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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记 全系列

作者:烟雨墨怜 发布时间:2020-07-20 18:36:53

要看海的人

  自我来到这座岛上又过去了几天,生活平平淡淡,难得有波澜或者根本就无。民宿边上开始建屋子,矮矮小小的一座木屋,正朝着海面,有时会有海鸥停在附近。那地方一直建了很久,没有尽头的,电锤声也频频盖住海浪。我颇奇怪,问沐:“那是什么?”“零食铺子一类的吧。”他回答。他在吃薯片,说话时空气间俨然弥漫着所谓的樱花的气味。他很喜欢这个味道的薯片,每次往街上去都要带回几袋,一般叫球赛消耗着度过,一般不为我考虑。我午夜工作是不能从冰箱里找出正经的饭菜的,没办法只能顺着他索要,狼藉般吞下几片,尽管说这玩意儿实在难吃得很。

我们下一次上街时,街上的书店已经安置好了,过道窄窄容人侧身通过,不过书籍很多,几乎在墙壁上摆满,都是些很有意思的作品。我曾听沐提到他早些时候文字还好,附近的出版社为他出过书,销量也不错。于是我在书架间找那个出版社,过了半晌,有找到一本红色封面的,文笔很柔美,只是作者的名字是暮而非沐。也难怪。在这种小地方要找到经典和流行小说以外的作品,其实没什么可能。我顺手把那本书买下了,结账时才发现钱包又空空如也,大概要我在接下去的午夜继续提心吊胆。我噎了一口唾沫,樱花的香味逐渐成形。

 

  我平生见过很多病人,有些人是画家,有些人是作家,而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是普通人(其实都是普通人)。沐告诉我,艺术创作之类的行业不好混,你要火起来,表达的自由就很可贵了。“那你为什么非要去追求火呢?”我问。他一脸漠然的转过头来,眼神很死:“你看我火吗?”

  这类小事总要随日暮刮到海岸,那个夜晚后,我们吃饭通常很早,经历了一次迟到的我也不敢喝酒了,就光看着他醉至昏沉,再把他拉到海岸上吹风。我不喜工作,他看日落我就陪着他,周遭捡一捡贝壳,期待哪里有漂流瓶出现哪里能喂海鸟。当然很多时候是找不到漂流瓶的。我还是要寻,这点执念我逃不过。累了我就在他身旁坐下,沙土松软。他注意不到我,他的目光里都是海浪了。于是我也去看,沉沉吸气呼气,偶尔会嗅见异样的气味。

  “是樱花味吗?”我问。他暗自一笑,转头看向我:“怎么?还没有吃腻呢?”

“不敢不敢。”

“哎,这薯片可是好东西,便宜得很,难吃就对了。”

“便宜?”

“快过期的。”

“哈?”我心生寒意。

“哎……别这样。我又没啥钱,这不是很正常嘛。”

我不说话。胃里有酸涩的知觉泛进了脑海。

 

黄昏下沉,再过不久他也无言。他看着落日,光线映在海面如水晶那般,金灿灿一片,有行走的质感。海声缓下来,海鸟的鸣叫就溶解进。电锤声突然间不再刺耳。一切都像是在协奏,像几度平湖烟雨后,未知却已至的某道月光。

“喂,那是什么?”

“不知道。海声吧。”

“那红色的波浪,像扉页那样,我似乎见过。”

“我知道。我一直喜欢这样的暮色。”


拾暮

  而后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他寻了个宁静的去处,在远离人世的村落,居住的木屋旁沉默湖面常唤来水鸟。预定入住的时间还有两天,这实在太过漫长。目送编辑出门后,他摇晃着站起身,从沙发底下翻出一个背包,往里面装了几瓶酒,以及从古玩店淘来的单反相机,胶卷沉甸甸附了一整袋(逃跑回避的说法都很窝囊,不辞而别他先前也有想过,却未料一切会如此仓促)。他披上那件黑色风衣,声息在平静,橱柜上对方的相片扰不乱心神。嘶——外面正下雨,他点着一根烟,步入回廊,走了。

街道上空荡荡的,很像21世纪那些怪诞小说里的场景。它们不留余力地刻画所谓乱世所谓险恶,却不喜教人以挽回和自救的手段。他叹了一口气,烟气弥漫开,要雨雾显得更为肃重。原来沉默掀不起波澜,足够造势的都是喧嚣。这也难怪。他又向前走了很久,不觉便见了高速公路了。旧城和夜空都在暮色间迷蒙,像他初次旅行沙漠环顾四周时心跳的感觉。那时她还在,工作还安好,生活还用流水作喻体。“所以才可惜……”他站在原地不动,小声咒骂了一句,没人会理解他曾拿到多少又放下多少。亲友都叫他理清思绪,一时的冲动不可取。但果然是要用事后人的目光看待当事人吗?平复下去的终于会再涌起,人逃不过情绪的掌控。那么逃跑无论逢着怎般议论,实在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天还是阴沉沉的,一直都是阴沉沉的。他走了很远,向远处望看不清城市的建筑,黑黢黢一片粉饰着寂静。其实到这里就足够了。他找的不是那处远方,只要没有人发现自己他就很满足。只要无人过问。当初她靠近时,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怕,在怕失去,在怕离开,他以为自己不配得到这些。需求打赏是很卑微的,世界留下的礼物往往都若即若离,要人们亦步亦趋,就这样妥协曾执着的所有。他看得清楚——他曾经拿起过笔,但他怕周围的人不懂。还要有人站起来告诉他洒脱是什么,这种人他平生见惯了,都是文学评论界的大师,语言犀利深刻,却连自己的生活都把握不好。“果然是要用事后人的目光看待当事人”,还是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够累了,坚持不了了,也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自作聪明的慰藉。

一阵制动声传来,巴士在他面前停下。他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站在车门前,他突然犹豫了,想到目的地的远方,似乎又显出了疏离和陌生。

“大哥,您快点行吗?”车上的人嚷嚷着。

他微微抬脚想要上车。他沉默。

他在原地静住了。

“您是……那位小说家吧?”司机认出了兜帽下的脸孔。

他点点头。

“您这是要去哪里?”司机又问。

“收集暮色。”他说,引起了车上的一阵哄笑。

 

他不说话,转头朝前方去了,巴士从背后出发,很快超过了他,车上的孩子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再往前走,雨就要停下,于是他就可以拍下暮色。

