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还是旧作
浮夸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数据显示,目前全球有3亿多人正遭受抑郁症困扰。中国抑郁症的患病率为6.1%,而且发病率近年来呈逐年上升趋势,患者已达到9000万,但治疗率不到10%。
——序
7:00,倒数开始。
床头柜上的闹钟开始窜动叫嚣,木柜也微微发震,在地板上颤动。
南方城市的深秋尚不及北方的刺骨,但日头也一天迟过一天,仿佛与微凉的空气同流合污,怂恿人们贪恋微温的床褥。
像过去两个月的每一个早晨一样,他睁开了眼睛,但没有起身,盯着灰白的天花板。浅淡的日光从并不厚实的窗帘中漏进房间,在墙上滑动。
过了快半个小时,闹钟早已经停了,不知是设置的功劳还是体力不支,他慢慢坐了起来,视线随着身体的运动移向墙面。大概是冷空气的缘故,公寓楼边上的鸟鸣也少了不少,而且迟到早退,只有马达和汽笛尽忠职守,在早高峰前夕便开始工作。
缓缓起身,洗漱,水流穿过指间,从浮肿的眼边滚落,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力地抵抗,渐渐又回到麻木。
倦淡的饥饿感在呻吟,昨天晚饭吃了吗?
好像没有,想不起来。
宽大而劣质的衬衫上有一小块酱油渍,大概是前天留的,很久没洗了吧。
双腿机械地把身体送到穿衣镜前,凸起的颧骨与眼袋形成了一幅诡异的构图。领带大概是入职前天买的,略显夸张的色彩仿佛是波洛克的艺术作品。
“浮夸”,他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词,随后把嘴角强行翘起,露出发炎而浅浅泛红的牙龈。
廉价公寓没有清洁工,楼道里似有似无地飘着灰尘味,灯光也如褪色一样,暗沉而模糊。
8:00,倒数11小时。
和往年一样,南方的秋天总是阴霾常伴,浅灰色的云印在玻璃幕墙上,远看更像金属,和钢筋大有融为一体之意。
灰色,深灰色,满眼的灰色。
街口的服装店还贴着最后三天的红纸牌,老板娘的叫卖在扩音喇叭里循环播放,在颅腔里混音,合成,像恐怖电影里的拙劣桥段,但又那么真实。
继续在车水马龙间行进,每一张脸都是陌生而模糊的,他努力使自己步伐轻快而稳当,仿佛不这样做就会被人流裹挟,吞噬,继而消化成尘埃。
公交车载满了胖瘦高矮不一的肉体,摇摇晃晃地驶入车站,车外好像是某整形医院的海报,放大数倍的脸型物体好像在盯着他看,瞳孔浅薄而深邃,艳丽丰腴的唇夸张而华丽。
像每一个早高峰一样,方形的车厢像年过八旬的老者,在车龙中蠕行,以一种似乎规律的形势晃动,人声和引擎此起彼伏。他从包里掏出扭成一团的耳机线,开始主动与世隔绝。
六八拍的摇滚节奏与特雷门琴的音色仿佛有催眠效果,几乎一个月没睡好的他在颠簸的车厢里打了个盹。
车窗外的光线还是很散漫,是让人舒服的调,他感觉自己的躯壳在空中浮起,眼前是小学的教室,正值六月,初夏的阳光被窗户滤成了淡淡的彩虹,老师笑着喊他名字,让他回答问题——几乎是毫无征兆的,画面突然扭曲,爆裂,发出尖利的嘶吼。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睁开双眼,猛地抓住扶手,像一个深潜者一样大口喘气。
大概是自己的行为太引人注意了,边上的老人扶着他肩膀,一脸关切。
神似自己的父亲。
他僵了一下,熟练地转头,几乎有些夸张地扯动嘴角,调动了三十六块肌肉的微笑。
熟练得像条件反射。
老人大概是看他没事,嘟囔几句注意身体便继续和别人探讨农贸市场的物价了。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那个拳头一样的肉块疯狂地撞击着胸壁,发出很低的声响,迷迷糊糊像一支号角,古老而神秘,邪恶而不可抗拒。
当他下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了。
