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便便一个小故事纪念这八天假期
“嘿,老黑,你带伞了吗?”
“没。”
“下雨了你怎么办?”
“跑呗。”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到“我从来没见过伞长什么样子。”
我们相视,不禁苦笑起来。没原因的,似乎也是有原因的。我们笑得颤抖,笑得嘴角裂开,一直裂到耳根后面,活像两只没人要的怪物……
在老黑还上学的时候,我和他简直就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们都缺爱”。
他从小失了母亲,父亲又没甚本事。就是常年在外,在某个工地上当着包工头。每当我们这个破旧的小城市哪里要搞工程了他都会问我“我爸好像要回来了。”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湿了眼眶。我不敢被他看见,要是被看见了定会被他一顿痛骂“你丫的哭啥?我爸只是在外面工作,又不是死了。你同情我啊?”我连连摇头。不一会儿他会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抓紧和我道歉。我父母离异,我和母亲居住在一起。母亲要求我好好读书,几乎到了恳求的地步。将来找个好工作,成家立业带她逃离这个又小又湿的小城。我明白,她想逃离的,不只是这座城,还有父亲那个烂人,更要逃避的是她自己。父亲有事没事总要在生活里出现一下子,每次他带着笑脸回来,我都会和母亲一道摆出一副冰冷的嘴脸。我对外宣称:父亲死于非命。
老黑的成绩不好,每次发试卷,我俩总免不了一个满江红。那雪白的考卷上头的每一个红叉叉都像是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十字架,标志着我的罪恶,那罪该万死的罪恶。压得无法喘息,连苟延残喘都不可以。相对于我的愁眉苦脸来说,老黑算得上是云淡风轻。他的每一次的“莞尔一笑”总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虽然我也明白,那不是什么好的崇拜。
“你们这些人,怎么老是要靠好同学拉分?是不是想要我提早放弃你们,只给好同学上课?要是真的这样我反倒是轻轻松松。”“轻轻松松”四个字回荡在天花板。无限盘旋、无限放大。步入中年的,那个矮墩墩的中年数学老师拧开保温水壶的盖子,故作态度地狠狠嘬了一口。其实不用他讲我也明白,所谓的“只要给好同学上上课就可以了”其实早在初二的时候就已经付诸实践了。说这句话,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的职业还抱有一丝的良知吧?
“狗日的中国式教育,狗日的成绩歧视。”老黑狠狠地向着地板啐了一口吐沫。我不知道他在吐谁,可能是那些拿到卷子了沾沾自得的“好同学”,又或者是那些不堪入目的“好老师”。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好好听课,我却转头将视线从黑板上的那一套套数学公式上挪到窗外。
飞过一群乌黑色的鸟,“是乌鸦吧?”我自言自语。在那一段时间里,看什么好像都不吉利。
压抑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看着黑鸟们加快振翅的频率,我慌张地,恐惧地从窗外收回自己的视线。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或许是,怕它们给我留下几声不祥的啼叫吧。
那段日子里,我的参赛征文终于还是获了奖。学校总还是有些人性地朗读了我的征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全校性的表扬,毕竟那也是我第一次获奖。校里还是有发奖状的,那时候的奖状还是雪白的,又白纸黑字外加学校盖章的。在校里读书三年,这还是第一次拿到奖状,接奖状的手颤抖着。
校领导拍拍我的肩,叫我好好努力,再为学校添彩。转身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这个笔名好像还有好多人都在用,会不会是组委会搞错了?”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要求组委会再次查一遍。”
我紧紧攥着我的奖状,上头的祝贺词被我捏得弯曲,捏得变形。
忽然,我被狠狠地顶飞了出去,奖状随即如同一片雪花般飘落在地上。只见一个篮球打得特别好的男同学捡起它,背着光仔细阅读着上面的字。“呦呵,让我仔细瞧瞧,是不是秃头校长送错了。”
