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己
艾己
废物!
谁?
我!
唉……
——老旧的钟楼荡出暗哑的钟声,扰动着黄昏破衫般摇晃的烟波。惊鸟展翅,没入霓霞暮色。古道红枫,染着点秋霜,拥着台地衰楼。几片叶子,沾染些泥香,飘摇去山下乌江。那杳杳夜色染乌的江水,静默似死啊!映着山上,楼顶上的,我的身影,如果可以出现在那里的话。那里,寂无声,无声息。
曾几何时——我曾叹出钟声?悠长、无尽,而枯老……
老楼,是假的,我的幻想而已。可我确实如同深林枯钟一座。望不见山外霓虹色,等不到世界崩塌时。在这里等着,似乎看得见希望,又看不见希望。
——于是我又假装是一潭死水——不完全死,拨出一道,又一道微波——祈求着有人能帮帮我,或者,自己用这微小得不可见的微波,轰出一条不存在的活渠……
每当夜至深,人至静,我躺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睁开眼,是无边的漆暗,张开眼,还是无边的漆暗。在这漆黑的幕布上,总映出自己,映出一个,狼狈的、苟活着的,在城市缝隙中的烂人。
自打我出生于春风拂禾、鱼戏绿水的大山里起,我就知道,我已经先一步在人生的起跑线上退了半步,或者一步多。正因此,我输给别人太多太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输了多少,总之一双手是数不过来的,引弓一射的距离是不够的。
我每每听到身边人谈一些趣事,或历史,或科技,或什么二次元,或什么JavaScript,我也只能“拨动脖颈处的齿轮”,抬头,像大雨天假装沐浴了阳光一样笑一笑,假装自己并没有沉没于无知的阴暗沼泽。家室、见识、能力、才干、智商乃至形貌,我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哪怕可堪一说的东西。当我看见陶行知说过的一句话“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英雄好汉”后,我只觉得自卑。也许我并没有能靠得住的东西,而我也绝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但我哪里甘心!甘心永居人下?
我不!我不甘心——
每一个冰冷的日出,每一场闷热的雨后,我都要痛斥自己的无能,我都要按住自己颤抖的手,写下对自己的一句又一句劝诫,怀着那若有若无的希望,想去践行,想尽力去把希望点燃——
但终究,是泡影……
沉浸在幻想的温柔乡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躺在父母弯了腰、白了发换来的,柔软舒适的锦床上,不似勾践。手丢了力气,大脑几近宕机……
也许,似乎,这也足够了……小富即安……知足常乐……身处如此境地,似乎也,不算丢人……
但我做了梦。
梦到自己被介绍到工厂里去工作,过半百的老父亲吃力地蹬着三轮车送我上班,老皱的面庞让我一步三回头。
工厂的环境很不错,老板人也不错,待遇也够在小城市里过活。他们带我参观宿舍,带我走遍花园,带我熟悉工作……
我笑着回应他们笑着说的话,笑着工作,笑着生活……带着一丝涩然……
可这不够,这哪里够!我活了半辈子我读了半辈子书难道就仅仅只是为了这样?这有意义?狗屁意义!我要走出去!走出农村的诅咒!我读过书啊!落得如此地步?天可怜见!我不甘心!
当我在梦中独自呼号上天,哀求着再来一次时。
我知道,我还是恨自己。
于是,我从深渊里惊醒。
我感受到冰冷的海水和重压屠杀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我想往上游去,我想看看海上的世界……我不想就这么窒息……
可终究,只是扰动了一丝水波,便透不过气来,就要闭上眼……粉身,碎骨……
每当我端一杯凉白开,独坐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四下无声,微闭双眼,轻抚手背,感受着岁月静好时,我会疑惑,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看不清自身问题所在,才让刀一样的努力像是砍在了流水上那么无力,那么愤怒。
现如今啊,一句句劝诫、一条条规划挤满了笔记,我却做不到——即便做到,作用也不如幻想中那么美好。
而我能做的,只有再找一本空的笔记,时不时翻开旧笔记,发出钟鸣般的哑叹……
然后,再然后——拼命按下颤颤的右手,继续写下去,因为不甘,艾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