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综合版】五星期先生(庞鸿)
梁韵诗看着他。
隔着那条小马路,不断有脏而旧的三卡突突地跑过,扬起尘土,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失神落魄地、几乎不敢呼吸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在水泥白板的修车铺门前,对着来修车的顾客讨好地笑着,身上、手上都是乌黑的机油。
他还那么年轻啊,和自己一样的二十出头的年纪。梁韵诗在一瞬间想到。
再一次回到小镇上,是因为这次的高中同学聚会。梁韵诗原本打算过年再回来,她已经在上海找到了实习单位;上海的生活一切都趋向于安稳,故乡反而成了他乡。
同学聚会办在一家俗气的KTV。梁韵诗来早了,局促地坐在角落里,有些紧张地看旧日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每个人都有所变化,大家高声地招呼彼此,嬉笑来去。梁韵诗没有凑过去叙旧,只是坐着,脸上带着不自觉的微笑。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对某个人的到来的期盼,这让她感到羞愧。
仓仓进来的时候,梁韵诗一下子没有认出她。这个蓬着爆炸头,戴着夸张的大黑框眼镜,身上穿满了各种颜色的女孩,怎么也无法联系到过去那个终日穿着校服的细眉疏眼的短发女生。仓仓在进门时就看到了低着头的韵诗,直冲过去,尖叫着压倒在她身上。
“还是你有出息。”一起去洗手间的途中,仓仓突然平静地说,全无之前在包厢里尖叫的疯狂模样。梁韵诗惊讶地转头看她,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仓仓高考失利,毕业后进了职校。“又没钱出国,就这样呗,混日子等毕业。”她说。
梁韵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想说点别的。
“马超文没有来啊。”终于,她问道。
梁韵诗努力让自己的问话听上去是不经意的。她都不敢看仓仓。
“谁?”
“马超文。”梁韵诗又说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梁韵诗还记得高三开学时的情景。这一年她的个子突然像猛醒般拔节长高,过去在一直座位的前三排浮动,高三开学时被调到了倒数第三排。
那时全班正按着新的座位表移动自己的桌椅,梁韵诗费劲地将桌子移到窗边。夏天尚未结束,她微微出着汗,一缕头发粘在额头;在教室里一片沸反盈天中,她闹中取静地独自靠窗看着校园里绿得油光发亮的树。
“错了吧!”她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在说自己。直到这个声音叫了她许多遍,才慌乱地回头。
“老大,你神游吗?”
“啊?”梁韵诗脸红了。
“我应该坐那里的,你在这里。”男生指指窗边梁韵诗的桌子,示意那里是他的位子。“你在这边,在我边上。”他看着梁韵诗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又解释了一遍。
啊,又把座位表上的左右弄错了。梁韵诗懊恼地明白过来,尴尬地重新收拾东西,一声不吭地将桌椅挪过来。
“没关系没关系。”男生好脾气地笑着。
我又没跟你道歉。梁韵诗心里想。
这是所有与马超文有关的记忆的开头。
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梁韵诗觉得很美好,甚至有一点经典的意味。这种中学校园的气息无法复制无法重来,因而显得弥足珍贵。
马超文是个很风趣的男生,总是会说一些有趣的话,将梁韵诗逗笑。有时他在自习课上自言自语,梁韵诗觉得他是在有意讲给自己听。她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邻座也蛮好的。
她开始在意他的一切。他的优异成绩,他上课发言的语气和声音,他俊秀的笔迹。梁韵诗常常拿着分数并不好看的物理卷子向马超文求教,她也不难为情,女生物理不好不算什么稀奇事,她这样想。马超文讲解得很仔细,从来不敷衍,这点让梁韵诗很感动;有时马超文在纸上演算着,梁韵诗就偷偷抬头看他,马超文不算很漂亮的男生,只能说是男子气十足。梁韵诗不敢多看,只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梁韵诗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每星期换一次座位,每个大组依次往边上挪动。梁韵诗将换到窗边,而马超文则换到教室的另一边。午间的时候,班主任进来组织大家移动位子。班主任是个更年期的女人,她疲惫地看着底下热闹的学生,并不知道此刻其中的一个女生有多么烦躁。
