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莽
中学的景致并不怎么样:团团叠叠的树丛,泛滥的粗绿以及拙重的枝干。确是很没趣的。
这样的思想不过因为开学考试的困难与逊色,同毕业考试的优越成了极大的落差。来中学正课的第一天它留给我的烙印也便如此。湮没于稀疏的人群,单闻瑟瑟风声有如芒刺般嘈杂。
我于是加快了脚步,确认自己教室所在。模糊陈旧的班牌领我进了教室:密集而斑驳的色块贴在每桌前,错乱不堪,而且冗芜。于是乎又闻到瑟瑟风声有如芒刺嘈杂。
那天的课似乎都很长,加以又是春季,温适得让人想睡去;但社会课倒很令人叹曰稀奇的:非书上的东西,而是其人。铃未响,一敦胖的上半身现于窗口,正缓缓地挪动着;他往教室一瞥,细琐碎乱的锐响顿然稀疏了:一束清冷锐利的光从他狭小的眼里刺出,叫人像是遭了芒刺。其人踏过门槛,仍然敦胖的身子缓缓挪动着;肤黑;一头萋草般凌乱且向上生的发清晰得多了;眼小而圆,却依旧刺出清冷锐利的光来。
铃既响,他用着不很标准的普通话而且不十分流利地介绍自己道:“我呢,姓宋,是那个啊——你们的历史与社会老师!”说毕,在陈老的黑板正中写下一个“宋”字,很莽然、用力、快速;而且还在最后一捺断了粉笔,不过紧接就更洒脱地补上半笔。
此后的两个学期即一年里,我与宋交集并不密切。不过宋常在体育课上打篮球,依然敦胖的身子却异常灵捷地行动,他像一道粗犷的光穿梭于稀疏的人群,偶然一跃即是进球。他的篮球确是很精彩绝伦的,因此我时常愿意去观看。其时我时常觉到他眼里清冷锐利的光变得柔和得多,不过很快就变换过来,换以僵硬的笑。
初一的文理联赛考完时,我犹已预见其落第的结局,于是很是颓丧;社会的默写又恰巧错了,须去宋那重默,即执默写本入办公室。其他人皆尚未从食堂回来,只有宋一人。办公室静得如铁,单在缝隙里闻见瑟瑟风声有如芒刺般聒耳。正望见宋握着一柄茶杯,斜斜地望着窗外:他许是在赏近处枝条稀疏,叶大而且哑绿的玉兰树;又或透过稀疏的叶凝视远处的教学楼。我回过神,报了一声,宋如梦初醒般应门道:“嗯!”,声沉得若铁;他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继而望着窗外。
半晌,一位隔班老师的到来熔化了这般寂静:
“呵,思考人生么?!”
他如梦初醒般应门道:
“嗯!”
“那么,思考什么?”
“我在想啊——最近这么闷热,那玉兰却如此苍翠;在冬天的时候,还能开出满树的花来;之后风又把花全刮掉了,那玉兰树却仍旧如此苍翠:它可是一年四季都这样——那么我就在想啊,这个人啊……”
宋见那老师已撇过头去,将欲走却,便不再多言,继而望着窗外。
我却到现在还时常记起这番话来,他给予我的东西,确是常人无所及的。
在升入初二之后,宋已不教我了;不过常能透过窗口和玉兰树稀疏的枝叶,望见宋倚在对面的教学楼的走廊扶手上,握着一柄茶杯,像在无阻拦地望着他对面的教学楼。我们一并拥在窗前,待宋看清,我似乎就察到他清冷锐利的光变得柔和得多了,加以欣喜的笑。
现在我也时常在体育课闲逛之时偶见宋的影迹。见他仍然敦胖着缓缓挪动,肤黑,一头萋草般莽乱而且竖上生的发,并一成不变的清冷锐利的光自小而圆的眼里刺出。宋抱胸走至篮球场边,又化作一道粗犷的光穿梭于稀疏的人群,一跃即是进球——实在是精妙绝伦的。
我于是又忆起那番话来,仿佛在泛滥的粗绿里、拙重的枝干间,以及稀疏的人群中,又遇那束清冷锐利的光刺进我的眼,瑟瑟的风有如芒刺般刺痛我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