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者

                                         观   潮   者 

   “孩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老人牵着儿子的手，心里嘀咕了一句。

   杜杂感受着老人青筋上的摩擦力，心里一阵酸直涌天灵，可他强忍住，表现出一个成家人该有的样子，否则，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海风轻轻吹，爷俩站在天台上，云朵昏昏欲睡，心中何其澎湃，可，他俩是男人，男人怎能用言语表达心绪？显然，这对爷俩更注重行动。

   “小时候，在家的时候，老家伙月月都要带我来看潮的……”杜杂微微抿唇，陷入回忆中，这种回忆简直不当人子，挥之不去，拂之又来……比恶神还可怕！什么？你说恶魔？恶魔还是很讲信用的……

   老人心里只嘀咕了那么一句，随后放开手，扶在栏杆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支烟，老神在在地抽起来，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那片平静的水天一色。

   “这小子，就没什么话和我讲？”老人扶得有些久了，胳膊有些酸痛，但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继续看向远方。

   “老头子不说点什么？算了……”杜杂也把目光投向水面，不再期待什么。

   风起云涌，大天下如同一幅水墨，灰黑点点，杂着白，构成这天，这水了。

   “嘟——嘟——嘟——”

   杜杂裤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感，他接上电话。

   “爸，今天我放假了，能来接我吗？”

   杜杂顿时一阵无语，他才回老家几天啊！？才一天！这不当人子的学校竟然连读？？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还这么巧，和他休假的时间一起了，他居然不知道！哦，班主任是3G+2G网，没事了。

   “呃，这个，爸有事，不在家，你坐车回来吧，我给你打钱。”

   “好吧……”对方传来明显的失望感。

   杜杂主动结了电话，想要好好陪着爹，看看潮，听说啊，从老头子小时候就月月看了。

   “大概还有半小时吧。”老头子悠忽说了一句。

   “咋？我这预报都不清楚，你咋知道咧？”杜杂本能好奇起来。

   “你爹我年年看，月月看，还不清楚？”老人有了一丝不屑，默默得意。

   得意？看你再得意，等会打脸！杜杂瞅了眼手机上的“50分钟左右”，暗自说道。

   老人继续抽烟，杜杂翻起了电子书，半小时很快过去。

   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哇，好大的声势，就哗啦啦冲过来，岸上的人都能感受到那滔天声势，杜杂默默关掉小说，瞅了一眼预报“预计一分钟左右”这，坑我了属于是。

   眼看那潮水不知高个多少丈，就远远从天边冲来，杜杂不觉想起老家伙曾经说的那些战争，烽火滔天，狼烟遍地滚，几万的兵啊，就这么凭空变出来一样，远远的冲来，惊得那敌人呐，慌不择路啊。

   “那些老兵，值得敬畏。”杜杂想到。

   他默默打开手机，准备录个十几秒，发给儿子看看，什么叫雄伟啊？

   一浪一浪卷过来，北潮卷海万云沉呐，杜杂看到这一幕，心绪万千，这是他看过最大的一次潮，也是近十几年来看的第一次潮，也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看潮，他不由看了看老父亲略有臃肿的背影，心酸闪过，可不知怎么的，总能想到车站与橘子……

   老伙计吐出口口云烟，背对着杜杂问道：“觉得咋样？”声音轻轻的，沧桑无比。

   杜杂楞了两秒，便开口道：“很壮观，我这辈子看过最大的潮了，想起来你以前和我讲那些战争了，这几天，我好好陪你，然后你和我一起去城里。”话里含着意思乞求。

   没想到老伙计很生气，骂骂咧咧：“我不去，你这孽子，咱杜家代代人都搁着，怎么到你这代，就胳膊肘往外拐，我月月看潮，我去城里，我不惯。”

   杜杂没想到老爹反应这么大，顿时不敢说话。

  “生气干什么，生气也阻挡不了我把你带回去。”杜杂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说着。

   “好了，你好好看潮，你没看懂！你得好好看。”老头子转过身来，眼里有些失望。

   “行，行行，我好好看。”杜杂只顺着老头子来。

   那惊天声势尽收眼底，杜杂依旧没懂，咋了嘛，哪没看懂了？

   老头子也不说话，静静看潮，看上去跟呆了一样。

   晚上，很明朗，一点云都看不见，有一点一点的星星，但没有月亮，今天是朔。

   “钱打到没有？”杜杂有些担心地发了微信，儿子发了个拇指表情，他才放心。

   这连连五天，杜杂日日陪老人看潮，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老人很失望。

   到最后，老家伙也没走，硬要赖在这里，不出去，杜杂没办法，暗骂自己没用，只好走了。

   又过五天，杜杂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啥子！？我这就来！等会，我去公司请假！你们稳住，一定稳住！”

