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慢车
最后一班慢车
深秋,九月,四季如常的城市之上挂上了圆月,月光好不容易透过云端一层薄薄的轻纱,却又被淹没在了霓虹里,夜市的喧嚣里,老城公交的车窗里,悄无声息。
公司大楼亮着零散的灯光,各自照着些孤单的身影,拉长一道,又一道影子。
“薛组,没吃饭吧?下班一起喝几杯?东华街有家大排档菜做得一个绝,我请!”罗胖子捋了捋油得发亮的寸头,笑哈哈地朝着公共办公室的角落喊道。
“行啊,我手头上,还有几组数据,你给我做了?”薛曼有气无力地看向电梯口,那个背好棕布挎包的“圆球”,“得了得了,下次有时间再说,我加会儿班。”
罗胖子瞅了眼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叹了声气,又爽朗笑了一声,挥挥手道:“嘿哟,这活儿我可干不来。说好了哈,下次您得来吃顿饭。走了哈!”言毕,迈开小短腿进了电梯,紧了紧大衣,似乎外边的风透了几层墙吹进来了似的。
薛曼的目光跟着罗胖子向下的电梯而去,而思绪却往天上飘去,绵绵软软起来,络腮一点碎胡好像也软了下来,叫背也弯了一弯。
电脑的冷色光照亮了一张惆怅的脸。
哪有什么数据,这分明是升职通知!
公司决定把薛曼从分部调去总公司,还是一样的工作,一样的职务,不过待遇会好很多。
其实薛曼知道,这并非是上头看到了他两年以来的努力,而是公司里权力交替,争斗罢了,这下子是找人才,去拼业绩呢。对于他来讲,这事,其实影响不到他的前途,只要他表现出了价值,那么无论赢家是谁,他都不会被放走,所以他不忧心这方面。
哎,当这心心念念的升职加薪切切实实地来到自己身前,要和自己握握手时,一抹患得患失的阴影却缠住了手臂。
其实比起去总公司,他更想留在分公司,在这里升职,这样就能带一带熟悉的下属,逛一逛熟悉的城市,喝几杯,大排档里吃几个菜。
可自己没办法啊,哪有选择的余地啊。
好在总公司那边要合计合计员工搬地方的问题,几番周折下来,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留了些可怜的时间。
薛曼直了直腰,深深地吸了口气,长长叹出来,关了电脑,披上外衣,背上挎包,缓步走到电梯口,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办公室,嚼了几口空气,嘴唇翕动,关了灯,走进电梯。
这样,公司大楼就暗了一间,被月光偷偷溜进来,借以在霓虹深处喘息。
大楼分上下两部分,公司包租了上层,而下层是商场。
薛曼下到一楼,便感到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这层是零售区,这有缠着大人撒娇的孩子,有结伴嬉闹的情侣,也有低头看手机的阿飞,有手忙脚乱的服务员。
薛曼直了直目光,迈着大步子,从人流中悄悄穿过,径直离开,毫不回头。
直到走出大楼,才觉得,哦,天色不早了,天气凉了,有些安静了。
街道上的路灯等候多时,亲切地拉长了薛曼的影子,在他心里添了几分夜色的气息。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甚至还有摆摊的商贩,大喇叭播放着一遍又一遍吆喝声,这是外地人听不懂的方言,是本地人刻在DNA里的味道。
嗯?凉皮?薛曼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眉头一展,走向了小摊。
“师傅,凉皮还有伐?”
“八块一碗,韭菜辣椒要得?”
“韭菜不要,辣椒放一点,扫码?”
“呐,这里。”
两人默契地你问我答,仿佛演练了上百遍,而这,是独属于这座城的戏码。薛曼此刻竟然有种做上了慢车的感觉,像十几年前绿皮火车的慢,加上高铁的稳的感觉,市侩,而恬淡,老旧,而沉稳。
这样,吃碗凉皮,看看夜景,实在舒心。
吃完,朝老板要了张纸巾,擦擦嘴,扔到垃圾桶里去,朝路口走去。
这是要等公交呢,这个点儿,还有最后一班车,正好朝着家的方向,薛曼不看时间也知道。
其实薛曼自己有车,但不常开,一是油价高;二是不喜欢开,太累了,于是更多坐公交。
公交站牌旁的路灯招待了夜晚的第一位客人,它并不惊异,而是如往常一样拉长客人的影子,轻轻地,不着痕迹。
不一会,车来了,老车稳稳地停下,薛曼会心一笑,上了车,投了币,坐在第一排,贴在柔软的靠背上,泄去了所有焦恼。
“我还想着开慢点抽几根烟,谁知道你小子还等车哇!”
老司机和薛曼很熟,因为总有一段时间,车上只有一位乘客。
“阿叔,开慢点吧,今天我不是很急。”薛曼边系安全带边说。
司机闻言,给自己点上烟,慢悠悠发起车来。
老车的老轮慢悠悠滚着,渐渐碾着去往郊区,夜色也就自然而然包裹了老车,车窗里的月光也就松懈下来,弥漫了一整车,恬静,安然。
对于薛曼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放松时间。在这样的回家路途上,他几乎可以放开所有的焦虑,在等待中放松神经。
“小薛啊——”老叔干哑的嗓子里蹦出些话来,“这个月开完,我退休去了。”
薛曼刚闭上的眼睛微动,张开,看着车内后视镜中映出的那张半百发鬓的脸,百感交集。
“叔,我要调去外地了。”薛曼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不错啊。”司机露出了笑容。
“唉,别讲了,不想去啊,舍不得下面那群人。”
“嗯……叔跟你讲个事儿啊。”
“昂。”
“以前呢,叔小的时候,晚上,跑山上去玩。”
“嗯。”
“鬼火,你知道吧?”
“什么东西?”
“就是飘在天上的火!会追人!坟上冒出来,追着你,你停它就停,你跑它也跑。”
“这么玄乎?”
“别想这个。当时我啊,怕死了,乱跑,它就跟着我。后来我没办法,就壮了胆子,背过头看它去,你猜怎么着?”
“咋?”
“它不过来,我就细看它,嚯,还挺,还挺稀罕,蛮好看的。”
“我还是觉着玄乎……”
“你管这干嘛!我告诉你啊小薛,有些事儿你躲不掉!那就不躲了。”
“好好好,你开车,小心点。”
“唉。”
薛曼拿了手机,搜了搜,嚯,还真有,这鬼火,不就焚风嘛。
回过神来,老叔老神在在地开车,薛曼才细想了想他说的话。
“行吧,我试试。”他自言自语道。
薛曼深吸一口气,伸展了下身体,仰头靠在车椅上,享受着慢车。
城市的光已经追不上来了,而月光依旧紧随着,城郊的树木静静沐浴着月光,留下一片片黑影斑驳。
东华街,大排档里,罗胖子被几个同事抱着,面色通红,眼泪不争气地溢出来,地上堆满了酒瓶。
“老罗,想开点嘛。”
“我——我早知道他要走……就该把他拽过来!——”
霓虹的光火拉长了几人的影子,而这影子又被月光轻轻扫去了风尘的气息,被丢去城市的街角。
“臭小子,不知福分……”老叔靠着老车,猛吸一口烟,又咳嗽几声,把烟狠狠地扔在影子里,任月光浸透了火光,又望了望身后,星星点点的灯光和交杂的树影。
薛曼站在小墅前,理了理上衣,抬头,阳台上,妻子与儿子正往下看来,三道目光轻轻地交错在一起,抓住了月光,一起飘去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