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逃
雾真的好大。
水面上的雾如同浓稠的牛奶,似乎吞没了一切看得见的东西。我沉入雾里,无尽的白雾涌入我的口鼻后塞进肺里,窒息!我奋力划动四肢,想要逃离这片死地,徒劳。越沉越深,我闭上双眼。可似乎有什么要冲破我的眼睑,一定要我看见似的。
我看到了。
在江面的中心,有一艘小船,安安静静,无人来打扰。那是一只,看上去很稳固的木质小船。站在上面的,是一位女子。白色的衣裳融入雾中,分不清楚。浓雾打湿她的头发,滴下来了几滴沉重的水珠。整个江面,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那一叶小舟,什么都没有。
“她看起来,好孤独啊......”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我做了个梦。那是入夏以来我做的第一个梦,也是最后一个。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做梦了,似乎是梦这种东西从来就不属于残酷的大人们。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梦似乎格外熟悉。虽然我明白,梦境多多少少和现实有联系。可就算是想到头疼,也想不出何时去过那里。我烦躁地踢开堆在床边的空酒瓶,昨晚又是一个宿醉的夜晚。
都说喝酒可以放松,其实除了收获各个关节的酸疼外什么都没有。我打开电视剧,给自己倒了一杯墨西哥的国酒。电视里播放着国际新闻,我厌烦。不过是哪国和哪国政治上面的谈判罢了,我想关掉,让思绪放空时的那一刹那屏幕下方的小黑字体让我震惊!在那上头我看见了如今还让我胆战心惊的三个大字:
白雾乡!
刚才的梦还在眼前,那该死的白雾依旧扼住我的喉咙。白雾乡!多年前的噩梦,那个我逃避了十六年的噩梦,藏在我心里十六年的噩梦。这么多年了,我甚至以为我彻底摆脱了它,可如今还是被它追上了。似乎不论我跑的多块,还是会被心里那个自己追上。我一口喝干杯子里的烈酒,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冷的发抖。
我上前一步,关闭了电视。
我在第三天才到达的白雾乡。
面对过去,是我在喝干了酒柜里所有的酒才做出的决定。我知道,我以为我已经逃过它了,但它其实永远都在,十六年来,它化身为我的梦魇,夺走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夜晚。我的精装皮鞋粘上湿润的泥土,显得格外的沉重。白雾乡,真的一点没变。一条由高大的水杉护起来的泥泞小路,多年后还是如记忆中那样黏糊糊的。我没有带行李,我不是来旅游的。
我是来参加葬礼的,一个迟到了十六年的葬礼的葬礼。
越往里走,雾气就越来越浓。浓稠,浓稠到连刀子都划不破。远处走来一头老黄牛,它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赶牛的孩子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转身离开。没走几步,便被雾气吞没不见了踪影。我走过儿时一起捉蟋蟀的小土坡,如今它变得千疮百孔,再也寻不见一只。在往前走,就是那平静的江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大半个村庄。我记得,墓地好像就在对岸啊?
我给了渡江人几十块钱,他答应送我过江。对于靠着渡人过江为生的人的技巧我毫不质疑。无论那雾有多大,他总能寻得路。
“阿伯,你记得以前这里有过一个叫程小小的女孩子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看到他本来有规律的滑动现在有些凌乱。
“啊?我想想看……好像是,陈木匠家的女儿吧?”
“对啊,她,她现在埋在那里啊?”我递给他一支烟。
“你是那可怜孩子的什么人啊?”
“我?”我停顿了一会儿“我是她小时候的朋友,很久很久了。”
“唉,就在那里,江对岸的土坡上。”雾气隐藏着他的脸,看不清任何表情,似乎是喃喃地,他又补充了一句“那儿的凤尾花,开得很漂亮。”这句话一点不假,在那样大的雾中,依旧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盛开着一群蓝色的,妖艳的花儿。白雾给它们平添几分诡异,盯着看上一会儿,感觉魂魄都要被它们摄了去。
我又交了二十元钱,叫他等等我。他点点头,在大雾里点燃了一根烟。因为缺少太阳的照射,这儿的草不知道枯萎了多少年,踩上去有一股子死亡的味道。我刻意避开那些凤尾花,在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开着的花多少有点诡异。在小坡的尽头,唯一的一块石碑显得格外引人注意。在石碑上面,戴着一顶由枯萎了的花朵和柳枝编织而成的花圈。隐约透着一股悲凉,沉淀了好久的凄凉啊。
“嗨,我来看你来了。”我将在机场买的鲜花放在坟头,往事如同那逐渐将我包裹的白雾一般向我袭来,不禁有些招架不住:
在十六年前,爸妈带着我来到白雾乡和住在这里的外婆一起过年。当时,程小小就和他的爸爸陈晓年住在我们家的隔壁。陈晓年是个木匠,造得一手好木偶。那里过年的习俗是谁家都要买几个木偶,再买一些红纸片上面写上过去一年的烦心事,塞入木偶的肚子里,同它一齐烧掉,这样就可以免除来年再被这样的烦心事烦扰。卖给我们木偶的是一个小姑娘,她告诉我们木偶的使用方法,一来二去就熟络了。我们家是大户人家,而他们家则是工匠家庭,穷是肯定的。我端着满满一盘子的鸡鸭鱼肉,她高兴得让两条小马尾都颠起来。低头工作着的陈晓年站起身,把满是油污的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要和我握手。而我,却被他脖子上那一道长长的刀疤吓得逃回了外婆的宅子,留下他的手悬在白雾中。
她告诉我,她叫陈小小。
