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
今天是大年夜,哈尔滨下起来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很轻很轻,却又下个不停。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透过泛起雾花的窗户看这条我呆了整整五年的老街。老街还是老街,一点都没有变。老旧的茶楼上传来搓麻将的声响,楼下的面馆没人吃面,街头还有几对情侣。男孩搂着女孩,在细小的雪花里和她低声诉说着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我本来不是哈尔滨人,是一个流着四川血液的哈尔滨人。没什么出息,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就考了个哈尔滨的酒店管理专业。随我来到这座冰冰凉凉的城市的还有我家那五十几的老汉。一把年纪了还和我跋山涉水来到这座他不认识的城市。有时我会止不住想他,想念那个出口成脏的四川老汉。我记得他好像很喜欢抽烟,就只抽十几块钱的。有一次我偷了他的烟,被摁在地上一顿揍,现在想起来屁股还隐隐作疼。
出租车司机舍不得开暖气。“和那老头一样小气。”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既然不开暖气,我索性打开窗,让这北方的冷空气包裹了我。我摸遍了全身也找不着打火机,司机见状递给了我一个小卖部里面大概三四块钱就可以买一个的那种打火机。接过去的时候我愣住了,没来由的,就傻傻的坐在后座。我将嘴里的没点着的烟扔到了窗户外面。我想起上次抽烟还挨了老汉一巴掌。
他讨厌我抽烟。
司机载我回小区,要我三十块。我知道他在宰我,可我还是给了。“大过年的,出来挣个钱你看容易不?”我耳边回想起当时他拿着螺丝刀钻到汽车底下时,嘴边刚讲出来的话化成一阵又一阵的白烟。“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咋还是……”我不禁低头喃喃自语。脚踩在刚刚下过的雪上,不禁打滑。老汉讲过,只要撒一包尿在脚底就不会打滑。我记得当时他还一边擦汗一边哈哈大笑,吓得顾客都不自觉远离了一步。很神奇的,他是一个天寒地冻都可以脑门上冒着热汗的男人。
我不听,我选择一脚踢开眼前的积雪。
我们原先住的楼已经很旧了,刷房子用的漆掉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楼梯间的照明灯泡坏了。我嗅到了老久楼道栏杆护手上的铁锈味,像浓浓的血的味道,掌心往上一靠,全是灰尘,沾在手上一时半会儿弄不掉。家门就那样开着,金黄的灯光就那样渗出来,一地金。也不管暖气跑不跑,就那样开着,一直都那样开着。
“回来啦?”老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挂着喜悦,两颗虎牙露在外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开心,不过很快我就找到了答案。鞋柜那里有一双精装的皮鞋摆在本来属于老汉的位置上。我一阵厌恶,不禁想要朝着它吐口水,一脚踢开那双鞋。
“陈叔?稀客稀客。”我将行李拖回我的房间。没有回应,我也不需要回应。我晓得他不喜欢我,巧了我也不喜欢他。他温文尔雅,金丝无框眼镜一尘不染。在老汉经历了那件事情以后他就闯入了我和老娘的生活里大肆破坏,像是蓄意已久。我还是喜欢那个出口成脏,开口不是骂人就是大笑的老汉,那个粗枝大叶却喜欢米老鼠的老汉。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喜欢一只外国来的洋老鼠。
要我说出个具体理由,大概就是,我不喜欢陈叔那种虚假。我更喜欢一身油污却实实在在的老汉。
我从陈叔的“喜路登”打火机旁边拿起我买的三块钱打火机,给老汉上了一炷香。好久都没人给他擦遗照了,都积了一层灰。我拿起它,拿我的袖管撸干净上头的灰,大概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老娘一身尖叫,伴随着陈叔的低声问候。
很烦……
我简直想要一把将门带上然后永远不回来。可我不能丢下老汉,我晓得他会一直在这里,他走不了。厨房里那个男人的关怀,这大概是老头子永远给不了的,可悲就可悲在这恰巧是女人需要的。不知是不是烟花表演,有很多拖了长长尾巴的烟火升上天空照亮半边的天。
窗前一片灯火通明让我回想起在那个烟火照耀下的马路上躺着血淋淋的老汉,手里还抱着着被摔得不成样子的蛋糕。他有多么护着它呀,在死前还死死地抱紧,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儿子第一个生日蛋糕保存得完好无损。他的嘴半开不开着,像是要诉说着什么,可他永远也讲不出话来了。我记得那时我第一次崩溃,无力,悲伤……
我躺在床上尽力不去回想起那时老汉的眼睛,可我就是忘不了。那似乎永远干涩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可就是流不下来。就那样噙满了泪水,死死地睁着。脑仁疼到像是要炸裂,我蒙上被子,不去听烟花炸开的声音。我哆嗦着在旅行箱里找我的安眠药,半片下肚,总算是清净了。