“还给我。”我压抑着大声吼叫的欲望,用还算平静的口吻和他讲话。
“我都说了,让我仔细看看,你猴急个什么劲?”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这个举动不禁让我感到一股恶寒,我回想起上次看见他带着一群人在校门口混战的模样。一阵战栗。
“他都叫你还给他了,你给我赶快还给他。”
看向声音的来源,是老黑!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事后我都感觉不可思议。那个同学足足一米八三的个子,肌肉隆起活像是什么猛兽身上的东西。而老黑比我高不了多少,都是比他矮了足足一个头的男生。而此刻的老黑,站在刚刚露了脸的余晖下,周围一片朦胧的光。显得本不英俊的他像是中世纪西方贵族。那张写满了不屑和骄傲的脸如同利剑一般刺向“篮球男”。
“算了,我帮大家检验过了,没啥好看的。”话音刚落,他就将我的奖状随手一扔。秋风狠狠地吹过,它瞬间消失在那刺骨的,凉心得寒风中。我没有追,随着它被大风裹挟着,离我越来越远。冷风不断地吹过,吹空我的思绪,吹得我一块一块地碎裂开来。
后来,我在抽屉里一个积了灰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不知道是谁给我寻回来了的一张乌黑的奖状。
后一天,我望见老黑,看他器宇轩昂地向我走来。其实如果他不蹬上那双名牌的球鞋,它是无论无何都配不上器宇轩昂这四个字的。他的头发像是农村里的鸡窝,本来雪白的校服也不知道经历了啥而变成了灰白色。他的背有些驼,在我看来,却像是上个世纪末期的那些英伦绅士。他向我高昂着下巴,点了点他翘起的右脚。那双雪白的球鞋,在微微发黄发跳的灯光下依旧闪着寒光。
“下雨天还穿白鞋。你打算只穿它一次?”我忍不住挖苦他“在下雨天穿白鞋”的错误决定。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也就只拥有过那牌子的鞋子一双,还是在商场大促销的时候买的。他怎么可以拥有?怎么配呢?我想,要么是他中了大奖,要么……我不敢细想,也不敢将推测的内容说出口。
“切,你知道啥?我爸昨天回来,给我在外地的专卖店买的!”他似乎是炫耀的,是自卑的站在日光灯管下大声地说着,那雪白的商标闪着凛冽的寒光。在我想要站起身阻止他如此大声宣告“我得到爱了!”这卑微地消息时已经晚了,忽然间,又来了。那一片片的,然我恶心,恶心到想要呕吐的声音,
又来了!
“我靠,有什么好炫耀的。整的好像有爸了不起一样的。”
“也不知道在哪个小摊位上买的冒牌货。”
“谁晓得是不是偷的,真无语……”
零碎的恶语汇成成片成片的恶意,劈头盖脸地向着老黑冲去。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细想,我若不是他的好友,会不会也像那雪崩时的每一片雪花般去讥讽他。我觉得,作为他唯一的好友,我必须!必须要做些什么。再细想,我不过一介草民,如何去抵抗众人?不过是徒增笑意罢了。此刻,好巧不巧的,他的鞋带开了。我像是看见了什么光,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般的冲过去跪在他的脚边为他系上鞋带。周围响起一片的嘘声,嘲讽声。早就已经习惯了,是在什么时候呢?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有好些日子了吧?
我系得很慢,似乎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不像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才不像是一个不敢为朋友出头的“罪人”。
忽,一只纯黑的,黑得发亮的黑色女式皮鞋踩到了我还未完成的手上。她穿着丝袜,此刻的黑色丝袜不是传递诱惑,而是那如山海般的恶心和深深的恶意。我不想抬起头来,也懒得抬头看。似乎是还不够,那双黑色皮鞋还踩着我的手变态地做着前进发力的动作。中指和无名指的连接处开裂,雪白的肉向外翻滚着,一个月牙形的伤口血汩汩地流着,像是一滴又一滴的血泪。
无声无息,永不停止。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呀,踩到您稚嫩的小手了。”说话的是副班长。她作媚作态地歪着头看着缓缓站起身子的我,“咯咯”的笑着。这也是不成文的规定,官大一级就可以作威作福;官大一级就可以“州官放火”;官大一级就可以将别人的尊严肆意留在地上狠狠揉捏。从来没有人管过!从来没有!