第二天,也就是大过年。她问我有没有见过凤尾花,我说我长在城里,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叫凤尾花。她告诉我,凤尾花极其美丽。她说她爸爸造了一艘全世界最稳固的小木船,可以带我去看看凤尾花。我欣然答应,随着她一起上了船。船上只有一条救生衣,她都已经把两只胳膊伸入救身衣里了,看了看我,还是脱下来给了我。
我看着她在船的一头摇着桨,水流在我们的身旁流过,发出“哗哗”的声音。雾很大,已经看不见来时的码头。我很害怕,扯了扯她的衣角。“别怕,我认得路,你还坐着世界上最坚固的船,我带你去看最美丽的凤尾花!”我点点头,再次将命运交给她。她报给了我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在我攥紧的手中塞入了一颗由白纸包住的奶糖。不用说,我感觉有一股隐约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幻想长大以后,我们两个手牵着手步入大殿,有一些人诉说着什么,可我不在意……
她转过身,我看见她拿起双手似乎要抵挡些什么。可那都是徒劳,船好像撞上了什么而土崩瓦解。我和她一头栽入冰冷的江水里,昏了过去。
她被溺死了,而我却因为她让给了我救生衣而苟活了下来。
葬礼那天,我哭喊着要爸妈带我离开。我不知道我要躲避些什么,可我就是害怕。我看着她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冰冷的棺材里,脸色就和周围的白雾一样可怕。我躲在车子里,放声大哭。爸爸开着车,我用力将手里的奶糖扔出窗外,任由它被大雾淹没。
看着墓碑,我回想起不久前做过的那个梦,梦,果然和生活有什么联系吧。十六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被一场梦,就这样联系在了一起。梦中的那个女人,是长大的陈小小吗?我不知道。我自责,不,是谴责。如果当时我勒令她回头,也许她就不会死。如果当时我说我对那狗屁凤尾花不感兴趣,也许她就不会死。如果当时穿救生衣的人不是我,也许她就不会死。有太多的如果,可如果终究只是如果。我逃了,我继续不要脸地活着,活的很好。我以为自己永远逃离了白雾乡。可她,却被永远定格在了那最美的年纪,永远被定格在了凤尾花中。
我回到老伯的船上,我感谢他能等我这么久。他不说话,就是沉默着。其实刚才我在船上就想要说,他的气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雾稍稍散了些,此刻差不多就可以看见他的样貌了。这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他的皮肤惨白,左眼也是白色,瞎的。右半边的眼睛的眼角有病变后留下的后遗症,脖子上的红色伤疤无疑提醒着我那个人的身份。
陈晓年!我惊呆了!
我不知道会在此刻遇见陈晓年——被害人家属。我以为他还开着那间不大不小的木偶店,突如其来的相遇让我惊讶得合不上嘴。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真的苍老了许多。
“你去看望过她了吧?”他率先发话。
“.……”
“我一直都等你,我明白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你逃不掉的。”说这句话时他用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我,凄惨的笑着,让我不寒而栗。
“我明明叮嘱过,划船一定要穿救生衣。她那么听话,一定会穿的!为什么?为什么穿着救生衣的人是你?是不是你,为了逃命,抢了她的救生衣?你这个混账!”陈晓年暴怒,我回想起当时她脱救生衣给我时的模样,我无法辩解。
“说,你,你当初为什么不救她?她明明那样可爱!为什么要从我身边夺走她!为什么?”陈晓年几乎崩溃似的掩面痛哭,看着小孩子哭泣和看成年人哭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成年人一崩溃,如同滔滔的江水根本无法回流。他边哭边咳嗽,大把大把的眼泪从他那只仅剩的眼中掉落在船板上。我任由他责备着,其实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说,确实是我杀了他的女儿,他的命。
“还好,还好,现在,一切就都结束了!”陈晓年死死地盯着我,狞笑一声以竹竿猛地撑着江底,那只本来细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船像一条水蛇似的在江中飞快地滑行。我被离心力重重的摁在甲板上动弹不得,我半弯着腰,看见远处的大雾中有一片黑影。他要杀了我,以我杀了他女儿的手法杀了我。那是一座山的半边,在远一点的河滩上,我看见有一只破败的小船残骸。它在那儿,停了快十六年了吧?这是六年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想。这儿,原来才是她的墓地,也是我的。我逃了,其实,我本该死在十六年前的那个早晨。
船撞上了山,碎裂。我和满头是血的陈晓年落入冰凉的江中,这次,我不打算再浮出水面,任由江水扼住我的喉咙。原来,赎罪就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而此刻,我要付出的就是我的生命。我会死在这,我毫无怨言。死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至少,这里有我还有她。我会陪着她,她不会再孤单了。我希望人们不要打捞我,我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江面上那些将破不破的泡沫。它们大概会存在很久,直到阳光照散白雾,直到阳光照进江底,直到陈小小到达了永远也到不了的彼岸。很美,真的很美。
我不会再做梦了,永远不会了,真好!
我会在这里永远陪着她,她不会再孤单了。
我会用剩下的时间在这里赎罪,我不会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