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

疯狗

1.

老头很不近人情。

头发花白，像秋末的野草一般杂乱。那身休闲装已然是他的标配，尽管已磨损得厉害，原本的玄色已有些失神。他深陷的右眼眼白生着眼翳，左眼如刀剑锋利的目光也变得迟钝。一只通黑的大狗终日跟着他，并无龇牙咧嘴，可那丑陋的嘴脸始终让人畏惧三分。

他每到一个地方，周围的人们并无反应，只是默默地，朝旁边挪了几寸，又是几寸…

可他对此并未察觉，仍旧每日慢悠悠地走到幼儿园门口的长椅上，晒着太阳，低头读着借来的书。时间长了，门口的保安对此也见怪不怪，由他去了。

2.

这天，老头看书看得倦了，抬头来看到幼儿园门口家长孩子们摩肩接踵，鱼贯而出。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兴奋地跑出来，给她的妈妈讲着学校的种种乐趣。

很像他的小孙女。现在，他的小孙女应该也已放学了吧。她现在…7岁…哦不对，六岁半了，半个月前打电话来，语无伦次地说老师表扬了她。那个兴奋劲…老头不禁乐呵呵地笑了——“走！走！”他回过神来，看到那母亲护着小女孩，对大黑狗挥舞着手臂，满脸惊慌。那狗刚才还在他身旁睡觉，现在竟冲那母亲，轻快地摇着尾巴。

老人急忙站起身子：“回来！”说着不住地对那母亲道歉。那狗到听话，跛着一只前脚回到长椅身旁。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得亏没出什么事，要是有事，你担得起吗？！”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地朝大黑狗笑。

“怎么了怎么了？”保安从人堆挤了过来。

“你是怎么当保安的？让这么个疯老头带着疯狗在幼儿园门口乱晃，咬到人怎么办？”

保安陪着笑脸也不住地道歉，好不容易才将这女人打发走。

“对不起啊，保安同志，给你添麻烦了。”

“不碍事。可这狗在幼儿园门口，确实在太危险，你最好还是拴上吧。”

“...”

于是那狗被判了无期徒刑。

3.

“没人要你喽。”老头对黑狗打趣道。黑狗自从被套上铰链，囚犯般整日半闭着眼在潮湿的青砖上昏睡。

一年多前，老头抄小道回家。空气已潮湿得发霉，传来阵阵恶臭，这几条巷子早已搬空，杂草肆意狂舞着。老头看见这黑狗在垃圾堆翻食，其它狗涌上来抢食的时候，黑狗提着前脚追了两步，见它们大笑着跑远，才怏怏返回。老头那时便穿着这身长衫，只是颜色还算清晰，眼翳也没这么严重——他将手中的肉包子朝那狗砸去，便轻笑着离开了。

第二天，他早起开门时，那狗便在他家门口了。

——老头轻抚着黑狗，掏出一个包子晃了晃，可黑狗却无动于衷。

“你啊你啊。”老头只得将肉馅挤出，然后自己吃着面皮。

“老了。”老头望着天，云低得快要砸下，不见一丝阳光。

他将铰链卸下。

4.

这天，阳光明媚，积水未消，老头在院子里摘菜——他已经很久没出去了，幼儿园的保安也再没见过他——他隐约听见杂乱声，想到黑狗在门口，便没去理会。

“这家伙。”

过一会，他将菜择净洗净，才端着半盘肉走向门口。“来喽！这么急啊。”

“哐啷！”碟子落下时的声音清晰而又明亮。尽管右眼已雾气朦胧，但老头还是看到黑狗趴在门口，身后的血迹一直延伸到路口拐角，与积水溶杂，和这青翠的石砖极不协调。岩浆般侵蚀。

5.

老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清晰记得他将黑狗葬在了他的墓旁——他早已为自己挖好了墓，棺材也已妥当——没有人送行。

回来后，天空因没有阳光变得更加阴沉。幸好昨天把书都还完了，免得麻烦。他想。

老头有些倦了，搬来木椅，翻着他自己那本枯黄的书，他看到了很久前小孙女画的笑脸。

很久没见孙女了。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脸庞，两只羊角辫，可面部却一片朦胧，他听见孙女咯咯咯地笑。

“爷爷，我放假了就回来看您！”

幸好还未放假，上次的传染病也使孙女无法回来，否则让孙女看到这副模样该害怕了。

那次电话中，他的女儿还说办了什么活动室的卡，他可以去那吃饭，打牌，听戏…“我去过一次，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还是屋里清净，一个人喝喝茶，看看书，挺好。”老人这样答道。

都走了。他的老伴几年前就去世了，这条巷子里的老人孩子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也都没了踪影。

挺好的。老头思索着，慢慢睡着了。云开雾散，太阳以焦黄铺满余光，然后点燃，看它们在毁灭中绽放。老头的影子长长地刻在石砖上。晚风在巷子里散着步，兴致盎然将那本书翻着，翻到了最末的篇章。

老头再也未曾醒来。

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