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
那是椿。
风拂过,它合拢树叶,飒飒地祈祷,乞求来世能再遇见他。
这一祈祷,便是八千岁。
······
她由奶娘抱着,小小的手不安分地捏着奶娘的耳朵、头发。
“别抓了,小姐。您自己玩去吧。”奶娘将她放下,她踉踉跄跄地小跑着,一口一口吞食寒冷空气里,自己呵出的那一团白汽。她跑进后院,抓起栏上的白雪往嘴里塞。“小姐,小心别凉着肚子。”扫雪的家丁将她抱到一旁,又回去干自己的活儿。她感到有些扫兴,兀自走开,揉了揉被雪晃得生疼的眼。她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前的一棵椿树上,小口一张一张的。
今天是她弟弟的百日宴。按道理,她是不能进正屋的。
前几年她的母亲刚一去世,父亲就续了新的夫人。她弟弟便是这新夫人的孩子。父亲和后母不待见她,只叫了个奶娘将她养着。
奶娘看着她,叹了口气:“漂亮的大户人家的闺女,可惜没了娘。只由我这个老妈子养着喽!可怜,可怜。”她不懂,只是一口一口地吞着空气,自得其乐地玩。奶娘眯着眼,打起了瞌睡。
······
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她取下手腕上那只硌得她生疼的镯子,仔细端详——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银镯子,竟是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手镯,放入袖中,自己搬了条小凳,坐在椿树下发呆。街坊姐妹都是父母的手心宝,她的银镯子和她们的礼物比起来,显得十分寒酸。想起自己的身世,她有些心寒,禁不住悲伤起来。
“这位小姐,您是否有心事?”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她慌忙擦掉眼泪,抬头,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骑在栗色马上。她仔细打量这名男子,见他身披铠甲,腰间佩一柄宝剑,马上战甲未卸,到像个将军。
“小姐若有心事,可否说与我听?”他友善地笑。她觉得,那个笑,仿佛可以融化她心中的寒霜。她再也忍不住。那日,她的眼泪如洪水决堤般,彻底爆发。将军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默默陪在她身边。
从此,每天中午将军都会来,陪她喝茶谈天。她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笑容。她开始热衷于厨艺,天天缠着厨子教她做饭。厨子总是苦笑着对她说:“小姐,您以后的相公可真有口福啦!”这时,她总会露出甜甜的笑。她喜欢将军,她想和将军成亲,为他做饭,为他生子,白头偕老······她在幻想中过完了她与将军的一生。
一日,将军对她说:“小姐今日去我家中坐坐,可好?前日正好得了上等的茶叶,想与小姐共品。”
她的心怦怦跳。
那日,她随将军去了他的宅院。她看到了将军的院子,将军的马概,将军种的花草,还有······将军的妻子。一个温柔贤惠的年轻女子,微笑着替她泡好茶叶:“将军的朋友?请坐,别客气。”
她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回家中,掩面哭泣。
将军家中。夫人端着茶壶,疑惑地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她怎么了?”
“可能,害羞吧。”将军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那以后,她依然每日同将军谈天。只是,她看他的眼神中,不再有爱慕。
······
她千里迢迢来送将军。
“小姐,别送了,就要出城了。快回去吧。”见她紧紧抓着马鞍不放,将军长叹一声:“我走了,没人陪小姐谈天,小姐可别难过。我们见面的地方,不是有棵椿树么?小姐觉得不开心时,就把那树当成我吧。”
“我就在那椿树下等你回来!”她固执地嚷道。
“小姐还是这样,”他无奈地笑,“小姐也不小了,以后若是找着个好人家,就嫁了吧。一个人太孤单。我若是能回来,定去那椿树下找你。”
他走远了。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合拢双手,祈祷。红日渐落,马蹄踢起的黄沙,和铁甲相互碰撞的声音一起,糅进晚风里。听着铁甲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忽然感到眼里似乎进了沙子,赶紧抬手擦了擦那即将涌出的眼泪,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她终究没有叫住将军,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
满头银发的老妇坐在椿树下,痴痴地望着远方。她脸上皱纹很深,眼角上也薄薄的结了一层翳,眸中却闪烁着某种不一样的情感。风拂过,老妇合拢手掌,虔诚地祈祷,愿来世变成一棵椿树,守在他身旁。
她等了八千岁,她死后,骨肉都融进树根里。门前的椿树枝繁叶茂。
将军仍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