此后,他还要在这道路上一直走很久。他走不到尽头,终有一日会倒在前途的某个角落,一个人,永远地留在那里。

不过没关系。这故事挺好。


特写  

血肉模糊。疼痛像在延烧。

 

“迫不得已就不必结痂了。”他这么对我说。他语气里满不在乎的,几度要我忘记了这些血块来自何处。先前还是军人时我经历过这种触感,我知道血流的感觉是极不适的,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好多年,硝烟在鼻腔间通透,伤口破裂时,那些温热的液体却始终让我心颤。

退役后第二年我来到这座城市,在监狱工作,独自一人守着众多空房和那个他。这男人不知犯了什么罪,我在此悠闲度过十年有余,他竟还是未能被释出。“如果你走了,我就更悠闲了。”我这么对他说。他披头散发蹲在房间的角落,靠近时可以嗅到一丝涩味。我想他已经失去了人的本分。无论再深的罪过,在这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呆上这么多日子,不要说心在忏悔了,恐怕连自己因何存在要往哪儿去都想了个通透。我曾向他递出过手枪。我对他说,实在不行的话,他还是自我了结为好,这么活着实在没意思。

“但难道你在这里把守就很有意思了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凉薄带有寒意。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我在这座城市待了十年,足足有十年,如今还是孑然一身,走着没有方向的路。这太现实。如果要问今后去向何方,宫廷上那些歌舞享乐的人们或许也没有方向,想太多未必是好事,但思虑过少无疑是他人眼中的悲哀。那个发散有光线的出口,近在眼前,我每天匆匆进入匆匆离去,而正是他一直想要的解脱。他该是在等一场宽恕,但当初审判他的那些法官估计都已经忘记了他。对时间唯一的知觉来自于出口的扑朔迷离。此后他若是病死在这个空壳,我也丝毫不会奇怪。

“所以你还是走吧。”我打开了他的房门。他在原地沉默不语,就像我一直看见的那样。

打开房门后,我就没有去管他了。我为他准备了一些镇痛药,他生了怪病,偶尔就有皮肤溃烂,痊愈后也要留下大块的结痂,紫红色一片果然不像是人的血肉。安置好一切后,我便回家收拾行李,到火车站订去往哈撒切尔的站票,车上零散着端坐的人群,有许多空位,我侥幸藏在了角落。这列车的检票员蛮横得很,我都佯装向外看景,一路上思绪并不好受。

 

列车行进未半就停下了。带枪的警察高声呼喊我的姓名。

“你的监狱里死了个人,是用你手枪饮弹自杀的。”

他递过来一把手枪,上面端端正正刻着我的姓名。

“他自杀了?真的?”

“是的。是失血过多,几天前没了生命迹象。”

……

那警卫下车后,列车还是依旧前行。

我在座位上呆住了,检票员发现了我:

“你怎么在这里?这恐怕不是你要坐的地方!”

我安静地看向他,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声音,直到后来婴儿哭啼声的响起。

 

这把手枪,六颗子弹,一颗不少。

“列车明天就会到站。”

 

“马上我也会离开这座监狱。”


白日梦你


  暮色朦胧,光线漂浮在迷雾之间。

“我们要在天黑前回去了。”

“可行?”

“可行。”

“我怕自己跟丢。”

“那拉住我的手。”

“好。”

“嗯,我们走吧。”

 

同她相识是不久前的事情,那个登山的日子,从谷底走到山腰,一直是由她作伴。我想她一定要留在身边。最开始来到山麓时,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坚持那么久。同行的人很早之前就回旅馆了,我也觉得乏力,浑身酸痛。须木是最后退下的,他临走前对我说:“你再玩一会儿就可以回来,我们给你备午餐。”“好的。”我回答。但我其实有违约。她陪在身边的这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爬到山顶。我往余光去看,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淡蓝色,像沉在海底的星河。她一边走一边和我述说自己过去的事,所以我行步都出神,未有注意到四周风景变换多次。真正觉察时间不早是在黄昏。看见落日西沉,我拉住她的手向后跑去。她茫然失措,问我要干什么,我说:“带你回家。”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习惯去同一家咖啡馆。

登山过后我向她要了联系方式,有事没事就会约她出来喝一杯。我相信这不仅仅是一种缘分,我们都写作,都独居,都不善于在众人面前对话。可奇怪的是,她似乎对我有一种引力。她开口时,我的精神都汇聚起来,言语出口字字清晰,像在听自己的心声。我想这就是所谓好感。在他人面前我沉默到毫无声息,可同她交往,这冷的质感却瞬间幻灭了,要我心甘情愿步入那团包裹着渴望与平静的焰火,要我自心底设问,问她在想什么,问她是否愿意陪我到山顶。她在临别的雨里为我摘了一朵花,每次都是这样,花瓣上还有水珠。她对我说:“来日再见了,今天也很开心。”

“我们在一起吧。”

隔着雾一样的雨色,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双眸。

喧闹城市间,各种杂音齐鸣,我听不清她的答复。她依旧摘了一朵花送给我,不同以往的是,她亲自把樱花放在了我的耳朵上,靠的那样近,我甚至可以听到她淡淡的呼吸声。

“要照顾好这朵花呢。”她朝我微笑。

那天的新闻里,一股新的暖流出现在了附近的海。


白痴

 

  最奇怪的事来自三年以前,像是在记忆里明晃晃的,一切单调难以为单调,一切复杂却提不上复杂。我还庆幸那时候来得不迟。我从人群间走过的时候,每个人的目光都灼烧我的身形,眼神确能够说话,先前我还不信,我将书里读到的这些当玩笑看(差不多是宗教)。可逢着这一刻,这些人的眼神不但能说话,竟还能吐息,呼吸所经之处能燃起海盐;再看一眼,这海盐就熔化,有焦糖的气味弥漫开,尽管说我没尝过焦糖。隔壁房间里住着我目前的好友,我很多次走过长廊都是为了见他。他喜欢看书,柜子里藏的都是《圣经》一类的,还有《撒旦经》。不过后者过了不久就被他扔掉了,也没有什么读过的痕迹,大抵是买的时候没注意书名,大抵是看不懂英文书名。我也不怎么懂英文,这楼层的人家却都有相似的书本的,我跑去问,这才有了些基本。但我仍困惑:这人人都要有的书,他怎么说扔就扔呢?电闪雷鸣的夜晚,照顾的人都躲去避雷了,他们大概很怕雷鸣,于是我就趁机溜进隔壁,关上门之后才发现他不在,他的书散落一地,《圣经》被撕成碎片铺在地板上。“他人呢?”我问。“被拖走了。”柜子里的人回答我。“到哪里去了?”我又问。这下他没有回答我,但敲了敲柜门。我接着问,他就接着无言。我实在没有耐心,用力踹了柜子一脚。他问我干什么,我就跟他吵架,没什么缘由的,附近房间的人闻声就都来劝阻。可这没有效果。只有到照顾的人跑来了,我心里一慌,就随周围的人瞬间涣散。离开时我看见那人打开了柜子,听不见人声,倒是瘫倒下一堆书本。我想起《撒旦经》还在窗外的衣架上积累灰尘,回屋查看时它已经消失,不知是被风吹到了哪个角落。