梁韵诗心烦意乱地沉默着,一星期下来她与马超文已经很谈得来,她知道自己不想换位子,但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吧,免得引来他的嘲笑。她看到他仍是嘻嘻哈哈地整理着东西,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黯。
然而当马超文推着桌子经过自己的时候,梁韵诗清楚地听到他说:“再见啦,反应迟钝的人。”
他在对自己说话。梁韵诗意识到。
“反应迟钝的人”,是每次马超文给梁韵诗讲解题目的时候,梁韵诗总会走神放空而来的称呼。
梁韵诗有点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她抬起头,看到马超文像往常那样咧嘴笑着,好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不是。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吧,还是他在说他也不希望换座位;他这句话说得响么,边上有人听到么……梁韵诗脑海里混乱地思考着。
“啊,果然反应迟钝啊!”马超文看到对方没有反应,像是自嘲地说道。
“你才反应迟钝!”梁韵诗忙不迭地回应。
“再过一星期又碰面咯!”马超文推着桌子走了,留下梁韵诗呆呆地坐着。
声音,全部都消失了。梁韵诗觉得自己在一个真空的大肥皂泡里,她失焦地试图看着班里的同学们,他们谈天说笑,埋首伏案,都没有声音。只有马超文声音的余响,一丝一缕地散开去。她看到他快到墙边时,用脚将椅子一钩,发出刺耳的吱拉的声音——啪,肥皂泡一下子破了,周遭的喧闹声像流水一样迫不及待地冲进梁韵诗的耳朵。
接下来的一星期过得糟透了。
梁韵诗被点名回答问题却答不上来的时候,没有人在下面小声提醒;下课没有人和她聊天,陪伴她的只有窗外的树;而前面的胖子教给她的物理题目解答方法,永远都是错的。
她总是在课间不经意地看一眼教室那一边的马超文。他永远都那么有精力,活力四射,看上去像人群中的主角,并总有办法逗得前后左右的女生前仰后合。
梁韵诗愤愤地将头埋在臂弯里。
一星期好快,当梁韵诗拖着桌椅,忐忑地挪到马超文边上时,心里是高兴的,但她故意装作没注意马超文。
男生反而很坦率,他说:“哟,反应迟钝的人!”
“谁啊谁啊。”周围的女生纷纷转过来好奇地问。
梁韵诗羞愤至极,真希望马超文立刻就地消失。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平滑流淌,梁韵诗的生活不咸不淡地消磨在高三的时光里;悲喜大多是与分数有关,感情反而变得很纯粹。闲下来的时间,她会关注马超文。教室里一共有六个大组,她与马超文邻座的时间是五个星期,之后再分开一星期,依次循环。她觉得这有点像希腊神话,或是分分合合的星座。她在日记里满心欢喜地叫他“五星期先生”。
做操的时候,转身运动能看到队伍后面的“五星期先生”;走廊上贴着的航模竞赛小组名单里,有“五星期先生”的名字;课外活动的时候,在操场上搜寻着“五星期先生”的身影;听到那个声音说“反应迟钝的人”,就好像获得了某种奖励。梁韵诗听着他与别人聊天的声音,看到他走进教室的身影,仿佛是施予自己的某种能量。
而当这一种感觉变得明显,则是因为另一件事。
班里要趁着长假组织去外省旅游,作为高三生,大概是最后一次班级活动。班主任通知着时间地点与费用,梁韵诗兴奋地认真听着,甚至没发觉身边的人举起了手。
“可以不参加吗?”马超文问。
“诶?”班里的同学纷纷转过来,投来异样的眼神。
马超文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解释。班主任没有想到会有人不参加,她愣了一下,说:“自愿报名。”
梁韵诗有些坐立不安,班里同学对向马超文看过来的眼神,她总错觉好像在看自己。
最后全班只有马超文没有参加旅行。
下课后仓仓过来拖梁韵诗去厕所。
“你知道马超文为什么不去旅游吗?”她问梁韵诗。
“为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仓仓压低声音,老成而世故地说,“没钱。”
“不是有班费分摊么?”
