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
借我
所有人都知道裴缘应该去学校,可她就是没去学校,留在家里是裴父留给她自认为最好的。
裴缘十二岁那年,同年的小朋友都上了初中,可她换来换去还是那些老师,她知道自己的成长状态和别人不一样,可是她不会反对爸爸。
裴缘十三岁那年,裴父带回来一个男生,名字叫徐常思,他到的那天拉着一个行李箱,同裴父一起,裴夫告诉她以后就是徐常思教她学习了。徐常思高高的个儿站在裴缘面前,给她很大的压力,向后小退了一步,于是徐常思轻笑一声,弯下身子,摸摸了她的头:“那以后小阿缘就由我来教了。”他的笑让她忘记害怕。
然后那个家教被辞退了。
他每天早上带裴缘去图书馆,学到中午在外面吃完饭之后便带着裴缘到处逛。
“阿缘,要不要出去玩?”他每次都是这么问她,可每次都不需要裴缘的回答。
他带着小小的裴缘穿梭在熙攘的街道,今天台球场明天桌游场,裴缘就拉个小板凳坐得远远的,背后靠着自己的书包和徐常思的外套,手里的书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可小女孩还是死了,别人在举杯同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于是划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她看到了奶奶,于是她不孤单了。
每次裴缘看完一本童话故事书,徐常思便走过来拿起自己的外套和裴缘的包,拍拍她的脑袋跟她说:“走啦,小阿缘。”然后就带她回去。她在楼上弹钢琴,隐隐约约能听到楼下裴父训斥徐常思,让他不要随便带她去奇奇怪怪的地方。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次晚上吃饭的时候徐常思嘴角带了血,裴缘递给他纸巾,徐常思愣了一下,笑着接过。
徐常思不带她去外面了,但是每天他都写下纸条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写的是什么裴缘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徐常思已经准备好走了,尽管他依旧是见到她就轻轻地笑,尽管他总是轻轻地叫她小阿缘。她就是能感觉到徐常思不会停留很久了。
有天下午,徐常思拿着两张游乐园的票问裴缘:“今天陪小阿缘去游乐园怎么样?”
裴缘同往日般没有回答,可这次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含着笑看她,就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她心里一阵翻腾,有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徐徐升起,她摸不准到底应不应该同他去,这跟他自己早上起来问到底要不要练钢琴是不一样的。
应该跟练钢琴是一个道理。她这样告诉自己,盯着他的眼睛,下定所有决心点了下头。
徐常思笑意更甚,摸了摸她的头:“那今天就带小阿缘去游乐园玩。”
今天就带小阿缘去游乐园玩。裴缘自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暗自幻想游乐园里两人一起游玩的场景。
……
“小阿缘,我要走了。”晚上,徐常思在她房间门口轻语,裴缘听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告别,她蹲在门后面,一动不动,静静聆听他的声音。
“小阿缘,我给你留了东西,记得看。小阿缘,要逃啊。”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觉得她睡着了不愿意吵醒她,裴缘还蹲在门后面,可过了很久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似有感应,她起身走向窗边,刚好看到徐常思将行李箱放进出租车。
抬头。裴缘捏紧拳头,暗暗呐喊。
可是他没有,他放好了行李箱就钻进车里,收伞的时候几滴水溅到他衣服上,他抬手拍了下衣服,也没有抬头。
出租车很快就开走了,裴缘打开窗户,将手伸出去接了几滴雨,冰凉的。
她出去看徐常思给她留的东西,还有,为什么要逃啊。
可她没找到,什么都没找到。
裴家出事了,裴父的公司被查出账目有问题。那也是个晚上,也是个雨夜,公司内被拖欠工资的员工挤在屋内,全围着裴父,让他结工资。裴缘听到楼下的动静,慢慢走下去,其中一个人眼尖,立马看到她,用手指着她喊了一句话。
这就是资本家的生活。
她那天穿着白色连衣裙,裙子上花纹绚丽,可再光鲜亮丽也不能改变她心里感受到的屈辱。她不懂人世间的险恶,尽管她会许多事情,乐谱、画板一点用也没有,她不懂得怎么反抗。
那一天之后,裴父把房子变卖,把资产转手,将员工的工资结完之后就基本什么都没了。
后来裴父进去了,被几个大人物弄进去蹲二十年。
裴缘成了没有家的孩子。那一天,是她十七岁生日前一个月。
她站在监狱外,想要探亲,可是被裴父拒绝了。她在监狱外站了许久,久到太阳下山,久到月亮升到顶空,久到徐常思过来抱住她。这么久了,她终于哭出来了。