 

  下一次我跑去隔壁,那人照旧在原地看书,一切都跟寻常那般,似乎根本无事发生过。偶尔还会遭逢落雨,雷鸣时,我就受不住这楼层的无聊了,这里的一切都不变,所以一切都毫无意义。我更情愿跑到楼下去,即便在那里我要在承受一次他们的目光,而相比这目光,愉悦果然更有意义。不是说照顾的人要来责骂,照顾的人也很好,每次我下楼,都会招呼我吃药,对着我大笑。不是嘲笑。我以为是这日子有了期待,我不感到寂寞,那人成日看书的话,大概也不会寂寞。但凡有些乐趣可寻,都不至于沦落到书的幻象里,听某个人对着脑海大喊大叫,海又不会作声。我与那人之间的情谊应该足够深厚,尽管他曾无数次叫嚣着要挖洞逃出去。纵然这愿望难以实现,我还是很支持他。我想他终有一日要离开,最好是上一次,最好不在我的目光中。


听月


  技术设计课上到一半出门透气,眼下月亮还没隐去,我点着一根烟后依墙无言。他问我要不要去散步,“走!”我说,“不要去管上课这有的没的。”四周都比白日更安静,说实话这段时间整个人还是受不住喧嚣,夜这般沉,我没理由辜负,前提是我不清楚他的话是不是玩笑话。我们就在灯光下呆了很久,半分月色都未逢见。我想气氛有些微妙。

  挨在书本间看不清思绪,后来有几次我们也在上课时出门,慢慢地尴尬减轻,就都往原野深处去,提着油灯打亮视野。并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月光照明,近几年满月时村落都显得昏暗。他有时对我说他为我感到庆幸,这些天他来借宿,过段时候就要回到城市。他说城市里是根本看不到月光的。我们继续向前走,一段路上树叶簌簌地落下。那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赴往城市,不过心里倒没有太多伤感,反而兀立了解脱的释然。

 

  很久以后我送他离开,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庆幸说我身上有些希望,要为我许愿。我送他上飞机,第一次听见那庞然大物运作的巨响,轰然如阴阳两隔,转瞬便消失无踪。

  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回去的路上仍无月光,寂落粉饰,况且这些天心里颇宁静。


听雨 


  我很久以前还写诗,所想的诗集名就叫“听雨”。那个年代不是很盛行笔盒笔袋,周围几人专门有器具放笔的不是很多,整个教室也零星。不过我们倒不羡慕有笔盒的,自从木买了眼镜,他的笔都放在眼镜盒里,眼镜一般就不摘下。这很快成了一种风气。学校里戴眼镜的人越来越多,视力大概没什么问题,拿镜盒是追随潮流。高三最后一次补课那天,大雨淹了街上的路,我们寝室一帮人就躲在自习室里,无所事事听了很久的雨声。帆的镜盒里私藏着游戏机,我记得大雨里我们求了他好久,最后他才同意轮流续命,卡带是老旧的超级玛丽,提得起兴致,勉强要雷声盖不住游戏决策的争执。自习室在课上完后是很乱的,大部分人上完课就离开,值日生清理完垃圾后留下一堆混乱桌椅无关己事,木把桌椅再排过,排成寝室床铺的布局,间或有老师经过伸头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木说老师的意思大概是这雨天里教室怎么用都看我们,但我总能想起那人看智障般匪夷所思的目光。到了五点左右是饭点,那时我还对着偶尔有闪电的天空遣词造句,笔记的首页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听雨”的封面。“我有点饿了。”我说,听到我的话大家也纷纷表示认同,但也只是认同而已,游戏的欢愉治不了身体的食欲。“我有了!”李突然叫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马上聚焦到他身上。有什么了?蘑菇。什么蘑菇,蘑古力?绿蘑菇,one up!呃……这时木忍无可忍翻出他的镜盒,然后就径直向门外走去了。我知道他大概要吃独食,火腿肠之类的,但我追他到走廊,却看不见他的身影。我有点无语。回到教室其他室友也都纷纷涣散,空荡房间里只剩下我的书本。我继续写关于雨的诗句,打开笔记才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我们先回寝室啦。”上面这么写。但我现在还是不困,只是雨天要情绪不佳。直到将入夜的时候我才回到寝室去,夜谈还是如约举行。我上了床,枕头里凹凸不整埋了一包豆干,大概要半夜解决。半夜也不一定,因为我们通常就聊到半夜。帆睡得早,他把游戏机要了回来就不再说话。我也不说话,蒙在被子里顾自无言,听窗外雨水在管道间流动,饥饿感瞬间溃散。

 

  我有时会想把诗集存在镜盒里,很多次查寝我都把闲书塞进枕头,而帆的游戏机已经被收了七台。这样的雨夜发生什么都是听不清楚的,我觉得这说法实在正确。雨幕里看人任谁都迷蒙,可这也改变不了我不戴眼镜的事实。我尽管含眼落泪。


听火车


  列车前行时声息明亮,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这故事终于要沉在墨蓝色的海底
那里四季无声,光线缓慢前行
很多年后拾起瓶子的人是我
寂寞抵达浮沉在本无尽头的暗流

一段列车间的沉沦与往事
回忆的盛夏离这里不久吧?
可旅途太远太长太安静
群山分明涣散
在你失重般藏匿于烟气缓缓
当曾忧郁的思考启程
远途描绘在将翻覆的左岸
你我会坦然相逢于终点的清晨
那里旭日正好,四季都有海风


沦陷

   “渡口处的礁石正在小舟附近,而书店就在小舟附近的礁石附近。”

两天后的假期我去书店,途径校门的时候她和她的朋友走出来,面向着错肩,回首只留一个背影。

“你想要的东西,应该同我说的。”

我觉得很对。

可我还是保持着静默。这话是不错的,只是怎么听都像敷衍要用的宽慰。我想这世上难免有些无解的谎言,喜欢这件事,碰触着像神明前的虔诚,然而造出的多是些失语人,心里恐吓着毫无价值,看见的话,不能去做,不能去说,转瞬的交流都叫沉默无从安身,唯有静谧的能筑起心念的天堂。

“我从来不说谎。”我说。

“我也。”

“我们,很像啊。”

 

此后的生活都很平静,就像我曾希望一场天堂底端的沦陷。

我也希望在她身边的人是我,不过显然,我并不满足仅仅作为她的闺蜜。

 

二〇二〇史诗的某日

  1.