他在那间充满油污的小车间里面抽烟,弄得整间屋子乌烟瘴气。每次走进去我总不觉皱眉,而他会捻灭烟头随意扔在地上。他喜欢喝茶,最喜欢喝红茶。每次泡出来的茶他都毫不吝啬地大把大把加着茶叶,也就只有喝茶的时候不会小气了吧?其实很不和谐的,他的车钥匙扣上头有米老鼠的挂件,还搭配上一个掉了油漆的黄色小铃铛。小时候老汉一回家就会铛铛作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关掉电视机,拿起桌子上的笔假装很认真地写作业。虽然老汉和我妈离婚以后不经常来我和我妈家,更多的是我妈不让他来看我。他每次就偷偷摸摸来,以来就会给我带鸭壳。他没多少钱,他和我妈还是夫妻的时候他修车回来就会带来鸭壳。所谓的鸭壳就是人家酒店里做北京烤鸭剩下的鸭骨头鸭头这类的东西,拿来煲汤或者啃着吃都非常有味道。一副鸭壳就二十块钱,这是我父亲的下酒菜,这是他的时光。后来呀,我也找不到鸭壳是在哪里买的,更加找不着买鸭壳给我吃的老汉了。
他修车的手艺确实很棒。但,修车的毕竟是修车的,比不上坐在办公室动动手指随便就是几十万上下的白领。回来就无非是一身汗味和脏脏的油渍,还总是喜欢一回家就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抱还一边骂我:“小兔崽子你可又重了,瓜娃子的,老子都快抱不动你喽。”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大笑。我喜欢抚摸他的下巴,那里长着坚硬的胡子茬,他不修剪,就像是那他和我讲的为数不多的童话里的“黑暗森林”。老妈也不知道怎么了,看不起老汉。嫌弃他满身油渍浑身汗味,每次出去都要求他喷上她包里的香水,即便老汉万分不情愿。和他吃饭,我妈和老汉不坐在一起,隔着一个座位。记得又一次,我妈嫌弃老汉穿的太邋里邋遢,和老汉吵嘴。其实更多的是他挨骂,他也不还嘴。我有的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可以骂出花来的嘴却始终不会替自己辩解。我妈看他一副木头的样子,凶巴巴地甩门就走。我父亲和我讲:“莫管她,婆娘嘛。放心吃,老子挣的钱一点也不脏。吃!”。
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小胡同找到被人家打到头破血流的老汉。我背着他去最近的卫生院,我奔跑,他在我背上呻吟。我太惊讶,以前一个人混战数十个小混混的老汉如今却会被他们堵在小胡同被不良青年揍成这样。我说我要给他报仇,他喃喃自语:“不要去喽,老子打得过他们……”然后就没了声响,我以为他死了。我大哭,直到听见背上响起鼾声。他的鼾声极具穿透力,曾今让我夜不能寐。如今却那样令我安心,不禁想要昏昏入睡。
我记得,老汉包的饺子很奇怪。萝卜馅的饺子,没吃过吧?我在尝试前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萝卜馅的饺子。“冬吃萝卜夏吃姜嘛。”看着他眯着眼睛在车间里头抽烟,我晓得,大概是钱不多,买不起肉馅吧?他不说,我也就不问。他喝酒,后来我也喜欢喝酒。屋外头升起一束又一束烟火,他和我一起站在雪地里看烟火。他说:“娃儿,下次爸带你去游乐园看米老鼠,你小时候最喜欢。”
一阵良久的沉默: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又是一束很大的烟花,他把我吓醒了。白亮白亮的光,吓得我坐了起来。我满身大汗,这是我入冬以来第一个梦,也是最后一个。我从来没有觉得那样真实,好像突然摁下了什么特殊按钮让时光倒流了一遍。我很惊奇,我以为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却如同昨日一般从未曾离去。
外面已经很黑很黑了,雪还在下。房门外已经没什么声音了,陈叔和老妈大概已经出去了,就只留下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那种感觉,就是感觉自己就只有孤身一人了。就像是被人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有的时候我会在房间里一片安眠药从早上睡到下午不知道几点中,醒来房间黑漆漆,手机一条消息都没有。家里,不,我也不知道那还称不称得上是家。总而言之屋子里头没有人,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要去找老汉,走出屋子裹紧围巾才发现老汉已经走了好久了。不禁一阵颤抖,又只好转身回屋子,把满腔的情绪留给这外头的世界。
这就叫孤独。
桌子上有一盘饺子,凉的。筷子戳破,纯肉馅的。我将它们倒在垃圾桶里头。我无比怀念老汉的萝卜馅饺子,我怀念和他一起啃鸭壳喝啤酒的日子。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忽然间就很想某一个人,很想吃一个东西。很想很想,可就是得不到,抓心挠肝最后不得不睡去。我很像老汉,我甚至想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他。
我裹上我的羽绒服,踏出家门。小区的路灯是坏掉的,我手机打着灯。浓浓的红糖味,久而久之不消失。
缠绕,缠绕,缠绕。
是卖糖葫芦的,没想到他还在。卖糖葫芦的的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大爷,所有的糖葫芦都是现成做的。和别地的糖葫芦有些不同,他们家的是用红糖熬出来的糖浆做的糖葫芦。特甜!
