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十年前,我站在楼顶。虽然是夏天,风还是很大,吹得我的裙子猎猎作响。
“这辈子我放过你,下辈子记得娶我回家。” 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纵身一跃,完全不理会电话那头传来的焦急的声音。几秒后我躺在被血染得猩红的草坪上,睁开眼,鬼差大哥已经在一旁等着我了。
而今年,是我死去的第十年。阎王准许我回阳间看一看。
我回到家。爸爸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孩子,是一个弟弟,真好;以前,妈妈总说,我要是个男孩子,一定会长得更标志些,看来此话不假。弟弟刚读小学,正趴在书桌上写作业。我悄悄凑过去,看着他的作业本,是数学,简单的题目后面写着一个个端正的答案。我飞快地扫了一遍他的答案,嘿,真不赖,和我小时候一样聪明。厨房时不时传来“呲呲呲”的声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爸爸在做晚饭;细细一闻,是红烧肉。
“吃饭咯!”听到这一声呼唤,弟弟赶忙放下笔,飞奔出卧室。不一会儿,外面传来碗筷轻轻敲打的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环顾四周,浅灰色的墙纸,深灰色的窗帘,这些一点儿也没变。只是,书架上那些我爱看的书,已经变成了成套成套的漫画,中间还夹杂着几本小学生思维训练;床上的粉红色被褥换成了蓝色飞机的图案,里面有一股小男孩特有的汗臭味;我先前挂在墙上的那些自拍照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弟弟前些年拍的艺术照。
餐厅传来一阵吵闹声,我闻声赶去,看见妈妈正用筷子夹着一片绿油油的青菜叶,强行往弟弟嘴里塞,弟弟紧闭着嘴,用力摇头……唉,这家伙,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爸爸无奈地摇着头。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花白。我轻轻飘过去,坐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爸爸真的老了很多,妈妈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条条皱纹,只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美,刚刚做了棕色的卷发,依旧戴着那一对金耳环。
那天晚上,我在弟弟的书桌上坐了很久、很久。我发现台灯的后面挂着一个橘黄色的护身符。……护身符?我想起来了,那是我高中时做的。那时,我做了两个护身符,一个深蓝色、一个橘色,深蓝色的那个,我把它送给了我心爱的男孩——里面有我的头发和指尖血,可以替他挡灾。我伸手去抓护身符,却忘了,我现在是摸不到任何东西的。我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两下,便收回来。
突然感到有些恍惚,我看向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流动着一抹淡淡的烟月,晚风吹着灰色的窗帘微微鼓起,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安宁,又显得有一丝丝孤独。嗯……明天,明天我想回我曾经读书的地方看一看。
第二天,我回到了我的高中。虽然才只是清晨,教室里早已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我在校园里闲庭信步,经过了这十年,校园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除了教学楼前面的几棵老树,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我坐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抱着窗帘呆呆地看着那个位置,想起十几年前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他——那时候啊,我只要一经过那个办公室,往里看,就总能看见他低着头坐在那个位置上,认真模样。只是……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头却看到几张熟悉的脸孔——是我以前的同学,他们是来看望老师的,成群结队,却少了一个。我凑过去,细细打量他们,他们和十年前比起来,可真是大变样了。领头那个抱着一束花的男生是班长吧,他比以前高了一点,帅了一点;那个坐在后排的经常被其他同学“调戏”的胖男生小黑,好像瘦了些,穿上西装却还是遮不住他那彪壮的气质;平时大大咧咧的美术生阿岚,文静了许多,画了个淡妆,倒有几分艺术家的样子了;一直走中性风的玥玥竟然穿上了高跟鞋,留了长发,倒有几分像职场中的女强人。
大家嬉闹着走进办公室,老师惊喜地从座位上站起——她不曾想到,时隔整整十年,这班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一群人轻松愉快地谈天说地,我远远的站着,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老师拍了拍班长的肩,一脸欣慰。
我百无聊赖地在教学楼里闲荡,偶然遇见了我的历史老师。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连走路也变慢了;算起来,他快退休了吧?突然间觉得有些心酸,他也曾是个精力充沛的青年教师啊,也是个做事果断、走路带风的年轻人。他教我们的时候,我们总吐槽他是个脾气暴躁又有点迂腐的小老头,可他又何曾不像我们一样,怀着梦想奋斗呢……一阵巨大的声响,是他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我心中一惊,飞快地冲过去,想帮他擦干桌上的水渍,可我的手却在碰到水的一刹那便疼得收了回来。哦,我忘了,鬼是不能碰水的。他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被水浸湿的作业本,我听见,这个倔强的老头叹了口气。
带着一点失落,我离开教学楼。同学们也正向校门走去,我跟在他们后面,跟着他们上了一辆大巴车。
他们是去聚餐的。一个包间,四张圆桌。酒过三巡,气氛慢慢变得活跃起来,大家开始讨论各自的事业、家庭。有人从事了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职业,那个每天说着毕业后要去工地搬砖的男生竟然做了公司的总裁;当初击掌为誓,说要单身一辈子的姐妹,一脸甜蜜地谈起了自己的丈夫和刚刚满月的孩子;班里的几对小情侣有的早已分手,奔向各自的生活,有的已经结婚,只是没了当年那样的甜腻……他们已经29岁了,十年,真的可以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
29岁,是一个女性开始变得稳重的年纪,也是一个男性的事业开始有所成就的年龄。可我,却永远停留在了19岁。永远。
以前我一直觉得19岁是一个很美好的年龄,可是,当我停留在这个年龄永远无法向前时,我才发现,原来19岁也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美好。
大家又讲起高中时候的事,那时候班里谁和隔壁班同学吵过架,谁喜欢谁,谁又说过哪个老师的坏话……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遥远。当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我和他们一样,觉得数理艰涩难懂,英语枯燥乏味;喜欢自修、体育和一切副课,希望在运动场上大显身手,期盼着在元旦晚会上一夜成名;我也会吐槽学校的教育,总嚷嚷着要去教育局投诉却从未敢付诸行动,只得过着盼完短假盼长假的日子;我也曾对男生心动,也曾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诶?这里有张空椅子,”小黑盯着角落里的一张白色椅子,“多占地方啊,拿走吧。”说着,便要把它挪走。
“别别别!那是……小安的椅子。”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许久,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小安……已经走了十年了。”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有人发话了:“小安……是怎么死的?”