“对啊,可是他剩下的那几百块也出不起。”
梁韵诗没有说话。
“要是我,我就下课悄悄
“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的家庭收入表是我收的。他没有爸爸,家里靠救济金的。……别告诉别人哦。”
梁韵诗心里被尖的东西戳了一下,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的是他的那件白衬衫。有一点泛黄了,看上去却很干净。他一直穿那件衬衫,梁韵诗曾经觉得那个样子很好看。他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穿着时髦的衣服,却只因这件衬衫而散发出别样的气质和味道,像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的毛边,将他包围起来。
而如今,这件衬衫和“贫穷”联系到了一起。梁韵诗觉得有点丧气。
她回到教室的时候,看到马超文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没有什么表情。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女生们没有来找他说话。看着眼前的男生,他的神态与样子,像雕像一样沉静可爱。梁韵诗一时语塞,马超文感觉到自己被凝视着,转头看向她。她只好笑笑说:“真的不去吗?原本还指望你在车上说笑话呢。”
“我可以在课间和你说啊。”
他没有任何情绪,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坦然。她想。
但是,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他有神采飞扬的时候,他有口若悬河的时候,他有胸有成竹、韬略满怀的时候,这些作为男生的素质,曾叫人欢喜。而唯有此刻,梁韵诗想,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只有她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有一点疲惫与沉默,带着强颜欢笑的情绪和强打精神的表情,却是像亚麻棉布那样柔软的,惹起了梁韵诗心底的涟漪。
她想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背,表达她的鼓励。但她不知道那样有没有必要。
女生的手伸到一半,上课铃响了。那只半空中的手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
班级旅行在开始前和结束后都一度成为班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些和马超文都没什么关系。梁韵诗感觉到他的沉默,她甚至有点讨厌这场旅行,它让她觉得尴尬。
但很快,一时的话题随着高三繁忙的课业而烟消云散了。
梁韵诗很高兴地想,终于可以回到之前的状态与生活了。
但她想错了。
那一天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下课的时候,梁韵诗敲了敲边上男生的桌子,说:“哎,这道题怎么做。”
马超文正要趴下去睡觉,听到梁韵诗的声音,又好脾气地直起身子接过她手中的卷子。
下个星期,座位又要换开了。梁韵诗看着窗外的树,突然想到。
“喂,不要走神啊!你有没有在听啊。叫你再设一个未知数…”马超文把她的状态拉回来,她看到纸上已经有了几行演算,还是那熟悉的好看笔迹。啊,糟糕,怎么也听不进去啊,无论怎样都会走神。她心里下意识地想着。与其是问题目,不如说只是想看着马超文帮自己解答而已吧。
“大家放学前都把辅导材料费交给我!”仓仓突然在教室中央大声喊道。
梁韵诗伸手去书包里掏皮夹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她把皮夹放在桌上,小声喊着仓仓:“下午给你哦,生活委员大人!”仓仓朝她眨了下眼睛。
马超文还在埋头算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还没好啊?”梁韵诗凑过去问,“上课啦,等会再算好了。”
“嗯。”马超文应了一声,仍旧俯首演算着。
下午吃完午餐回来,教室里没有人。梁韵诗穿过桌椅,到自己的位子上。桌上放着上午的试卷和一张草稿纸,纸上是马超文誊好的公式和步骤。梁韵诗扭头看他的座位,桌面上很干净,只留下一件外套。大概打球去了吧,梁韵诗想。
她拿过钱包,打算将辅导材料费交给仓仓。
一只麻雀哗啦地飞过窗边。
梁韵诗打开钱包,发现里面只有一张五元钱。
她又翻了翻。
外面走廊上有男生笑着跑过,喧哗了一阵,又恢复安静。梁韵诗心慌了,又回过身去书包里找。
还是没有。
这张五元钱是自己的没错,但是昨天晚上从爸爸手里接过来的五十元辅导材料费没有了。
这时候仓仓进了教室。梁韵诗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是含糊地叫住她:“仓仓,辅导材料费我明天再给你行吗?”
