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地亚狂想
“青春往往不是鲜花的盛开,而是兵荒马乱的旅行。”我侧着头伏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句无厘头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请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数学老师用指关节轻叩我的桌面,恍若大梦初醒,感动了草稿纸边缘的氤氲散开、消失殆尽。
我紧张站起的同时还不忘用手掩盖犯罪证据,只是演技过分拙劣更显得欲盖弥彰。我下意识地眯起双眼看墨绿黑板上漂浮着的扭曲数字与符号,磕磕绊绊地吐出完整的解题过程。老师警告似地撇了我一眼,才勉强让我坐下。
我暗暗地长叹一声,。眼前浮现出巴斯奎特的《涂鸦作品》,突兀却好笑。
“我也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我们……”我意识到所谓听者并不在意我说什么,于是话锋陡然一转,“只可惜现在不在一个学校。”
室友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低头看她的英语词汇书,我扫兴地挪回床的另一头,木床板跟着吱吱呀呀地扭动。我麻溜地抖开被子躺下开始神游。雪白的涂料刷在天花板上,却掩盖不住斑驳而泛黄的苍老。蜘蛛拖着松垮垮的丝在旮旯里夹缝生存,卫生间下水道散尽的浊气沿着梯子爬了上来。
罢了罢了。
一闭上眼,我就频繁地梦见过往。
我看见暗红色塑胶跑道上奔跑着的人群,不断雀跃着流动着的光彩,听见故作成熟的我们意气风发地高声谈论着人生理想;我看过他驻足望一个女孩的失意背影,听过他自暴自弃的自言自语;我见过晴天,他手里拿着一杯温热的奶茶,也见过雨天,他手里的黑色雨伞微微倾斜。我自然还记得他愤怒的模样,口不择言的谩骂字字诛心句句入骨。可我自私地铭记一些琐碎而温暖的细节,用来纪念,用来感动,也用来欺骗。
我乱踩落叶时,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清脆的咯吱声在余晖的残影里驻扎。金色线条勾勒出他慵懒姿态的轮廓,我们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只是我一伸手,梦就醒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从远处向室友打招呼她说我有病。妈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小事情别往心里去。可是我还是很在意,于是冥思苦想了整整一晚,得出一个荒诞不经的结论:她讨厌我。我没问她真正的想法,而是选择逃避现实,选择冷淡热情。
有些事不必追问。
直到某一天我毫无征兆地泪崩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发现原来自己揣揣不安许久的东西是那么幼稚。这个世界好复杂,我渐渐习惯于猜测引申意义,于是这个世界变得复杂。
给妈打电话的时候她感到不对劲,问是谁欺负我了。眼泪矫情地涌上头,我捂着嘴巴极力把哭腔压制住才说大家都很好,没有人惹我生气。她说她不信,我说是她多想了,还要洗澡,明天见。
我慌张地挂断电话,好像这一通电话只是为了听听她的声音。
室友很反常地没有聊天。
我狼狈地爬上床铺躲进被子里,浑身抽痛,不受控制地掉廉价的眼泪,好像在理所应当地排除身体内多余的水分。直到被子里满是热气,我才扯开被子。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感受温热的液体从右眼眶淌出,顺着鼻梁滑进左眼里,再一点一滴地打湿枕套。
其实我很想说我好累我好想要回家。
我想要唯物一点,草莽一点,坦荡一点。
我想要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不加掩饰的喜欢和站在太阳下的透明真诚。
我想要和热气腾腾的人待在一起,每当我从寂寂人间里四肢冰凉地逃走,就能一下陷进他们的热气里,像火柴划燃,呲啦一下,烘热得让人心安。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忘了。
又是一个秋季。
我戴着耳机沿着铺满落叶的街道从这头走向那头,单曲循环《克罗地亚狂想曲》。那是我练习了近两个月的曲子,却仍处理不好节奏与力度变化,左右手重复着高强度的机械化动作,无聊而痛苦。妈甚至觉得我在砸琴,场面一度失控。我索性放弃了。可时至今日我依然偏爱这首曲子,兴许是其强烈的快感振奋人心,兴许是透过密密麻麻的音符下看到了阴暗与希望,兴许只是因为“狂想”二字。而思念是得不到回应的,我想,我更用力地去踩落叶。
“向前走,别回头。”
是谁的声音响起?我恍惚转身,只见金色的风翻涌,最终与记忆一同埋葬进岁月的厚土。
人怎么能凭借过去的记忆活着?
可是如果遗忘,我们又怎么去证实曾经存在的真实。
怕水的旱鸭子后来学会了游泳,两条直线相交之后渐行渐远。其实那天我给妈打电话时哭得很狼狈。室友没有很糟糕,只是还没混熟。我没有上课开小差,也没有跟别人讲起他的故事。他从来没有静静地看着我踩落叶,即便有也只会笑我呆。
吵吵闹闹的校园和微不足道的友情,于我而言,世界止于斯也始于斯。就像我从街的这头走向那头,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尽头。
“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沿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这是他分享给我的电影《千与千寻》的台词。其实那段台词没说完,还有一句是:“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一些人经过,一些人离开,一段情升温,一段情埋藏。我们的记忆盛放在自由的小容器,那是人海拍卷不到的地方。我审视它,描述它,却找不到它。温润的风裹挟着某个墙壁斑驳的老屋顶盛开的鸢尾花香,时刻提醒着我的灵魂它的归宿。
一滴泪夺眶而出,我手忙脚乱地去擦,但哭得越发凶猛。因为我知道我的故事早就结束了,就像他给我的回忆早就应该结束了。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