跳楼。
“可为什么……”
男生们低着头沉思,女生们将脑袋凑在一起,声音低低的,窃窃私语。
“你说,小安平时不也好好的,高考发挥得也挺不错,上了一本呐!我记得高二那年的晚会,她的表演可精彩呢。那么多人喜欢她。她怎么就会想不开呢!”
“我听说啊,她是因为那个人……”
“是啊,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毕业后她和他会在一起,结果却……”
“所以说……是他的错么?”
可他是个好老师。
议论逐渐变得激烈起来,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男生也跟着议论纷纷。
“其实……如果没有他,小安可能早已经离开了。”可能是声音大了些,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说话的女生。那女生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讲述:
“高一的时候,小安被查出抑郁症,可她却又在那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喜欢上了他……高二那年,她的抑郁症严重起来,总想着自杀。他知道她喜欢他,便劝她再多活两年——就当是为了他。这两年里他一直陪着她。他本以为两年后她会改变主意,可她没有……最后他还是没留住她……”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低着头,若有所思。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班长率先打破寂静,“大家都把酒杯举起来。干杯,第一杯敬过去,第二杯敬将来,这第三杯嘛……敬小安。”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大家端着酒杯走来走去,开心模样。我的离去,只是充当了这场宴会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许久,我注意到有人盯着我的方向看——是我高中里最好的朋友。她……看见我了么?不对,我已经死了,她是看不见我的。可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有人在看着我,于是我试探性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愣了一下,紧接着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你……看得见我?”
“嗯。”
“可,为什么?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当然可以看见你。”
她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我犹豫着把手伸过去,居然可以触摸到她。我们挽着手,在宴席间穿行,像十年前一样,聊着只属于我们的话题。看着她,我惊奇地发现,她还是原来的样子,稍带稚气的娃娃脸,有点婴儿肥,皮肤白皙吹弹可破,没有一丝丝皱纹,竟无一点29岁的痕迹。
“你为什么……”
“啊啊,”她显得有些慌乱,迅速转移了话题,“那个……你还想去看看他吗?我可以陪你。”
“……”
……他?我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过得怎么样。我真的好想问问他,当初我这么卑微地喜欢着他,他对我可曾有一丝丝的怜悯?可否有过一点点的心动?或者说,我在他心里仅仅是一个孩子?我离开的时候,他的内心,多少也有些愧疚吧?他总说他不想谈恋爱;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和我恋爱——只因为我们年龄有差,身份有别。或许,现在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很棒的女孩,她和他差不多年纪,比我漂亮、比我温柔;他会和她一起散步,和她打电话,和她讨论未来——就像当初和我一样。我实在不想承认,但我真的不甘心。
“算了吧。再去看他,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这样啊,”她抽了抽鼻子,“那……我再陪你走走吧。”
我们就这样,在马路上缓缓踱步,不知不觉中,竟又回到了学校。我趴在天台边的生满铁锈的栅栏上,闭着眼,任由夏夜的风轻轻穿过我的身躯,吹向夜空中那一抹浅浅的鹅黄。晚自习的下课铃刚好响起。
“小安……时辰快到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走吧,”我向前走,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等等,你是说……我们?难道说你能看见我是因为……”
“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我出了车祸,”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我死的那天,所有人都围着我哭。你以前总说我是个爱哭鬼,可是那天我很坚强,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因为我知道,我马上可以下去陪你了……
“可整个地府那么大,我一直在找你,却一直没找到。这次偶然听说你要回来,我便跟着来了……”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扑过去抱住她,放声大哭。这是我死后第一次流泪。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二位,时辰已到,回去吧。”
我和她对视一眼,挽着手,渐渐消失在晚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