“诶?”仓仓有点意外,“可是今天必须要交的。你没带吗?”
梁韵诗烦躁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仓仓看着她,又说:“马超文也说要明天交。我替你们先垫上,明天一定要给我哦。”
放学的时候,梁韵诗和仓仓一起向公车站走去。
梁韵诗皱着眉头,她终于说:“其实我今天带了辅导材料费。但是不见了。”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放在别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梁韵诗有点不开心,“我不知道,”她又说。“回去还要问我爸重新要,他肯定会觉得是我自己用掉了。”
“不会是被偷了吧!有内贼!”仓仓大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梁韵诗觉得仓仓的声音里更多的是兴奋。
“哎!”仓仓突然想到了什么,猛摇着梁韵诗的胳膊。“马超文今天上午跟我说他没带,下午放学前却把钱交给我了。”
梁韵诗惊讶地看向仓仓,她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说他中午回家拿的。你信吗?”仓仓还在不停地说,“我不信他还会回家拿,多麻烦啊。你要小心啊,诗诗。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怪怪的,班级旅游也不去,平时又做出一副好人的样子……”
她还在说,没有结束的意思。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和态度,梁韵诗突然好想关掉她说话的开关。她心烦意乱地走在滔滔不绝的仓仓的身边,脸竟然烧起来,仿佛被指控偷钱的人是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头发丝一样的一绞,被火灼烧着,扭动,弯转,蜷曲,最后变成灰烬。她一直都默默关注的男生,他那么好,那么优秀,她觉得他是满分的——而他居然会偷自己的钱。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仓仓:“他交的钱,是两张二十,两张五块吗?”
仓仓奇怪地看着她:“我没注意啊,反正都一起交掉了。”
仓仓的公车来了,梁韵诗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但是仓仓已经跳上了车,朝梁韵诗挥了挥手。梁韵诗喊道:“仓仓!…”但仓仓已经朝拥挤的车厢里面挤去。梁韵诗看着车门晃动了几下,终于关上,车子吐了一口长气,缓慢地开远了。
梁韵诗不知道自己确切地要和仓仓说什么,如果仓仓真的跳下车认真听她说,她也许会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但她明白自己的内心是想替马超文辩解,她只是觉得还是不要下定论比较好。她有点不能忍受自己心里那个完美的形象被一点一点地沾污,她最害怕的结果是她一心一意塑造起来的偶像最终却落得瓦解崩溃。
然而流言还是像顽强的植物一般,暗自在人与人之间滋生蔓延。当梁韵诗发现的时候,“马超文是小偷”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
有交情一般的女生做操结束后和梁韵诗一起走回教室。对方会不经意地说起“马超文很可怕哦”这样的话。
梁韵诗不太情愿地问“为什么?”来引出她猜也猜得到的下文。
“据说他偷了我们班一个人的辅导材料费。”女生很秘密地轻声对她说。
梁韵诗有点恍惚,校园里的人群变成模糊的片影,在她面前闪来闪去。她想起自己过去看过的一个童话,是关于一群母鸡之间流传的谣言的故事,最后那个谣言被传得完全走了样,传到了当事的母鸡那里,它还听得津津有味,并将谣言再讲给另一群鸡听。类似于拷贝不走样的事情,现实地发生到自己头上的时候,竟会使人不禁哑然失笑。
梁韵诗迷糊地产生错觉,她觉得她和身边的女生,都长出了黄而尖的喙,此刻正扑扇着翅膀,咯咯地叫着,朝鸡窝走去。
“不知道他还偷过什么东西呢,对吧。”身边的女生期待地看着梁韵诗的反应。
梁韵诗回过神,她张了张嘴,想要替马超文辩解的;却终于还是配合地说:“不会吧,是真的吗?”