“多少钱?大伯。”
“五块。”
这么多年了,还是五块钱。老汉会在放暑假或者是放寒假时给我买上一串,我总是分给他一半,可他总是吃一颗。我问他为啥不吃?他就要骂我了:“老子有没有和你讲过老子牙疼!你个瓜娃子叫你吃你就吃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憨批!”每次想到他那口大白牙,总不免摇头苦笑一阵子。
走过曾经的闹市,走进茫茫的雪中。路上没几个人,越走越熟悉,不知不觉间居然来到了老汉的车间附近。我记得,就在前头一点吧。老汉就好像是倒在那个地方的。
到了那里,糖葫芦差不多也吃完了。我其实尽量吃得很慢,因为越往前走,我的心里就越苦。前面的路这么多年了还没修,砖块依旧碎裂,往日的刹车的轮胎印记似乎还在。那种吓人的黑色,那种大雪也盖不过去的黑色,死死地扼住我的喉咙。
老汉走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几次叮嘱老汉不要搞啥幺蛾子,我只要有得长寿面吃就成。可他死活不听,非说要给我什么惊喜。“惊喜”,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词汇。我经不住诱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那天下起了大雪,哈尔滨嘛,大雪是经常的。下雪天开汽车实在是危险,他从车间里推出来了自己几十年没有用过的二八跛驴。
肇事司机逃逸了,到现在都没有查到。我赶到现场时已经一片狼藉,一切都来不及了。救护车的灯照亮了两旁的街区,大雪覆盖不住满地的血迹。血融化了一片又一片的白雪,变成了我噩梦中的那永远抹不去的血黑色。老汉那只血淋淋的的手垂在担架的两旁,从单子里戳出来的脚上大拇指的指甲盖不知道去向了哪里。电瓶车碎成了一片又一片,散落在周围。救护车开走了,我半张着嘴不知道要高声尖叫还是抱头痛哭。不知道哪里在燃放烟花,夜空中各色各样的烟花升起,炸开。在烟花的照耀下我望见,在那不远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我跑过去,摔倒在盒子的旁边。我颤颤巍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蛋糕,一个米老鼠造型的蛋糕。
我人生第一个蛋糕。
老汉死死地护住的蛋糕还是免不了被摧毁的命运,糊成了一团一团的。有几块碎片掉在了雪地里,分不清那一块是雪那一块是蛋糕。
我将地上的蛋糕和雪花一同送入嘴里,嚼也不嚼就吞到肚子里。此刻,眼泪才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在地上,掉在蛋糕上。我痛哭,原来人到了极度悲伤的时候真的是可以哭出声来的。即使我知道那样老汉不喜欢,即使他觉得那很丢脸。可是:
我没老汉了,
我没父亲了。
再也没有了
雪还在下,似乎是要盖过一切。也就站了那么几分钟,肩头和头顶上全都是积雪。太重了。
或许你会相信。在那样的寒天雪地里,居然会开上一朵小花。在车间的卷闸门的下边,在卷闸门的保护下有着一株小小的花儿。开得很美,真的很美。我采下它,放在了那块碎掉的砖块前。我向前走去,背后升起一束烟火,炸开在身后那冰凉的天空里。
我继续向前走,去寻找萝卜馅的饺子;我继续向前走,去寻找那可爱的米老鼠;我继续向前走,去寻找那老汉在的地方;我继续向前走,去寻找:
我最尊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