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灵魂深处的小偷
「我是一个小偷。
虽然从古至今,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偷,但是我和他们却有点不同。
我盗取的并不是钱财。对那些古董,宝石,以及其他价值非凡的美术品也毫无兴趣。
我是一个,盗取音乐的小偷。
收音机中传来的爵士曲目。大街上扩音器播放的流行歌。回响在站前环岛的歌声。公共的小会场里传来的钢琴奏鸣曲。
我盗取的是它们。用这个陈旧的录音机录下来盗取。嘴上哼着旋律盗取。写在乐谱上盗取。
一直以来,我对那些优美的旋律毫无抵抗力。
刚开始时接到最多的委托,就是捉刀代笔。供创作歌手演唱的曲子,大牌演员作为歌手出道用的参赛曲、广告曲。其中大部分的曲子我都把精力放在了如何让它们畅销这一点上面。
畅销的旋律是有规律可循的。虽然这种规律基于填上词后的契合程度,但大多时候都在可分析的范围内。优美的旋律中充满了魔力。它的魅力使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人们哼唱的歌曲中存在着那些所谓的名曲的精髓。特意哼唱出来的那一瞬间往往都是曲子中最喜欢的一小段。无数次在脑海里循环的一小段。人们哼唱的歌曲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反映着大众的喜好。
现代音乐中,不论是流行,爵士,还是摇滚,基本上都是以节奏为中心而构成的。2beat、4beat、8beat、dance beat、slip beat、shuffle beat......。这个录音机里播放的流行爵士,就是以shuffle beat为基础的。
在掌握了节奏之后,就需要对上面的和弦进行分析。分析完和弦之后,就轮到"音乐的面部",也就是旋律。节奏、和弦、旋律。三种要素互相组合,乐曲便成型了。
以顾客,或者说是大众所追求的音乐为目标,将分析完毕的乐曲进行制作。有时会引用流行的节奏轨,有时会汲取往年名曲伴奏中微妙的部分,在人们最容易入耳的那几秒间,填入"大众认为优美的名曲的旋律"。按照上述工程完成的音乐,大都得到了好评。
我不相信有人拥有足以让世人称赞的才能。那些被称为天才或是其他美誉的音乐家大多都是冒牌货。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似乎有人一直叫嚣着,说早在巴赫那个时代作曲就已经结束了,我甚至觉得他说的没错。
在我说着这些的时候,世界上的人们也正写着音乐。十二个音阶的编排在若干八度的音程上定型化,不断地产出着旋律。这样一来,无论是那首名曲,还是收音机中播放的流行歌曲,又或是这首潮流的流行爵士,毫无疑问都是曾经在音乐史的一隅出现过的旋律。
即便如此,我一直坚信着,它们中的一小部分,在偶然创作出的一瞬之中,确确实实存在着优美的旋律。
唯有这一点是至今不变的。」
一
我和那名少年的相遇,是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时全国都在为世界瞩目的国际祭典而骚动着。
他的年龄还不满十岁,小小的身体里却充满了好奇心。他总是在他坐在事务所的沙发上的时候,或是抚摸着房间角落里的钢琴的时候,又或是在阳台上眺望着夕阳的时候,问我各种问题。
关于音乐的事情。世间的事情。人际关系的事情。成长的地方的事情。乐谱的读法。钢琴的弹法。调解世上各种说不通道理的事情的方法。以及,关于我妻子的事情。他只要问起来就没完没了。虽然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或许对他来说,和像我这种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大人说上话的手段就是提问吧。总之,他是一个熟识之后话很多的孩子。在他的话语中也能看到他幼稚的内心。
他的瞳孔是淡茶色的。
涂上清漆的实木一般的淡茶色。他总是带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神到处看。弹珠一般的瞳孔将夕阳反射,在昏暗的事务所中看上去像是虹膜在发光一般。在他眼神的深处藏有缺乏主见的寂寞。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却又感觉似曾相识。我偶尔会有这样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小雨已经停了。
我伸手按下放在桌上的收音机的停止按钮。随着指腹上传来冰冷的触感,房间里的音乐停了下来。我松开手指,咔的一声,按钮弹了上来。房间一下子陷入了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窗外的夕阳照在桌上的收音机上,五线谱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
我拉了下椅子,稍微调整了坐姿,伸了个懒腰。放下握在右手的铅笔。铅笔滚落在桌子上。B4大小的五线谱还有一大半都是白纸,但如果算上因为不满意而抹去的那些的话,这已经是第四张了。
那一天,我一直在想着某件事。并不是在想一次性买了很多放在家里而如今却快要喝完了的罐装咖啡。而是想着我妻子的事。
也不是只有今天。最近老是想起她。或许是因为刚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而松懈下来了吧。虽然离妻子的忌日还有一段时间,但或许,在夏天到来之前去墓前见她一面也不错吧。