  她的来信纷纷乱数千余字,我没有看完。

  收到时教室空荡安静,所有或留下或清醒的人闭着眼扬言发呆,早课的预备到十二点为止,未尽的梦放在起初的教师的语,昏沉着等一个戏剧化的提醒。初夏以后一切太热。窗台边我心念的牡丹焉了一半,另外一半由我看着枯萎,尽管它并不属于我。

  我把信扔掉前它的雨开始不停地下,走廊上雨伞横七竖八摆满了,我偶然用相机拍了一张相片,删除的时候它静静消失在我看不见的空间。我忽然有行动的欲望。从超市买来的汽水倒在角落,我把它打开柠檬气味像酒一样刺激鼻腔。我在超市看到的不只是它。进门时老板对着孩童痴痴地笑,所谓慈祥,其实很不堪。他让我往更深的地方走,发出蜂鸣的冰箱里各种汽水陈列着,从上到下状貌都很精致的,味道大概也大如所料。超市另一端的货架上挂着雨伞,多是灰色,没有什么花纹。我往门口走柠檬气味浓烈起来,未饮的一半放进书包,既饮的一半一直到上车,我们胃里周旋。

  2.

  夜里往城市尽头走他和她为我介绍这些,我沉下心看雨空阴沉,然而无月光的灯光下路是依稀可见的。风越来越小,热量充分散去,汗水在衣袖间暗自蒸发。很快天色全黑了,交谈的释然感向四肢蔓延,然而被阻断的伸展缓慢,耳腔里绽开柠檬的涩。眼前的雨又开始不停地下,我想起离开时长廊便空荡了,像教室里安静的假睡的人们选择了匿名逃亡。我们还往前走。他和我交谈黑格尔的事,而我说加缪不错。我们聊得很欢。路过最繁华的街道,有一种眩目的错觉。我略思考,他们的话就听不见了,沉默着波涛汹涌的海从一面袭来,在我望向灰色天空,原来竟看不见远方。

  3.

  她的来信纷纷乱数千余字,我没有看完。到深夜瘫坐在床上,期盼一段月光的奏鸣,然而是没有的。我还有无聊的事须继续,要无聊的情绪断绝虚拟,无聊的人们应期待一个无聊的代表出现,携着无聊的文字,扔下的信要我永远无知。我想它一定会过得更好,我所深爱的正绽放的季候,可它每一步都谱写的,像让我反馈欲望的那夜,像柠檬色的酒液翻覆在我将永远不可触碰的远方


沉默者的发问

 

  荒诞如蚊音停滞了很久,在我听见她闭门离开,沉重的闷响安慰我拭干眼泪。地面杂物堆叠混乱,半数染上我臆想中的血迹,其余则仿佛悬浮于半空,完整的地板木质感展现在眼前,像费尽心思卖弄着的暴露。像半昏睡的吐息。我后知后觉那些都是她留下的,包括残缺不整的衣饰、布料撕扯声,包括偶然间拾得的清醒。我想起两小时睡眠的流逝,所以清醒突然显出了陌生。那种抽打的触痛引起我有关鞭刑的记忆,然而已不再灼烫了。

  迁就故事发展的人应该是我,否则伤痕不至于如此碍眼。我伸出手打亮台灯,白日的装修声把我拖回曾永远不得逃脱的困境,断片样的头脑负责证明猜想,布帘间再无透入一丝光线。或许就该这样。剥离我的一瞬间,侥幸的人应该清楚看到,四周这般封闭的,确是场无端悲喜的闹剧——我推开门,如它要设定好的那样,空白的头脑里积攒起裸身在众人间的羞愧。我没了思绪,残破碎布在风里微晃着,传到我耳畔是一阵寂静的喧哗。这让我愈惶恐,如同将被拿捏罪责的,拖着铁链向前行走,脚下蔓延出血色的道路。

  此后我再不能忍受任何的寂静,自身的沉默也让我有了反胃感。我想起白色雨夜的脚步声和刺耳钟鸣,恍然如梦境间,眼前寒冷却浩瀚无际的冰原。这样去想,那个曾自荒原彼端走来的我的爱人,似乎又很可疑。我分明寄予了幻想,昏沉在相拥和凝望下,直到最后的滂沱大雨淹没了一切。这是所谓的近况,反复无常的情绪里它仿佛是不倒的。但我同时厌恶起了雨季的再继续,厌恶转瞬空荡的伞的长廊,厌恶此后布帘下没有光线的,遥遥无期的晴天。

  所以我是见过晴日的,不至于叫那段记忆都自生自灭。我开始有了睡意,然后房间里的所有就都倏地落下了,门前的被子上,跪着的女人的印记,我作残忍的人将它回收起来,用极致的冷静描绘这一切的虚幻。原来清晨也有扭曲的面孔,燥热感泛滥在皮肤时,汗液开始集聚和流失。我往浴室的那人看,他毫无疑问在作浸满眼泪的笑。这笑容让我突然忘记了日光。我想他也在困窘着无知,在他摇晃着的高台下佯装最高尚的建筑者。他却无知自己的姿态。他分明同我一样的,一丝不挂地在众人面前猖狂,脚下既有鲜红的印记,他大概也有话要说。

  所以我们开始彼此纠缠。

  我听他说,这世上是没有晴日的,无边落下一场大雨从生命伊始至末尾必定如是——他这么说时眼里带着虔诚的光。

  但足够仇恨了吗?已经到了无法相信的地步了吗?我冲上前掐住他的脖颈,愤怒且咬牙切齿地高吼,心声从未如此剧烈。然而恍然扑空了。我看见他从我面前穿过,如同交易了我们彼此的空间。我心里没了诧异,这下子轮到他掌管一切,先前的狂妄开始降解,转而成为栽赃罪名的侥幸。

