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花已开
1
人的一生都在爱与被爱。原谅与被原谅。
许多年过去了,我才渐渐明白:“每一个背影都一段目送,却不是每个背影都有归期。”
曾有一个成年人对我说:“我们不需要中学生告诉我们什么是爱。”我知道,因为我们还太小因为我们什么都没经历因为我们不够成熟,我都知道的。
我的故事很长,只有风听我讲。
2
我叫陆思祁。
爸爸告诉我,我原本应该叫陆休思的,可是在登记名字的时候他改变主意了。哦对了,我爸爸叫陆澈,我妈妈叫祁安冉。
——陆澈思念祁安冉。
所以我喜欢自己的名字。
每当我问起自己的妈妈,爸爸总是会给我讲很多她的故事。他说妈妈在很远的地方等候着我,现在还没办法回到我们身边,要我快快长大,好能够去找到她。他还说,我是妈妈给他最好的礼物。
陆澈真笨,他以为我不会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可我偏偏知道。我全部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妈妈。没有妈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一直这样让自己适应,但很快,只有爸爸的问题就开始困扰我了。
3
“你们班那个女孩又没人来接啊?”
“嗐,单亲家庭,父亲工作忙顾不上她。”
“啊,那蛮可怜的。”
“可不是嘛,还有我跟你说,我听说她母亲当年生她时……”
无论何时,身边的人似乎都在轻声凉意微微地提醒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跑到年轻女教师面前,抬头看她:“小雅老师,我可以回教室玩积木吗?”
后者像是做坏事被警察叔叔抓住一样,显得十分不知所措,她讪讪地笑,缓解她的尴尬:“可以啊,走吧。”
我叫陆思祁,今年六岁。我觉得我比跟其他小孩子更聪明一点,比如他们都很喜欢小雅老师而我不喜欢。有很多人说我没有小孩子的模样,陆澈倒是没这么说过。
小雅老师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玩得正起劲,时不时还传来消息通知的铃声。
今天陆澈又没有准时接我。
陆澈是医生,你如果生病了就可以去找他。他肯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所以你不要害怕。可是他做的饭超级难吃,每一次都是梦魇般的存在。
陆澈他还是没有来。一气之下,我把搭好的积木推倒,“轰”,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积木砸落,桌上一片狼藉。我从中拿出一块积木,想象着他就是“陆澈”。
“陆澈,你为什么不来接我?”我捏住“他”,义正言辞地问。
“因为我工作太忙了。”我模仿他低沉的音色。
“陆澈你是坏蛋。”我把积木扔出去。这般声响倒是没惊动小雅老师,她始终专注于手上的那块屏幕,时不时露出开心的笑容。
教室里没开灯,显得有些昏暗。我蹲下身子抱住自己有点想哭,我不想玩积木了,我想回家。
有人突然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老师,我……我又来晚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小雅老师站起来,把手机放入口袋:“没事,思祁挺乖的。”
跑进来的人是陆澈,他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把玩具收拾好,然后让我背上小书包,他拍着我的头说:“思祁,跟老师说再见。”
“老师再见。”
走出教室,我发现太阳公公只露出半个脑袋,金黄色的光芒,橘黄色的世界。天空的另一角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一轮弯弯的月亮。
“今天爸爸的病人出了点小状况,所以爸爸就没能准时下班。”陆澈向我解释道。
“唔……那我原谅你了。”
陆澈没有小汽车,只有一辆摩托车。可是他说过小孩子不能乘摩托车,太危险。我们家离幼儿园也不远,每天徒步上下学。我走不动了陆澈就背我,我搂住他的脖子,他把我往上托,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我的鼻子到处嗅着。
“花香,这是我们这边的花开了。你看,这是梨花。陆思祁,春天到了花就开了,我去年这个时候跟你讲过的,忘了?”