KTV的厕所里有一盏灯坏了,吱吱地跳闪着。
梁韵诗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有些青灰色的脸,意识到最近睡得太少了。
仓仓走到她身边来洗手。
“哦!”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你说马超文啊,那个偷东西的对吗?他怎么可能来!”
时光哗哗地倒流回去,梁韵诗想起那个高三的教室,在记忆里仍旧明亮无比。
那件事之后,马超文变得有点沉默。他还是会好脾气地教梁韵诗做题目,有时候也会开心地说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但梁韵诗明显地感觉到,仿佛是冬天降临到他的身上,使他悄无声息但迅速地冷却下来。
有一次班主任要将班费交给马超文保管,底下有一个滑稽的声音说:“不是吧,那怎么放心的了啊。”班里应景地响起一阵哄笑。那种并非善意的笑声,经过时间的浸泡而发胀,变得浑厚、诡异而重叠,到现在都让梁韵诗不寒而栗。那个滑稽的声音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呢,她每次都与自己较劲般想着这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直到感觉芒刺在背,才哆哆嗦嗦地停下来。
她记得那时自己用余光瞥着被哄笑声包围起来的马超文,他还是笔挺地坐着,没有什么情绪。许多流言也应该传到过他的耳朵里,但他只能装作不知道。他没办法解释,没机会解释,也没有人要听。总要有一个人成为牺牲者,甚至有时是毫无理由地,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韵诗觉得自己虚伪而又坚强。她看上去和别人无异,却是在内心坚定地站在马超文这一边。这种感情有一点复杂,她还是没办法确认那五十块钱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可能去问清楚。但她觉得马超文没有变,还是那个对着弄错座位的女生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的男生,还是那个打算趴在桌上睡觉时却直起身子教自己题目的人,还是那个转过来平静地说“我可以在课间和你说笑话”的邻座,他们是一个人。
但是是什么时候开始呢?梁韵诗意识到自己的东西开始一样一样减少。当她终于发觉不是自己粗心弄丢,而是真的一样一样不见的时候,她发现这个情况已经存在很久了。
大多是不起眼的文具,橡皮、尺子之类的小东西,有时是本子。若是在过去,梁韵诗不会在意。然而一星期总会丢一样。直到后来仓仓也发现梁韵诗总是在埋头翻东西,她有时会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怎么总丢东西啊。”“是啊,太粗心了,老是找不到。”梁韵诗抬起头烦恼地说。
又是连续五个星期,丢了草稿本、便签本、透明胶、铅笔芯和一支红色的水笔。第六个星期,梁韵诗下意识地注意了,却没有丢东西。接下来的五个星期,又丢了五样小东西。梁韵诗突然发现,每次不丢东西的那一周,都是不和马超文邻座的那一周。
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头皮都发麻了,仿佛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她不敢相信,又暗暗注意了几个星期,却发现同样的事情仍旧循环地发生着。
梁韵诗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那支钢笔的那一天,恰好物理考试又没有及格。她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觉得胸闷。那支钢笔是爸爸送给她的,她从来没这么心疼过。夕阳照到她脸上的时候,她烦躁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张了张嘴,试着呜咽了几声,竟发觉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感觉胸口舒畅了一些。
她没有再多想,渴求解脱般地拼命要自己哭出来。
路人奇怪地看着这个不停流着泪哭泣的女生,甚至都不抬一下手擦去泪水,只是放任它流淌。梁韵诗背着沉重的书包,拖沓着脚步,身后是长得拽不动的影子,就这么一路走去。
“五星期先生 马超文是个贼。”那天的日记,这样写道。
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五星期先生”这个名字。
梁韵诗开始在课桌上锁。哪怕是离开一小会,也会把所有的东西收进课桌,然后锁起来。
她与马超文的对话变少了,倒也并非刻意。只是前面的胖子突然开了窍,物理成绩越来越好,教给梁韵诗的奇险的解题方法总是正确的,梁韵诗便不知不觉换了老师。
有一次英语课,梁韵诗与邻座的马超文编对话。
“那我叫什么好呢?”马超文说。
“名字这种随便起一个好了,主要是对话要用到那个句型。”
“嗯…那Mr. Smith好了,最普通的。”
梁韵诗突然想到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马超文,故意地说:“你知道finger smith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问题并非预谋已久,却是存心的。她问完后,带着一丝狡黠,有点得意地等着他的反应。
男生的反应如她所料,他有些好奇而温良地问:“是什么啊?”