  但她们莫非确实存在过了?那布帘终于开始脱落,映出白夜里月亮和太阳交汇的场景,疯长的旁观的目光不住地向我窥探。他们眼色低沉的,伸向我斑驳的手,告诉我,预言的雨曾到来过,所有的人都是生还者。

  这让我怀疑前言的疑问。我回头去看,他沉下的影瘫倒在遍地的杂物间,身形伤痕开始作用,像即将悬挂在教堂的火刑画像。我遂发觉荒原确实存在过,也许正擦肩而过的那人,要我留恋着狂喜而悲痛,直到这一切终于沉入最后的雨夜。只是,我分明也一直信奉,等无言的月开口复述,雨夜里一切都喧哗,沉默于是存在的;而当它逐渐忘却了白昼,沉默于此便泛滥了,再无人怀念半分曾欢欣的喧嚣。

 

发问者的沉默


  1.

  那张脸孔有点可疑,颇消瘦的,鼻梁略错位,身形还做不到突兀。我往镜面里看,黑色风衣兜帽下双瞳微亮,疤痕斑点伸展或无异于铺陈,手掌遮蔽自己苍白的面无表情的面容,于游离视线间动作,来回晃动。说实话,我很期待他露出曾记录那样的神色,然而是没有的——像曾排演过那样,的的确确,没有半分喜悲。他最稚嫩的脸孔,定格在一次又一次往复回顾的记忆里,走场完毕过后,就要一并抛下,一半流失在笔端,一半消亡于空寂。

  后来我假想自己是一个演员,所以一切生活与否都显出了极切实的深刻。从门口走过时我就这么想着。我想他们在看,在目睹,这么去想,我便舍不得辜负了。我可以感知到,旁观的镜头样的目光在悄悄接近,特写在我的眉梢,向每一寸肌肤的底层试探。后来的每一次回顾我就都能够注意到它了。我心里觉得有趣,纵然它从来不作回应。我还腐朽着,认为理应要有观众的掌声作交易,后来我发觉他们从来如此的,他们静默去看,并不在乎我如侍奉神迹般无二的虔诚。

  2.

  醒来的时候是三点,凌晨三点,无知觉中我有昏睡的意识,纵然窗外车鸣声依旧无休止地向我索取清醒。那窗户是我刻意打开的,偶尔有风渗进来,免得我用电扇消费来得喧闹。即便如此,仍有夜半失眠的痛苦连同寂寞作伴,他们扯下耳腔久违的蜂鸣声,一个曾有的女子的低吟,以及一段第五奏章的序曲,仿佛我曾对这些冷门古板的曲子寄予热望,顺而就倒在音乐殿堂的底端,成为了陪衬用的仰望者。那样月光一样的情绪应该不是原创的,然而我已经想不起那段原作了。

  更让我在意的是耳畔循环往复的蚊音,兀立却不高昂的,总让我有种若即若离的不适感。我后来惊奇地发觉这种不适同样也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伸出手试探,梦里的那些并不都是骤雨,至少在知觉作用的一瞬间,我清楚感知到了日光,以及暴露在光线下的灼痛感。好像从来就如此,我不清楚这种真实的感受,某种意义上,也许怪罪于我从未学着去接触。我通常隐蔽在阴影下的,他人叫唤我我就去看,然而从来不愿走出去,只好任它放纵了我的孤独,让声音低沉在海底便无人过问。这是我梦境仅有的启示,也许我的不安同苟且也来源于此。我从来不配去诉说它它们,至少我不配坦诚,我臃肿的身形负责记录下一切,同时也复述着真实和虚幻,例如蚊虫叮咬所诞生的,我陌生而不断灼烧着的日光。

  3.

  我后来发觉不仅是日光,连第五奏鸣曲都十分可疑。

  但只要注意到那个上下摆动的镜头,一切虚幻就都毫无意外地真实了。


茶杯


  他买这个杯子前看了某个家伙的文章,挺奇怪那人用大杯饮茶的。

“这人杯子我家里也有。”他指着一旁醉醺醺的男人。

回到房间里抽出几包挺廉价的茶叶,楼下的人尽兴地高歌——真影响兴致——锈蚀水壶沸腾了片刻,带棕色的液体涌出来,他不大在意的,泡好以后颜色其实没有分别。

他出门往外走也带着杯子,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杯子是空心的。

真稀奇。

那天他从学校毕业离开,再过几天楼下的歌声就听不见了。

 

 

他把那些试卷扔掉茶杯就一直是空的。这不见得是坏事。

后来又盛满一些他过去很讨厌的液体。这不见得是好事。


那些死亡以外的东西所毁掉的

  白天工作,夜晚睡眠,身体像机器周而复始,把耐心烧完就烧游戏和情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去操场跑步,偶尔走一走就要精疲力尽的,瘫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些想写而写不出的东西。没有学习一说。好过被人逮住针锋相对,偶尔逃到空教室里找些意境写呻吟的诗,人际交往难有和谐,适应社会不是很容易的事。其实很羡慕,他们在课桌里摆上杂书,课堂上被高声提醒然后站起,这些总让他们自己作笑,而我负责暗自感伤。我把这些写到我的小说里,像仇恨那样地写,隔天见到真人,心里会恍然,像被人窥见裸体那样,恐慌的情绪引起,所谓无地自容。

  我带着笔记本往星巴克去,从家里逃出来的感觉很好,这里气氛浓重,很适合平静下来演绎内心焦灼的。其实笔记本也没什么用。我在那里的绝大部分时间用来聊天,不用语音还不适应,手机打字的僵持感显得恶心。把工作交还夜晚,睡眠放在白日的昏沉慢慢消费。我带了一些咖啡豆回去,在我最后一次往那里走的时候,尽管家里并没有咖啡机。从城市道路经过,雨后路面水洼遍布,车辆经过淋湿一些倒霉的嘴脸。包括我。那一次的睡眠依旧在很迟以后,可能是因为工作,可能是咖啡在作用,我不知道。我唯一清楚地记着入梦前心里的慌张和忐忑,好过文字里对于安眠药的描述,为一些昏睡的今后埋下伏笔。我还有一些别的想法,在我听见服务员经过的时候,咖啡滚烫倾倒在我的背脊和心口。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人死后自己周围的一切都不改变,这么说的话,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故去。

 


对方正在输入中

  01.