“才没忘。”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趴在陆澈的身上闻着满街道的花香,以及他衣服上飘着的淡淡的消毒水味,萦绕在我鼻尖。我看着地上一个人长着两个脑袋的影子,把这个新发现告诉陆澈,我们笑得乱晃。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他那宽厚结实的肩膀。我想,我们俩可以就这样,彼此相拥取暖,两个人同样能够快乐地生活着。但我渐渐发现,陆澈心里愈发没有我了。
4
“啊又要开家长会,我真的烦死了。”好友A在我身边吐槽,“一想到我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就老泪纵横。”
我懒得去纠正A的用词,直截了当地抓住我关注的重点问:“你家长会把你怎么样?”说实话,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每每开家长会之前,A都无时无刻散发出怨妇气息的行为。
A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先来一段‘话疗’,然后没收我一切电子产品,如果我反抗的话,就可能会接受棍棒教育——至少应该没有一套人格修正拳。”
“这样啊……那你好可怜。”
“那思祁你呢?你这次考了第一名欸,你爸妈会不会奖励你什么?”
“我啊……成绩好也没什么好奖励的吧,顶多就是周末出去一起吃顿饭。”
“哈?你确定?我要是有你这成绩我爸妈早就把我供到上天了,你居然就这待遇!”A气愤地双手握拳,时不时还敲桌振威,仿佛对我阐述的事实有极大的不满,她又突然换了一口语气,“嘤嘤嘤……还是你比较可怜。”
我无奈地扶额,我真的真的已经很习惯A日常“发疯”。
A自言自语:“不行!‘临死’前我还是得多挣扎一会儿。呜呜呜回到家之后我就要跟我的小宝贝们say goodbye了。”她转身麻利地把门锁住(为了防止宿管发现),一如既往地掏出她的手机。
我听见她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便好奇地瞥一眼她的手机屏幕,那是一条微博推送:W市医院出现第二例不明感冒。
无聊的消息,我心中这样想着。
我怀揣着紧张的心情,按下一串铭记于心的数字。
“陆澈。”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思祁,有事吗?”
“我,我明天下午要开家长会,你能来吗?”我下意识地握紧了电话,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复,我笑着说,“你要是忙的话那就算了,我跟老师说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声,他问:“下午几点?”
我整个人刹那间变得明媚,语调也忍不住上扬:“两点!”
“那我看情况吧,我明天中午有一台手术,要是来得及我就去……”陆澈清了清嗓子,“来不及的话……你就自己回家吧。”
“好的!下午两点,你别忘了!”
我叫陆思祁,十五岁。陆澈是一名呼吸科医生,一名主治医师。在我的印象中,他留给我最多的还是他的背影,穿着一身白大褂,急匆匆地在病房外的过道上来回奔走的背影。陆澈没有时间照顾我,为了让他省心,我选择了这所寄宿初中。
现在还没到学生离开的时间,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几名家长。
幻灯片上显示的是这次考试的排名。
“哪个是‘陆思祁’啊?”
“喏,就是那个。”
我对上别人的视线微微一笑。还是按耐不住内心的小欣喜,用余光关注着教室的门口。嗐,陆思祁你激动啥,不就是陆澈来开个家长会嘛。可是,陆澈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家长会了,每一次要么是在外培训要么是和上班时间撞在一块儿。你也知道的,陆澈这个人啊,是舍不得为了陪我而请假的。
也是。
家长来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陆陆续续地,教室里很快有许多对学生与家长“匹配”成功。家长坐在孩子的座位上,孩子们站在旁边跟他们闲扯——唯独我是坐着的,我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衣袖。
老班在门外喊着:“同学们出来排队,我们去报告厅,家长都留在教室里。”
我顺着人群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教室。或许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对他抱有如此之大的期待,我应该意识到他说的后半句话。否则我也无须如此大失所望。可是,为什么我仍然愿意相信下一个走来的人会是他?期望着会出小说惯有的剧情那样,出现一个意料之外的意外。
我驻足看着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很像他的背影。
是他,不是他。不是。
我抬起左手腕,两点一刻。我知道的,陆澈不会来了。
“没关系的,一定是陆澈有事抽不出时间。”
“嗯嗯,没事没事——反正啊我也习惯了。”
莫名地有点想笑。
我背着书包,拉着行李箱独自走在人行道上。马路中央一辆辆的汽车呼啸而过,扬起尘灰。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笑容,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让我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
“嘿,陆思祁,你家住哪儿?让我们送你吧。”好友A从缓缓降下的车窗里探出脑袋。
“不用不用,我乘公交车回去就好,不麻烦你们了。”
“别啊,你一个人坐公交车多危险?”A打开车门,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使出她的蛮力将我搂在怀中,“走走走,我送你。”
我弯腰钻进汽车内,礼貌地跟A的母亲打招呼。
“思祁你那么优秀,佳佳(A的小名)真应该向你多学习,这小孩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妈,我也有在认真学习的!”A试图狡辩。
“那你拿出成绩说话呀。”阿姨叹了口气,“你看看你这样不上进,以后怎么办哟。”语气像是嗔怪着A,可是我却觉得满满都是宠溺。
A疯狂地向我使眼神,我立刻知道她的用意:“阿姨,佳佳确实很努力的,她每天都背书很晚才睡觉。”
“妈妈很欣慰啊,但是你要注意劳逸结合。”
“嗯嗯!”