“手指工匠,十九世纪英国扒手的绰号。”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他。
“就是小偷吧,偷别人小东西的人。”梁韵诗想了想,又狠狠心补充道。
她说完后专心地看着马超文的反应。她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其实她梁韵诗什么都知道。
但是男生还是令人吃惊地平静,他笑了一下,说:“这么偏的东西你都知道。那我们对话内容编什么呢?…”
梁韵诗没想到会这样,反而轮到她有些慌。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说:“这是我在书上看来的。”
马超文还在纸上写着对话。“嗯?”他抬起头,然后反应过来。“哦。”又露出那个温和的笑容。
梁韵诗怔住了,那个笑容像暖融融的太阳,将她裹起来。她在享受这份温暖的同时,却冷冰冰地想到:“真会装啊。”
真会装啊,明明偷了我的资料费,却做出一副对我很好的样子。真会装啊,拿了我那么多的东西,估计家里都堆得用不完了吧。真会装啊,是认定我好欺负吗。
那个年纪的女生,是不会有真正的哀愁和失望的。梁韵诗只感觉到赤裸裸的愤怒,那股火焰被湿湿的木头压抑着,一直烧不起来,如今火苗却蹿得老高。是在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开始讨厌马超文了。
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互不理睬了。也没有说话的理由,于是就这样不说话了。梁韵诗到后来甚至有些弄不清当初两人隔阂的真正原因。每当靠窗坐的那个星期,她还是期盼着之后的五个星期,有马超文坐在边上的感觉。她希望他能来问一句为什么,或是不经意地对她说些什么也行。
但是没有。高三最后阶段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大家都好累。
梁韵诗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仓仓在用啫喱水喷她的爆炸头。“哎呀我发质变好差。”她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马超文不能来啊。”梁韵诗踌躇着,还是问了出来。
仓仓一下子停下手里的事情,转过来看着梁韵诗。梁韵诗被看得心虚,掩饰般地说:“这不是大家都来了么。”
“你这么想见他啊,又不是什么好人。”仓仓回过身继续整头发。“他那个保送资格被取消以后,不是没考上什么好的学校嘛,家里又没钱给他去读个二本三本回来,就不读了。要是我,我也没脸来参加同学会。”
“不读大学?”梁韵诗头一次知道这件事。
仓仓转过身来,一脸无辜地对着梁韵诗点了点头。
当时马超文获得了保送杭州一个大学的资格的事,梁韵诗一直都记得。她知道这件事以后,拼命地努力,也想考去杭州。她不去深层次地思考自己的动机,那大概会让自己发狂;简单的来说,就是她也想去杭州。
她在最后冲刺的阶段很用功地念书,以至于后来学校机房芯片被偷的那件事,在她的印象里很模糊。那件事似乎影响很大,那以后学校的老师开始轮流晚上值班。事情发生之后不久,梁韵诗记得某节自习课马超文被叫走了,一直到下一节课才回来,回来时似乎哭过,但他还是没有什么情绪,坐下来便俯首写作业。梁韵诗偷偷瞄他,却收获不到任何信息。
整个年级有流言说是马超文偷了学校机房的电脑芯片拿去卖钱。三人成虎,这个流言传到后来和真的一模一样,甚至具体到他将芯片拿去卖钱的市场的名字也确凿无比。哪怕后来终于查出是校外的人偷的芯片,这件事完全尘埃落定,还有消息不灵通的人一直坚定地认为马超文就是那个贼。
而那张公示的候选保送名单在走廊上贴了一个星期以后,被一场大雨打落了。之后确定的名单里没有马超文。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谁也不关心。
“要我说也是,品德有问题,小偷怎么能被保送。”仓仓三言两语地提了提马超文,又说:“别说他了。你发现没,陈强今天也没有来。”
梁韵诗在脑子想了想,才依稀记起这个人,却也只是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当时喜欢你哦,诗诗。”
梁韵诗忍不住笑出来,“你好俗气哦,仓仓。”
“真的真的,他坐你边上的,你记得吗?”