  天空阴沉脱离锈迹,白色鼓点落下,她在背后暗喜也许不喜。我记忆下一些瞬间,从长廊向外跑如逃亡。人群在面目里四处张望。空气漂浮安静。打开门到家中不过一小时,形同幻梦。

  02.

  几次会面都沉默。往后探望她走过来,犹豫几步向前几步。我也一样。手里冰汽水包裹水珠。和她到更远的地方去,交谈不过零星几句。两回重复在考试闭幕,所有人喧哗和面目下的。我在角落窥探,本无理想中光景。

  03.

  也许失望便不必驻足观望。怪罪后祸首从来是我。为她删除的一切,保留在脑海里。曾有过一个备注,聊以自慰。对方正在输入中。

 

日食 

 

  暮,你知道她也在看。她看到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提醒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要有任何打扰。白日里你眼色又被吸引了。回到小区里,潮腻墙壁透出青苔样光泽,像走不出的森林,将负罪感逐寸剖解。但是夜色依旧很干净,你应该看到一种静的辉煌,你曾无数次提醒自己去看。等到一个月前的某天你忘了,只是我还记得,我发誓要告诉你这些。我要支付你的生命。

  暮,日食多美的纪念,浑浊的是突如其来的黑暗,再到白日里仍心有余辜。把校史馆的文字处理到800整,发回来的邮件通知简要勉强勾勒出一丝悬念——那些人不只会利用,他们的话很悦耳,所以是交易。你记得吗,你从学校离开的时候,莎莎在车上唱歌,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对吧?你点上一首《暗涌》在边上和声,几年前在ktv里也一样。当时你应该抱上去握住她的手的,如果她真的对你有好感的话。可惜现在不行了。现在你们分得很开,尽管你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有转机,我却以为她在刻意躲藏,她藏匿如蜉蝣来回晃动,而你也一样。你把那800字发给她。你曾打算过。什么时候你不乘车而在雨里漫步了?你不要慌张,我负责计日。

  暮,回来的那天,我们见到了白刊。你推开门,他就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四周是飘浮的烟气。他一个人在其中呼吸。我问过他最近的生活。“还好。”他说。他真的不好,只是不说而已。他不像你一样,遇到任何事都挂在嘴边,或者不断对我复述。白刊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但是暮,以前绝不会是这样的。以前你和莎莎和白刊一起,你们走过石板天桥,手里拎着啤酒瓶,对着商场门口的霓虹灯光大笑。这座城市里藏着太多死去的东西,他们多是因绝望死去的。人一旦绝望了,就连爱人都毫无意义。许多在城市里丧生的事物,破旧楼房,老人,一些光斑,得病的年轻的人和真的病人,没有声音的装修声。破产的是它,你看到那些尘埃了。那条修筑过半的公路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四周沸扬的光线阻碍视野,终于转换成另一种无边际的黑暗。是日食。我知道你要看向它,你要向它疑问。它身下有一些急促的呼吸声,迷惘的人在视界的边缘发问。空气里飘浮仅剩的生的气息,无法料想那人曾走过天桥,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无名的生物。

  暮,走过白刊的葬礼,请走过去。那天没人哭过,没人欢欣,你不属于送葬的队伍,可往那个方向走,就好像自己是随同怀念的一员。我也是你的一员,我不悲哀。我为你看到了那个虚影,那些纷飞的纸张和荣膺,那个埋在上颚的荆棘的花瓣。远行的那天莎莎没有来。远行的那天,一切都安静得很。

  暮,尘埃要扬起薄风,光线为第一道视界而欢呼不止。

  暮,沉日枯萎了,再无人报晓前行的锺音。

 

 

  1.

  就像是错觉,看见她,找到她,然后再离开她。礁石边缘的学校,铁栏杆围困在此,我透过他们看日光一点一点从云缝飘落,她从眼前走过时,视线不经意游离。别再游离,我劝说自己。别如果。幻想画面是温暖的,热情的,有一丝心悸的,可如今分明是冬季。这样说来,一切与我的有关无关,其实都很荒唐,雪一直下,难以回想自己在原地驻留了多久,然后回家收拾好行囊,连同与她的合照一起。

  到台北,把一切放回去——目的地应该是台北,一些支离的错觉让我恍惚有了感应,目睹是幻听,耳闻是痛触。我忘了一些事情,在踏上这条路之后,一场没有尽头的远行开始在那时,纵然我曾无数次认为它将要回顾,结局却落空。医院里白衣的人,向我默然而非面露笑容,我站队到最后希望得到治愈,伸出手开门置身那间空屋悄然无声。这是最好的治愈,一切故事归于艰难后我找回它,花了很长时间,好在结果侥幸,更值得侥幸的是,我发觉夏天的温度留在那里了,譬如模糊摇晃的视界,空气像是在颤抖那样,然而我借此依稀看到了世界的影子,我自以为。

  0.

  用不明所以的语调——一些意境,一些乱成梦的片段,一些放不下的情绪,一些你或我,一些病态沸腾在空气里,一些没有光线的太阳,一些死掉的月,一些终于成就的辜负,一些你在思念里挣扎然后轰然沉寂。——用这些,让我看看究竟怎般真相。

 

爱梦的人 

 

  我们往丛林深处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偶尔有高空抛物飞落下来,砸在他脸上。我忍住不语。

  “什么玩意儿?”

  “冰淇淋。”

  我说的是事实,尽管这事实同样玩笑般差强人意。

  他“哦”了一声。差强人意。

  环山公路,月光打亮山顶,其余则漆黑一片。他带我来这个地方,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里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更像福尔马林在腐烂。我肢体困倦,手脚却不受控制的,那种气味将我的记忆封闭起来,落入很深的谷底,没有坠地的声音。“往哪里去?”我唯独搜索到这个问题。西边的群山被染成红色,然而月光和日在对峙,这场景让我万般恐惧。我止步望向他的背影,他回头看我,招呼我回去。

  “我不要去了。怎样都好。”

  “神在那里。”他告诉我。

  “怎样都好。”

  他最后无能为力作叹息,回过身,一个人走向前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的黄钻要没。”

  我回去看,果然没了。

  大预言家。

  可惜我没有问他的电话。之后我又走过这条路,据行人说,他已经死在更远的地方了。真叫人惊奇,伟大的信徒,神的孩子!他出现离开都像梦一样,我往山顶跑,发现罪魁祸首还在原地练习臂力。这无关紧要,那个我需要的人已经死了,是我私自离开的恶果。可即便留下也无用,大概占卜都不依靠电话,我的期望只有白费。

