年你接替他在静安邮政所担任邮递员,你认识我们的地下情报员周三同志,我们还了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表现突出,差点牺牲在攻打招商局货仓的战斗中,但这些都不能证明你就是鲶鱼。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告诉你我们查证的结果。陈科长说,徐仲良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证明。
陈科长说,我们只能证明你在旧社会是名邮递员,现在还是名邮递员。
仲良点了点头,再也不说一句话。他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才回到家里。
这天晚上,仲良没有趴在桌子上练字,而是提笔给副市长潘汉年写了封长信。可没想到的是苏丽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说还是算了吧,能活着她已经很满足了。仲良说,不能算,我不能让你背负这样的名声。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醒目,盯着他看了会,低下头去,说,那我走,我去找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丽娜慢慢仰起脸,像个年迈的母亲那样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脸,忽然一笑,说,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后坐在邮政所的门房里写信,不仅把信写给副市长潘汉年,还写给陈毅市长,写给公安部长罗瑞卿,就是从来没收到过回应。
有一天,尤可常叹了口气,提醒他这样下去会闯祸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着他,说,你都能有个中国名字,她凭什么要背个特嫌的名声?
尤可常又叹了口气,闭了嘴,坐到一边默默看着窗外的夕阳。
新中国的第一个国庆节刚过完不久,苏丽娜在家里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这是街道上照顾她的工作。
苏丽娜愣了愣,起身拉开门,就一眼认出了周楚康。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解放军将校制服,站在门口等了会,说,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苏丽娜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扶着门板让到一边。
周楚康环顾着屋子,在堆积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说,我来看看你。
苏丽娜不吱声,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
苏丽娜还是不吱声,她在周楚康的帽沿下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许多往事一下堵在胸口。隔了很久,苏丽娜总算憋出一句话,说,我跟人结婚了。
我知道。周楚康说,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苏丽娜是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的。她在周楚康对面坐下,隔着火柴盒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周楚康说他半年前就知道了这个地址,也知道了她现在的状况。上海公安局曾两次来他部队外调,他们要了解苏丽娜在37年前的情况。周楚康说,如果当年让我找到你,你决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过她两次。长沙大会战时,他眼睛受伤,在去香港治疗途中整整停留了十天。他几乎找遍了整个租界。第二次是抗战胜利,他随部队由印度空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动用了军方与上海的帮会,还是没能找到苏丽娜。后来,他的部队开赴东北,在四平战役中他率部起义。现在,周楚康已经是解放军四野的副师长。
我以为你死了。周楚康摘下军帽,使劲捋着头发,说,当初,我连上海的每个墓地都找遍了。
你就该当我是死了。苏丽娜淡淡地说,你不该来。
周楚康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沉默了很久后,苏丽娜站起来,说,你走吧,他要回来了。
周楚康站起来,看着桌上那些火柴盒,说,我能帮你什么?我会尽力的。
苏丽娜摇了摇了头,说,不用了。
可是,周楚康走到门口,戴上帽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这些年里你想过我吗?
苏丽娜怔了怔,但没有回答。她站在门口,慢慢地挺直脊背,脸上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变得慵懒而淡漠,就像回到了当年,又成了那个风姿绰约的军官太太。
苏丽娜看着周楚康转身出了石库门,很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也像是一下被抽空了。关上门后,她一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身上,但还是觉得冷。
苏丽娜冷得发抖,在当天夜里就生了一场大病。
两个月后,仲良在报纸上看到了周楚康牺牲的消息。他是志愿军第一位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副师长。回到家里,他对苏丽娜说,记得你曾让我打听过周楚康的消息。
苏丽娜停下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他。
有个志愿军的副师长也叫这名字。仲良说,报上说他牺牲了。
苏丽娜低下头去,缓慢而仔细地把手里的一个火柴盒糊好后,看着他,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但我要死在你前面。
仲良说,为什么?
苏丽娜说,我不要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后记
二十年后,苏丽娜用一条围巾裹着被剃光的脑袋,在一个深夜独自离开了他们住的小屋。两天后,人们在苏州河捞起一具浮肿的光头女尸,仲良却并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悲伤。他只是彻夜坐在床头抽烟,意外地想起了同样死在苏州河里的周三,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女人秀芬,想起了他的父亲徐德林,想了他的母亲与老篾匠,还有潘先生,还有布朗神父。仲良在一夜间想起了所有与他有关的死去的人们。
又十年过去了,仲良从静安区邮电局正式退休。他带着苏丽娜的骨灰盒离开上海,回到他母亲的家乡斜塘镇,把妻子安葬在那条河边。每年一到清明,他都会用蝇头小楷给爱人写上一封长信,然后在她墓前焚化。他在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苏丽娜站在他的跟前,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