“没有啊。”马超文坐在我的边上,她心里说。
“没有吗?他不是坐在你边上。”
“肯定不是,我记得很清楚的。”
“哦,那就是边上的前面或者后面吧。”
也许有这回事,梁韵诗不再反驳。她不记得马超文前面或后面坐的是谁了。
“反正他老是故意不对齐课桌,想坐你边上的,很好玩吧。对啦,他很变态的,老是拿你的小东西,说要留作纪念。还拿来给我看,叫我不要告诉你。”
梁韵诗原本漠不关心地敷衍地笑着,突然诧异地回头看她。
“怎么啦?不会生气了吧?都那么久了啊。他就是喜欢你嘛,觉得好玩。”
梁韵诗回想起高三毕业的那个假期,她在打包整理数不尽的复习资料的时候,在一本物理辅导书里发现了夹在里面的钱,两张20元,两张5元。她不知道那是自己不小心夹在了里面,还是谁悄悄地归还给她的。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夏天,她以为马超文还是去了杭州,但是家里人一定要她报了上海的学校。她独自暗落落地哭了几次,直到来到上海,见到新鲜美丽的事物,才将过去的情愫渐渐释怀。
“陈强现在在哪里?”梁韵诗装作对仓仓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
“不知道啊。杭州?我也不知道。”
“那李一浩呢?”
“他不是出国了吗?”
“那马超文呢?”这才是梁韵诗真正想问的问题。她只关心马超文,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骗子,将一颗真的的珍珠混在假的里面,好让所有珍珠看上去都是真的。她好像在意那些今天没来参加同学会的人,但她只想知道关于马超文的一切。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如此在意。
“他啊。他还在镇上,好可怜。”仓仓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梁韵诗看着她有些晕开来的眼线,她觉得仓仓真的变了。
梁韵诗骑着自行车,终于找到马超文打工的那家摩托车修车铺,已经将近傍晚。
她突然很高兴,她觉得马超文还在原地。如果他真的去了杭州,而她去了上海,她会觉得很遗憾。
隔着小马路的烟尘,她看到马超文终于歇下手里的活,疲劳地坐下来,吃着什么东西。
仓仓说,他毕业以后就来这里帮忙,一直到现在。
梁韵诗突然想穿过马路过去看看他。她只是想看一眼,并非割舍不下的青春情怀,也不是怀有歉疚之意,只是出于一种温情的好奇,好奇那过去的情感和记忆如今变成了何种模样。
她推着自行车朝他走去。
声音,全部都消失了。小镇各家各户开始做晚饭,有小孩尖叫跑过,时不时有摩托车经过身边——而它们都失去了声音。耳边似乎是教室里喧闹的声音,隔着时光显得陈旧。马超文还是大有前途的男生,而梁韵诗是那个永远搞不清物理变量的反应迟钝的人。男生说:“没有我,谁来教你物理题目啊。”梁韵诗气急败坏地说:“你这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自行车链条哒哒的声音将她召唤回现实。马超文看到有人过来,站了起来。
梁韵诗看到灯光下的男生,她看着他。
他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成熟了一些。她想。
马超文只看到对方的脸埋在暗影里。
“不修自行车。”他说。
梁韵诗在慌乱间,看到之前在马路对面看到的马超文手里的食物,原来是一个包子。
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匆匆地走了。
发表于《中学生天地》(高中综合版)2011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