 

我曾 

 

曾有过那样的回忆,

在六小时长途的巴士,

缓步谛听,寂夜漫漫。

谁人教我留意的风景,

布拉格玫瑰色记忆里,

巴黎金属闪烁,

铁塔顶端星光。

 

我曾记忆那样寂寞的长途,

花醉在行路两旁,

枯萎了旧城的风景。

那样寂寞的长途,你听,

日落于黄昏读解夜色迷离,

风拂过山脚乡村捎往鼻息。

你听浪潮饯别地平线最后一句,

北方积雪两三场,而我在想你。

 

 

  暴雨不停地下,人们都靠着窗户围观。

  她留给我一些暖色调的糖果,有清淡的包装,网上价格都不低。我把糖果放在书桌的角落,连同她的照片一起,还有一株不知道名字花朵,我从中央公园带它回来,逃过保安的视线。如今已经蔫黄了。

  那些糖果更像一个夏日偶尔臆想的呓语,我尝了第一个以后才知道,原来它也并没有那么甜。那时候我听《在常玉的房间里》,把木板上来回的脚步声数了十来次,可惜没有数清楚,每次的结果都有些差别。我想那是我不自信。母亲在敲门,声音越来越轰鸣,我继续来回走,不去管她,纷杂的数字让我的呼吸紊乱,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总围困我每一次静心。然而我是要出去的,我对它说,那朵本不应该在此的花朵,它多漂亮啊,身躯素白色,枝干微弯曲,真像一个沉默不语的孩子。我打开门放野兽进来,这时风把它带往另一个方向。那场雨又开始盛大,雨点落在我偶尔浮现的疤痕,从我的眼前,落入那只干净的白碗。

  原谅黑夜来了所以一切都昏暗下去,我走过那个寂静的楼道,眼前有一片迷蒙的红晕。暴雨开始以后所有人就都躲了起来,原沉默的人却开始在门前招揽顾客,他们踮起脚四处张望,我走过时把那些画面省略。我走到那个角落,那个曾开始的地方,小巷末尾的暗门透出霓虹把黑暗照亮,映在雨幕像开启天堂的大门。这是错误的诠释,我自以为了解一切。门的背后只有赌局和喧哗,对此深信不疑的记忆,怪罪我初次造访便促就恶果。那些猛烈的记忆把我的知觉放开,剥离我躯体至一丝不挂,置于人群中展示给世人观望。我向里探看,如同自己曾忽略的那些画面,雨声逐渐清晰起来,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个角落。

  我走过那些拦路的娼妇,一些虚弱的,呻吟的人。他们走向前招呼我时,我把那些糖果取出来,放在柜台上暗自沉默。很有可能这不是什么正常举动,但一时间的困厄要我这么安抚心神。我应该更果断地告诉他们的,然而哽在喉间说不出话来,只有向前走着让那些人伴随。朋友告诉我果断的拒绝好过留下机会,多余的概率导致更深的疼痛。那我现在算是在犯罪。我边走边寻找出口的位置,雨点从窗外打进来,一些目光从四面八方散开。场景一反常态,在我望向四周光怪陆离,直到最后只剩下最空旷的黑暗。他们不再追逐了。我向前望去,他们已倒在前方的血泊,连同相似的泪水一起,叫喊着引诱的不忠,像一出有始无终的闹剧。

  可不该是这样的!我呆立原地望向那片红色,四周突然涌现的议论声在耳腔间回响。还有雨声。我努力回想,那个我曾闭门的房间里,世界恍然是寂静的。原来世上也有人烟,我马上意识到,随之而来的是无止尽的恐慌和痛。一片黑暗里楼道间的灯光都打亮了,都染上让人恶心的血腥味。我想我要忽略那些目光,所以踏着血泊前行,偶尔忽略呻吟和叫骂。我注意到,那株无名的花朵一直在不远处摇摆不定,像风还在四周盘旋。可它本应该安静地留在那个房间的,它本应该留下的。

  你为什么不留下?

  暴雨不停地下,雨点顺着头发落下来;我继续向前走,人们都靠着窗户围观。

 

 水星环游日志

  01.

  月亮明晃晃,宇宙里没有桂香。

  前两句这么写,说不定是一首好诗。

  “一首散文诗。”我对他说。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走开了。

  他走开的时候身体一晃一晃的,轻飘飘同科幻小说里一样,很是滑稽。

  像是,明晃晃。

  02.

  工作前一小时休息。“一小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要叫骂,当然这也可能导致我工资的降低,我要闹饥荒,文艺点装作茶饭不思,把寝食都往故事里灌。“你逗我?”我还是在想。我在想,不过不做声。应有更适合的人讲话的,他站起来,比如他。他说:“不切实际。”

  不切实际,值得考虑。

  和我同阶的,曾经也许是高于我的?

  水星空气挺稀薄。挺热。

  叫不出声音。没爱的人。自由沉在半空。

  “侥幸还有茶饭。”我对他说。

  03.

  这里的土没有什么水分。我从史册读到,火星有火的,水星也有水。

  恶心的记载!我说。我把那本书摔在地上,其实没有质感——毕竟太稀薄了。

  他在边上看我。他走开了。

  “你也是那样的。”我耳边有他的声音。

  叫一声吧,像是在说。

  叫一声。像慰藉。

  哦,说不定是火星有水,不过水星有火呢。

  还是照样。呵,恶心的史册。

  04.