走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强迫自己兴奋,对每一个还带着些许起床气的同事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甚至偶尔滑稽得让他们捧腹大笑。记得一本所谓成功学大师说过,微笑是成功的钥匙,要想成功,请对每一个人露出微笑。
想着,他又把嘴角向上扬起了几毫米。
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反抗,试图保持松弛。
当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时,他习惯性看了一眼墙角的钟,指针折成直角,秒针无声地滑动。
9:00,倒数10小时。
每个工作日总是从沉默中开始的,和他同办公室的三个人是刚调来的大学生,才入职半年,不过部长仿佛很看重他们,薪水一涨再涨。
在循环暖气中,沉默仿佛有了形体,他不喜欢这样,便讲了个段子,内容有些隐晦而低俗,他自己都笑不出来,不过在夸张的表情和丰富的动作之下,这粘稠的空气还是被微微搅动了。
打开电子邮箱,客户的投诉信件仍然填满了每一个空隙,南北西东的客套下是诅咒与刀光剑影,但他还是喜欢这种时候——整张脸埋在显示器后面,有充足的理由不出现。
有充足的理由面无表情。
一个上午的工作很快便过去,平时很小气的同事起身开始订外卖,是隔壁一家热销的炒饭。有人问他吃什么,他很想回答不需要,因为他真的不想吃,但为了不败兴致,他还是点了一份招牌餐。
尽管他真的不想吃。
午休是同事们侃大山的时间,他从入职那天起便是该环节的重中之重,无论他们在聊什么,国家大事或是花边八卦,他都能接上,当一个话题逐渐尴尬时,他总感觉每个人都在看自己,目光穿透瞳孔。每当这种时候,他便总是熟练地收尾,把话题转移。当空气凝固得像陈年面包时,他便开始成为了所谓的喜剧家,用夸张而滑稽的语气调侃或装傻,像一个成功的小丑。
很累,但大家都好像很喜欢。
13:00,倒数6小时。
今天是列行会议,想到长达数小时的无聊,他走向吸烟室,准备抽根烟。
吸烟室没有人,午后的日光撞向钢化玻璃,留下几点光斑。他拿出打火机,突然感觉很异样。
也不能说异样了,已经这样很久了——突然的心悸,各种恐慌与绝望扑面而来,他会毫无理由的难受,由内至外,他会突然感到渺小——那种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渺小与无力。
开始他很害怕,自己从来都是乐观的,打开浏览器,发现自己的症状可以归结为三个字:抑郁症。
他学过一点心理,知道所谓的心理测试不可靠,尽管每一种测试结果都大同小异,他还是不敢承认。
父母思想传统,所谓疯人院一样的精神科,怕是不可能让老人家知道的。
何况从上学起,他就没让任何人费心,现在何必呢?
绝望与空虚继续袭来,他猛吸烟卷,试图让自己摆脱。
会议室开始喊人了,他把烟头溺死在烟灰缸,拽动双腿进入会议室。
公司的行情越来越差,部门开始计划裁员,好在本次会议只是常规报告与数据分析,不过气氛也是一如既往的无聊,部门经理的絮絮叨叨好像没有止境,不过他的几句小声吐槽显然使边上的同事免于梦会周公。
他看着发言人,但他没有在听,早上的梦境还在徘徊,那个呻吟还在回荡,从一个模糊的音节变得逐渐清晰,像魔鬼的低声吟唱。
部门经理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请他对今天的内容做一些总结,在几毫秒的停滞后,他开始发挥他的语言天赋,简明扼要,又隐蔽地恭维。看来实在太累了,当他结束时,掌声冷淡而稀疏。他感觉有点失望,但还是自嘲般笑着。
嘴角僵硬得像石膏。
人群逐渐散去,夕阳透过可吸入颗粒物,从落地窗洒向大理石地砖,像一幅夸张而过于艳丽的抽象画。他拿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和同事们道别,像孩子一样挥手,同事们笑着说:
“又不是明天见不到,那么夸张干嘛?”