我看向窗外,寒冬已至,树干上仅剩几片倔强的黄叶不停地打转,路边的风景不断地向后倒退。我记得这条路陆澈背着我走过,然而当初背我的那个人已经有多久没再陪我了。
恍如隔世。
傍晚五点,陆澈下班回家。饭桌上,他闭口不谈关于家长会的事情。
“那个……”我嗫嚅着。
凝重的气氛让我不得已闭嘴,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饭后他回到房间坐在床上,一只腿屈起,手靠着膝盖拿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眼神却游离在文字之外,眉头紧皱着。
我倚靠在他房间门口,想着该如何开口,想着如果我说了自己的成绩他会有什么反应。
“陆澈。”我好不容易喊出他的名字,“下午的手术怎么样?”
“不太好。”我无法形容他是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想必这正是我想要的的原因吧。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我和他之间无形的寂静。
“怎么会这样?”我第一次见他这般愤怒,吼道,“不是让他好好躺着的吗?张医生不在吗?”他从床上跳下来迅速地穿起外套,“行,等我十分钟,我马上到。”
“你去哪?”
“医院里病人有突发情况,我现在得立刻赶过去。你赶紧睡,不用等我,晚安。”他抓起沙发上的公文包,奔到玄关处穿鞋。
“我有事想跟你说。”
“有什么事我回来再说,走了。”令人生厌的背影再一次闯入我的视线中。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伸手按下开关,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我睁眼仰望着天花板,大脑放空。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等他回家吧。
我翻了个身,抱着另一侧枕头。陆澈,你又走了。我连你的病人都比不上吗。原来,是这样的……陆思祁你别矫情,陆澈这是去救人,他是医生,他理所应当这样做……反正也不是出现这种情况,反正我也习惯了不是吗?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在眼泪出来之前,把眼睛闭上。
凌晨。陆澈还没回来,睡吧。
我想,陆澈他不再爱我了。
一周之后便正式放寒假了,这几天微博上每天都有关于“W市多人感染不明病毒”的报道,弄得人心惶惶。又有人称这是03年SARS重来……
5
大年三十。
陆澈的领导打来电话时是我接的,陆澈在忙,我便开了免提。
他说他们医院决定组派医疗队支援W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核心区。当领导提出可以再考虑几分钟时,陆澈不假思索地回复他可以。
“你能不能别去?”我知道我的下巴忍不住颤抖。
“陆思祁,我是医生,是一名呼吸科医生,这是我的专业。”
“医生就不能自私一点吗?”
“你看,你也知道如果我不去其实还挺自私的。你今天怎么了?你应该知道这是我的职责。”他语气里染着笑意,像是在说“我来吧”这么自然。
这般丝毫不在意的语气完完全全将我激怒,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想让他去的念头愈演愈烈。我以突破90分贝的音量歇斯底里地向他大喊大叫:“那其他的医生呢?张医生呢?李医生呢?那么多人凭什么只是你?!”