  对的,引擎应该修不好了。他为了那些茶饭留下,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他留下。这荒僻的地方。没有铁。在背面。

  有火吧。

  天知道了,这件事。天知道了。像古人放下一个瓶子,我也放下吧。一些信息,要放在里面,我看向他,无声息地,他把纸笔递过来——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个?我是流放的人,我说。把笔的另一端取下,重的一端。书写用吐息。不知道瓶子会飘往何方,那个头盔一样的,几乎叫另一个没了呼吸。没关系,我还苟且。那样的序幕,寰宇里轻飘飘漫无目的,那人也要走开,躯壳漫步——带上我吧,往最近的光飞去。带上我吧。

  放下吧,像曾不辞而别的夜。

  收下那个我。听他说,没人会记得。

 

行落鸦里沉烛雾灯,

于你枕畔看北方雪景。

我知晓归期应埋葬在墓,

你却闲话南国正涨起的春。

 

对焦

  在大学听到过有关欲望的说法,那是某一节哲学选修,最后的学分是让朋友补上的,讲了些什么自以为有了大概。不上也差不多。那讲台上的教授是个盲人,走进来要人推着,说话时神情僵硬,我第一节课就觉着不靠谱。我想,人若没见过色,又何谈欲?不过都是假想罢。问题是有一点,他讲的终于很有成效,所有的听众都成功摆脱了欲望,一一赴往无欲的境地——昏睡里消磨。

 

  对于有关曾经欲望的姓名,如今不再多讲,逢着是无话可说。夜晚快到的时候,偶遇在天台,偶像发出新歌耳边萦绕,所以勉强逃过目光。没什么盛气凌人,没什么肆无忌惮。那个天台的时间偶尔会过得很慢,我等她等一场烟火的降临,这些看上去都不像是心怀预谋。那就更像是苟且,我这么对自己说。总想着劝说自己放下自责。我拼命摇头向内心深处采掘,空中一些轰然的巨响震荡起来,坠落下碎片,在我的肩上,连同又一次擦肩而过一起,恶心的感觉在脑海里晃荡晃荡。

 

  并不觉得熟视无睹就可以完成,至于完成什么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曾以为她会经常回那里去看,也许是自尊心作祟,把偶遇当做最频繁的降临。像某个目盲的人。应该要再仔细去看她的,跟她说话,她的目光依旧那样,可我的不是了。我的愈发深邃下去,乌烟瘴气一样浑浊不清。但是还要为她的背影而清澈的。把眼镜摘掉也许看不清东西,至少她能看清我就够了。就像乞丐似的做法,想来并不正确。大约是她只记得我最初的样子,而我自作自受,要她的每一次改变都紧紧逼问着瞳仁。

 

  “我想看见你。”应该这么发语。

  可惜看不真切的。看不真切。

  可惜,仍愿望着找回愿望。


无尘(完结)

  我上任是在年初那段时间,拥挤的地方在耳鼻咽喉,神经科比较清闲,偶尔能在休息室里打打牌打打游戏。更早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这里,应是更远的一些领域。我说自己称得上那些地位,然而把大学的业绩拿出来,所有人都是否定的。没办法,留在县里的医院。这地方多数人的白衣上都沾满了污渍,四周喧闹不止画面失真,确如染病过的。我偶尔寻无人的地方抽烟,要黑暗挡住我一部分的视界。万分侥幸,没有被抓到过。原来在烟气里看人总是暧昧,我过去不曾知晓的,未来应要忘记。

  九十号病人,那个成天待在床上不愿说话的家伙,目光里永远有看不清楚的东西,像积雪一样粘稠在灌木丛中。我走沿冰面的道路上班,四周的河道偶尔有迸裂的响声。走过他的病房,看见他和看见白茫茫的背景一样,俨然是要融在一起的。我有点忘记了什么时候他从那个火车站下来,从很遥远的那个南方的城市逃过来,他说他的躯壳要被夏日的阳光贯穿,而他本是北国的人,本应活在落鸦之下的寂静。

  好像是因为下了几天大雪,在城里等着出去的人很多,城外也有很多人想进来。那些安于城里生活的人, 我吃饭时听见他们的谈笑,面汤水汽上浮到我的眼镜上,很像在医院里抽烟的样子。我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也要出去的,只是我也不敢肯定。如果可以,我应该站起身到他们身边去,应该有极义正言辞的口吻和眼色,去指责,去叫骂。我按铃买单,把找下的一分一毛放进口袋里,推开门时,盛大的寒冷将感官完全淹没,忽而也想起,这正是冬天的一部分。

  “城外的生活,也就那样吧。”他告诉我。


  与别人不同,他的病是没有解药的,表格没有检查出他存在任何的问题。有点奇怪。他待在这里应是自己的意愿,在风景不错的房间里,向外看就是雪中的老旧火车的背影。想到季节更替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有情绪波动。也许是那场中暑给他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我每天过去跟他交谈这些,不过得不到答案。我仅做我能够做到的一部分。

  我想他一定有特别的地方,只是没人留心去看。那个大雪下得断断续续的夜晚,异端的火车在雪里铺垫成山。他同我聊了许多事情,起初是静默,而后就熟络起来。他和我说西子湖,说上海的灯火,说曾经和某个女孩留下过约定,放在也许的台北的旅行,像一纸无名的字条。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开始沉默。

  然后我大致有了了解。

  我冒了严寒,走几里路的铁轨到村镇里去,买到几瓶啤酒,连同大雪里埋没的背影一起。空中的白色开始扑朔地落,我带他离开病房到休息室里去,夜深后一切安静下来。城市留下些液体倾倒的声音,微弱灯光里碰撞酒杯发出明亮清响。

  他说,他只是想要平凡的生活,和别人一样,平凡的生活。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本不应该让他走过那些父母辈的骂声,本不应该在生活失去意义的时候,教那个人用死,作留下的枷锁。

  那真是个恶人。

  他大概是在昏沉里想不清楚,有时像是入了睡梦,有时还在放声诉说着不甘。待一切沉默下去的时候,窗外雪落的声音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了。我带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空空荡荡的,没有咳嗽声的空间里。离开的时候发现原来他的桌面上有那样几份文稿,上面是“要看海的人”、“拾暮”一类的,都是手写,字迹也很漂亮。“刚写的东西啊……”他迷迷糊糊地说,竟然是梦话。或者他的确还清醒着,只是我自以为朦胧而已。我不知道。我往门口走,把沿途的灯光关闭了,一些低沉的色调侵入视界。

  雪是在下的,只是我没听见而已。


  救援的队伍花了好久才把道路清理干净,我有几次的犹豫和回绝,在面馆里看那伙人依旧在座位上谈笑。我对他的印象尤其模糊起来。我有几次去问他近况,有几次则是在一旁做表格一语不发。我看他的神色依旧是向外的,然而渐渐明媚了起来,却本不应该出现在春日的换季。

  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决定要离开了。

  我愣愣地在那里站了很久,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交个朋友吧。”他说。

  他把手伸向我。也许这也是疗愈。


  他离开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等他出来,是某些阴影的地方,烟气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出门时落雪开始显得轻盈,确如唤醒一场大梦,毫无征兆。

  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向后回顾时叫我止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围巾被寒风刮起。他对我说:“祝你清醒无尘。”

  “你也是。”

  我回身踱步,那场大雪已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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