17:00,倒数2小时。
他不想回家,那个家只是一个空壳,他没有女朋友,异性缘差得可怕,不是他丑陋或是庸俗,而是他没有这个打算。他的父母不在这里,说城市太吵,呆在了乡下的土屋,拥挤而狭窄。他曾经日夜思念自己度过童年的地方,现在突然失去了色彩。
灰色,深灰色,只剩下灰色。
傍晚的街道还是那么嘈杂,不同的肉体搭载着灵魂在街道间穿行,拥挤的人群像墙一样扑面而来,像窒息一样压抑。他再次掏出耳机,试图逃跑。
旋律从委屈到愤懑,声嘶力竭而令人绝望,浮夸而痛苦。
他试图向几个所谓的交心朋友倾诉,但没聊几句便成了敷衍的宽慰,所有人都认为他在开玩笑,像他那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抑郁。
起初他小心翼翼地表现自己的脆弱,在论坛里匿名写自己的绝望与空虚,但很快便成了造作与矫情,人们说抑郁不过是浮夸的借口,谩骂声漫天遍野。
现在他选择戴上面具,扯起嘴角微笑,自嘲或是调侃,把肢体语言发挥到极致。
浮夸。
没有人会怀疑他了,但失眠与身体不适接踵而来,每个晚上总是无法入眠,即使进入梦乡,各种噩梦也如影随形,每一个都能使他惊醒,窒息,情绪崩溃。长期睡眠不足使他极度疲劳,工作效率大幅下降,他很清楚自己会出现在裁员名单中,迟早而已,时间问题。
街边的流动马戏团在演出,小丑笑着,脸上涂着浓厚的油彩,做着滑稽或是惊险的动作,人们时而大笑,时而惊呼。
18:00,倒数1小时。
饭馆开始被填满,葱姜蒜醋的香气没有唤起他的食欲,脑子里的声音逐渐盖过音乐,逐渐控制了四肢。他突然感觉自己顿悟了,拦下一辆出租车。
路人匆匆而过。
18:30,倒数30分钟。
出租车载着他开往市中心,那里有全市最高的露天景观台,现在应该还没关门。
城市的灯光里,星星不见了,孤独的月亮偷窃太阳的光,小心翼翼地发亮。
18:50,倒数10分钟。
司机到达目的地便掉头走了,夜幕下的景观台闪着灯,光柱向四周旋转辐射。他踱进边上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平时舍不得买的陈年高纯龙舌兰,在街边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呛辣而醇厚,仿佛还有墨西哥的海风。
他登上了直达顶层的电梯,缓缓的失重感长如数个世纪。
18:55,倒数5分钟。
电梯停在了顶层,他走出电梯。入夜的风有些刺骨,原处的灯火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渲染成一幅巨大的抽象画。
他感觉那个声音几乎是在轰鸣了,他知道它来自另一个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也不属于这里。
他需要逃离。
18:59,倒数60秒。
耳机线与公文包被放在脚边,他用尽全力翻过了安全网,放任自己失去重心。
风声突然变大,仿佛之前从未存在,裹挟着西北寒流刺过脸庞,那个声音在笑,仿佛在问候。他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在空中做着滑稽而惊险的动作,不过脚下没有安全网,也没有喝彩的观众。
应该可以了吧?
他想起来那个梦的结局了,老师和蔼地问他长大以后的理想,他天真地仰起头,思考了一会儿,大声说自己想做一个马戏演员,想鸟儿一样在空中表演,让好多人来看,让好多人都高兴。
台下那群未来的科学家、宇航员和老师笑成了一团。
倒数5秒。
他突然想起了年假结束时父母时目送自己的表情,突然有点愧疚。
还可以回去吗?
柏油马路逐渐清晰,几个行人抬头,发出惊恐的尖叫。
倒数0秒。
他的躯壳重重撞向地面,断裂,破碎,缓慢溢出。
人群围拢过来,有人报警了,有人在低声议论,有人匆匆路过。
景观台第二天就关停了,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浅灰色的云印在玻璃幕墙上,远看更像金属,和钢筋大有融为一体之意。
灰色,深灰色,仍然是灰色。
“你当我是浮夸吧,
夸张只因我很怕;
似木头似石头的话,
得到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