   风雨兼程半日，医院里，白洁病床前。

   杜杂紧握着老家伙的手，有一丝冰凉，眼里满是焦急。

   我去，我才回去几天，怎么回事这是，说了跟我回去，唉，这老家伙。

   一身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一股自来熟：“兄弟，你爹还好，出来一下。”

   出来一下？莫非……杜杂心里一惊，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门。

   “是这样，你爹……情况不太好。”

   “咋，能救活不，就说，能不能？”

   “呃，可以，就是……”

   杜杂一听，两眼差点昏过去，好多钱。

   “不过没事，小兄弟，钱可以慢慢还，找找办法，减点也行，我们先把人稳住。”

   杜杂一听，面色千变万化，一时难以定夺。

   “我和家人商量一下。”

   杜杂心叹一口气，这生活才刚刚有起色啊……

   但他没有一丝怨言，他认了。

   走进病房，却看见老家伙的眼睛已经睁开了，直勾勾盯着儿子。

   杜杂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赶紧到床边。

   “走之前，我还想看一次大潮……”老人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

   不好，这老家伙！这话里有话这是。

   “老伙计想走，不想我花钱，又想看看潮……”、

   “不行！能救就救！”杜杂毅然说道，有些生气。

   “你花这钱，我不认你这儿子。”老人淡淡说道。

   杜杂瞬间泄气，要是老头子强硬一点，他倒还能辩驳几句，但是听着这样的话，他真的，真的没办法……

   “大夫，稳住五天多少钱？”杜杂问道。

   “兄弟，别说，用不着多少，你家老爷子自己能撑个一星期多，就是要护好。”

   “……行！”杜杂咬了咬牙。

   这样，杜杂守病房守了好几天。

   十五那天，杜杂找朋友借了轮椅，慢慢推老伙计去岸边。

   这是吃了饭以后，老伙计要从三点开始等，他说，这次估计要六点。

   杜杂点点头，为了好好看，他特意把自己能作为消遣时间用的东西都藏得好好的，防止自己忍不住。

   “爸怎么不接电话……”远方，某人子愤愤。

   老父亲不抽烟，整个人虚弱得难动弹，他看着远方的天空。

   今天的天空还是淡淡的，有点墨韵，但是云少了很多，能见太阳。

   “小杂，你好好看，看懂了要，好好看，别想东西，就是看。”老人轻轻地说道。

   “知道。”杜杂长叹一口气，心绪无限。

   “小时候，我给你讲那些东西，那些…………”老爷子开始喋喋不休，想用话语挣扎，用话语表达自己的情绪。

   杜杂默默听着，该死的天气，怎么染得如此悲伤？

   不知不觉，老伙计闭上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弱，但即便弱如蚊蝇之声，杜绝依然竖耳细听，一句也不放过。

   “小杂，好好看，纯一点……纯一点……”

   “我可能，看不到了……”老人的话越来越轻，天边的声音越来越彻然，似有一块白布愈来愈近，就这么从天边来。

   那一刻，夕阳染红了灰白天啊。

   “爸？爸？爸！？”杜杂从一开始的平静，到焦急，最后惊慌失措，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就，这么简单，走了？这，这不科学……

   杜杂感到一阵腿软，全身乏力，想睡过去。明明就差几分钟的……就几分钟……

   他跌倒在地，依扶着轮椅，颤抖着，握住老家伙的手，冰凉冰凉的……

   在一片风声喧哗的寂静中，红光明的远方，史诗般的气势从天而降，势不可挡，涌入杜杂的脑海，杜杂的脑海一片空白，那乐章从红色的天边来，壮烈的歌嚎随着瞳孔中不断放大的狂潮冲锋而来，如万千夕红铁骑风风尘尘，他却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想不到……脑子里甚至也记不得一切，脑子里只有这画面，他不可察觉地微微颤抖，那就是潮吗？好美，好烈。

   他的心灵像是被红潮冲洗，什么也没有，空虚虚的，整个人凉透透的，感觉一切都被净化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直到口干舌燥到意识清醒，他才惊慌地转头看向老伙计，一抹笑容印在老父亲被夕阳潮染红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