我把桌子上的书写工具收拾好,放进作为笔筒的替代品的森比杯中,发出了杯子与铅笔摩擦的声音。
突然觉得,有些口渴。
我将剩下的罐装咖啡一饮而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穿过窗边的沙发和矮桌,拿上放在旁边架子上的钱包向玄关走去。
那间我称之为事务所的房间,位于一栋距立川站南口几分钟路程的杂居大楼里。十多年之前,在我开始以音乐谋生的时候租下了这间房间。房租不高,房间却很宽敞,也稍微做了隔音装修。我经常在房间里弹奏立式钢琴或是吉他,迄今为止也没有人来投诉过我。
出了大楼,面对的是一条直通车站的路。在这条便捷且行人很多的路旁,越是靠近车站商店就越是密集。从饮食店到杂货铺,各种类型的店铺密密麻麻地塞在承租大楼里,紧凑地排列着。我把这里叫做"大路"。
五月的大路上看不见几个人影,带着雨后湿气的末春之风静悄悄地拂过。街道上充斥着各种声音。
乌鸦的啼叫声。行人们的交谈声。踩在小水洼上的声音。汽车的刹车声。信号声。以及店铺里传来的流行音乐。夕阳反射在商店的玻璃窗上。
我一边听着街道的声音,一边走着。如果是平时的话,我肯定会在离大楼最近的自贩机买完咖啡后直接回去。但那一天不同。那台自贩机上贴着写有"修理中"的便签。所以我只能为了一罐咖啡离开事务所,去寻找其他的自贩机。
走到街角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台自贩机。它设置在一条岔路里的停车场旁边。
我走近自贩机,从钱包里取出零钱投进去,按下按钮。随着自贩机发出声音,咖啡落了下来,我把手伸进取物口。
“吧零”,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我把手收了回来。
像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奇怪的声音。像是物体摩擦发出的,混杂着清脆高音的破裂声。举个例子来说,就像玻璃杯从架子上落下摔碎时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混杂着乌鸦的啼叫声与汽车的鸣笛声,细微的破裂声又一次传入到了我的耳朵。
绝对没错。这一定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像是被吸引了一般,我向着附近的小胡同里望去。
胡同里散落了一地的玻璃。
红色、蓝色、翠绿色、暗淡透明的颜色。
各种颜色的玻璃碎片,宛如花朵绽放一般散落在柏油路上,在被夕阳照射下的胡同里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想着。
我走了过去,拿起一块玻璃碎片。之前应该是椭圆形的吧。这一块碎片像是画曲线一样弯曲。透过夕阳发出妖艳的光芒。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被两边的建筑物夹在中间的小胡同。胡同的尽头刚好能看见落下的夕阳,整个胡同都被夕阳所照射着。每一块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都反射着光芒。
杂居大楼里面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站了起来。脚步声越来越大,快要走到地面了。
过了一会儿,紧急出口被打开,门缝中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少年从大楼旁的紧急出口探出一半身子,僵在了原地。
「啊」少年说道。
我转向少年的方向,看着他的脸。
他看上去非常胆怯。
剪的一样长的黑发下,一双淡茶色的眼睛。他应该属于感情很容易体现在脸上的那种人吧,眉毛下垂,显得有些困惑。
少年从门缝中钻出来后,轻轻把门关上,嘴里不知道在咕哝着什么。金属门低沉的摩擦声回响在胡同里。
「这是你的吗?」
我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玻璃碎片放在手上给他看。
「嗯」
少年把目光从我手上的红色小碎片上移开,略显尴尬地说道。
「摔下来了」
他指向头上。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看上去,发现在落下位置的正上方,有一个从大楼墙面伸出来的阳台。或许是手滑了吧,我这样想着。
「要小心点哦」我说。
「嗯」少年点点头。
当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帮忙收拾时,少年慌张地摇了摇头。
不过也是,路过的陌生男子上来搭话也确实挺可疑的。我决定还是赶快离开那里,把涌现出的好奇心甩在脑后。
正准备往回走时,就听到了身后把玻璃弄得稀里哗啦响的声音。
穿过自贩机所在的停车场,正要回到大路上的时候,我斜着看了一眼胡同的方向。那一刻,我与少年四目相对。
将脸转过来,走在回事务所的路上。在大路上终于能看到整片天空。天边的晚霞像是要将夜晚溶化一般。
揣在裤兜里的咖啡的冰冷,显示着它的存在。
回到杂居大楼的事务所时,关于少年的事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想起来了。
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那几个月里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而他也只是叫我「大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