“小阿缘,要不要跟我走?”徐常思还是跟往常一样,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动了身前的小女孩。
那一次她摇摇头拒绝了。徐常思摸摸了她的头,说她长大了。她没懂什么意思,难道变成一个人就算是长大了?后来她才知道,徐常思是说她会反抗了。
她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在附近借徐常思的身份证租了间房子,又去了一所学校申请入校,幸好那些家教还有徐常思教得好,测验很容易就过了。进了学校,她听到有人传她的事情,说她就是那个拖欠工资的大老板的女儿,一直没上学是因为她的母亲因为车祸死亡,所以裴父将她关在家里,只要不出门就不会发生意外。
裴缘大概知道徐常思告诉她要逃的原因了。
裴缘找时间去了趟原本的家,那个原本是她家的地方。她把周边全走了一趟,后来被告知信箱里面还有个盒子没取走。
里面是徐常思写的纸条,纸条里面写了很多琐事,还写了:我在北京。纸条下面还有那一天去游乐园拍的照片,他在每一张照片后面都写下了两个字:要逃。
高考结束,徐常思又来了,她过来庆祝裴缘毕业快乐,同时也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北京。
那一次,裴缘又拒绝了他,她说:“我总要自己成长起来的,我已经会反抗了。”
徐常思愣住了,后一瞬又拾起笑脸:“我们阿缘长大了,会反抗了。”
后来她还是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成绩好,进了人民大学,进去才知道徐常思在里面读博。
“阿缘?”裴缘走在小路上,细细聆听夜晚的虫鸣。她一转身就看到徐常思,逆着背后路灯的光向她走过来。
那一晚徐常思将裴缘送回寝室,徐常思刚走没多久外面就开始下雨,裴缘站在阳台上伸出手去接雨滴,冰凉的,突然想起来徐常思第一次走的那一天也是个雨夜。她拿起一把雨伞就冲出去。
“徐常思!”那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前面的人转过身来,见到裴缘撑着把伞急急赶来,到嘴的话轻轻出现,依旧被裴缘完完整整地听到。
“慢点,别摔了。”裴缘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下一秒两人同站在一把伞下面,裴缘的眼泪滴下来了。是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没有家了,在这个学校,这个社会都是形影孤单。
“小阿缘,别哭了。”徐常思轻声叫她,有那么一瞬间让裴缘觉得是几年前徐常思刚到裴家时,弯着腰与她平视,轻轻地唤她“小阿缘”。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她好像无声地说了句:我不害怕了。
“小阿缘,要不要跟我走?”徐常思照旧是很轻的语气,裴缘想起那一天在监狱门口,他也是这么问的。
“嗯。”
“那以后就是我照顾你了,小阿缘。”徐常思的话语带着点笑意,染得她耳朵变红。
五年后的一个寒冬,裴缘接到一个号码,对面的人说徐常思除了车祸,躺在ICU,随时有生命危险,通过手机紧急联系人联系到了她。
三天后临近黄昏的时间,徐常思还是没能熬过来,外面下着小雨,隐约能看到黄昏的光。
徐常思立了遗嘱,将生前50%的财产包括一套房子赠予裴缘,剩下50%捐给社会。
裴缘细细看了一下那套房子的地址,明明是她的家啊。
她回去看了那套房子,里面的东西基本没变,唯独徐常思住过的那间房子有改变的痕迹。她在里面翻了很久,慢慢拼凑出徐常思遇见她之前的生活。
他失去父母,在一场追尾车祸中,车子里面还能看到蛋糕破碎的痕迹,那一天他刚好十三岁生日,幸亏当时社会上有人愿意帮助他,让他完成初高中学业,成功考上大学。他铭记着那个人,那个人告诉他,她有一个女儿,叫阿缘……
枕头下面还有几张照片和一个信封,照片是他们在游乐园的场景,已经有点发黄,但已经清晰,很容易就知道有人经常抚摸,最下面一张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小阿缘,生日快乐啊。
一滴眼泪划过,滴落在“快乐”上面。
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纸,折了好几下,可展开也只有寥寥几个字
小阿缘,记住啊,要有个避风港,还有啊,不要反抗那些最爱你的人。
裴缘禁不住哭起来,她曾经许多次拒绝那个爱她的人,那个人死了,她就真的没有避风港了啊。
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借我变如不曾改变。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预知的险。
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樊小纯《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