不成样子!
“喂,你他妈是不是逼我骂人?”老黑怒气冲冲,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和她计较。转眼间,伤口崩裂。我拼命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而血印滴落在了老黑纯白的运动鞋上,留下滴溅式的血迹。像是一朵盛开着的玫瑰花,很美,很美。
“哟,小黑黑生气了。你不要对女生这个样子嘛,好害怕的。”她将头转过去,又以嗲里嗲气的声音嘲讽老黑。我不禁恶心,我不禁想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副班那张本来还算好看的小脸如今却如此的丑恶,犹如那欧式神话里的妖魔,不堪入目。
在老黑一把揪住副班的领子时,全班人包括我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离老黑最近,却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在转眼间就已经揪着她的衣领。他高高扬起的拳头似乎有着万钧力量,可就是迟迟不肯释放。我充满恶意地责怪老黑为什么不动手。
最终他还是没下的去手。大家松口气,唯独我一人叹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下手?看着他一点一点松开副班,泪水也逐渐划过副班那副被吓傻了的面孔。她蹲在讲台旁边哭泣,全班上前安慰。人群推推嚷嚷,像是一片拥挤的海浪。我看见在幽黑的海中,老黑不断地划水挣扎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人群中几声低沉的咒骂,无非就是:“他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副班你不必和他计较”
“他就是个没进化完全的野猴子。”
“直接告老师去,要是副班你走不动我们帮你去告。”
他似乎被一轮又一轮的海浪吞没,顿时没了踪影。
我终于还是望见了老黑,他站在讲台的后面。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定定地站在那里。风吹起老黑额前的头发,吹得他的眼镜起了雾。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几十年后的老黑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站在讲台上敲着黑板划着重点。台下的小学生们的红领巾随着和煦的春风肆意摆动,显得格外鲜艳。某一次开家长会,他把我留下来谈谈关于孩子的事情,谈着谈着我们就没来由地笑起来。我惊奇,这么多年后,我和他居然还会是好友。
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
可那永远不会是真的。
整个下午我就都没有在班级里见到老黑。在我的位置上,可以远远地透过玻璃看见办公室的场景。老黑一脸正气凛然,在我看来是这样。他的眼珠蹬得浑圆,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是在极力辩解着什么。
一只黑色的乌鸦停在了空调外机上,发出了一声可怖的叫声。
伴随着那叫声,老黑的辩论戛然而止。似乎是被那叫声噎到了喉咙。我愤怒,可又无可奈何。在班级的绝对力量面前,我连一只蝼蚁都算不上。说的话就如同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样会滴入黑暗的泥土中,再也寻不见。我只得带着那无穷无尽地愤怒,带着那无穷无尽的悲伤,拾起一个饮料瓶向着那乌鸦扔去。
压抑了好久的呕吐感还是如洪水猛兽般地来了。我用手死命捂住,再一次塞回腹中。我不敢任由它宣泄情绪,就如同我对待老黑一样。从某一方面来说,我的确算是班级的助纣为虐者。我死死扣住伤口,任由温润的血液流在我的手背上,惩罚着我的懦弱。
老黑在办公室低声下气和老师还有副班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
老黑在办公室无助地下跪,声泪俱下地和老师还有副班认错。
老黑在办公室绝望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乞求着他们原谅。
得不到救赎。
我想,他大概得不到救赎。
老黑被他从工地上赶回来的父亲揪着头发,一棍子打到花坛里。用工地上捡来的钢棍点着他的鼻子骂着一切不堪的话语。
雨越下越大,棍击如同雨点一样密集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哀嚎,没有辩解,更没有哭泣。
他没有哭泣!只不过是自己精心呵护着的白鞋最终还是脏了。
“嘿,老黑。你带伞了吗?”
“我从来不知道伞长成什么样子。”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我回到家,从酒柜里脱出一瓶葡萄酒,从那个雪白的保险柜里捧出一双历经岁月依旧雪白的鞋。
我走入黑暗,走向那块被黑暗吞没了不知多久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