陆澈“呵”了一声像是嘲讽我泼妇般的行为,他什么也没说,推开椅子然后站起——椅角与瓷砖摩擦的尖锐的声音使我的耳朵生疼。
他还是那个陆澈,那个事事都独当一面的陆澈。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是那么笔直,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动摇。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这儿品尝,看似丰盛美味的食物变得索然无味。我夹起一块肉递入口中,又夹了一筷子的菜……
今天的菜好难吃啊,是不是盐放多了。
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我陷入难以挣脱的自责中,陆思祁你真的是太自私了,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你身为医生家属,你应该支持他的工作,而不是拦阻他。
“那个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吧?要不请你奶奶来照顾你?”陆澈从房间里出来,语气僵硬。
“我说不能的话,也不见得你会留下来照顾我。”讽刺的话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我第一次知道强颜欢笑是什么滋味,“嗐,我跟你开玩笑的啦,我可以的。再说奶奶身体也不好,就不要老是麻烦她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陆澈点点头,穿上围裙接过我手中的菜盘子,嗔怪我:“怎么用冷水?”
夜深了。
窗外灯火通明,洋溢着合家团圆的欢乐。我把脸上的泪痕洗掉,帮助陆澈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陆澈总会提前准备随身行李——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晚安。”
“明天走得很早,就不喊你了。”
陆澈是清晨五点钟走的,他没有喊我,也没有跟我告别。是一阵窸窸窣窣把我吵醒了,脚步嘀嗒嘀嗒、倒水哗啦哗啦、轮子个扎个扎……要出去跟他道别吗?说些什么……算了吧。随着那轻飘飘的关门声的消逝,周围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还是耐不住荒唐心思作怪,披上羽绒服手指按着冰冷的窗户,用力一推。冷冽的寒风瞬间钻进我的衣袖冻得我不禁发抖,却还是伸出脑袋四处张望。
我看到他了。仿佛,他与黑暗融为一体,草坪灯发出微弱的灯光勉强让我看清他。他用衣服裹紧自己,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平稳地向前走着,我平静地从高处俯视他。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停下,转身,抬头,面对我所在的这幢住宅楼——面对我。
强劲的风来回拉扯。
我躲在窗帘后面叹了一口气:“他是不会看到我的。”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我再次看向窗外时,只剩风肆意地横冲直撞。我的眼泪如同廉价的废品,一涌而出。
我忘记我把窗户打开了。
他给我留了一些现金和一张便条,上面写着:
“我知道你不想要我去前线,我也知道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关怀与温暖。可是,这一次真的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莫念。”
6
电视上播放的当地新闻,记者采访着本次支援W市的医疗队。院长饱含泪水地说:“一个也不能少!”这是重播,今天是陆澈离开的第二天。我的心无时无刻被每天更新的数据牵动着,提笔写寒假作业都觉得心烦气躁。
他每天都会给我发一两段语音,无非是些感想或催促我学习之类的话语,对于我而言如同极强的镇静剂。只有确保收到了,我才敢安心睡觉。
“刚到这边,医院里面人很多,试剂盒数量不够、确诊艰难、床位短缺。物资不够用,防护服、护目镜所剩无几……什么都缺,看来比我们想象中的情况还要艰巨。你早点睡吧,不要熬夜。”
“很多病人的情况不乐观,我被分配到ICU病房,这里基本上都是老年人。不是气管插着就是无创机器在那里辅助呼吸……你不要总是出门,如果要买必用品一定要戴上口罩。尽量选择去人少的地方。口罩我之前存有很多,分别在客厅柜子和我房间床头柜里。顺便拿一些口罩给对门的阿婆。”
“今天有一个老人去世了。他住在ICU有一周多了,再加上他有高血压病例,就没抢救过来。唉,家属情绪也不好。每天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在ICU工作就像是从死神手中抢人。如果大家能再多理解我们一些就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实在太困了。”
“今天我们收到了很多捐款和物资。”
“现在最可怕的是对病毒的未知,我们完全束手无策。在死亡面前,人类是那么渺小。”
“都说医生看淡生死,可是看着那些人痛哭或者离去时绝望的背影,都让我们难受得喘不上气。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怨我们没有救活他们至亲至爱的人。说实话,我是怨自己的。可我们来不及伤感、懊悔,无时无刻都有下一条生命等我们拯救。”
“我刚看了一下微信群,你老师说下周一要开始上网课,你自己多注意一下微信群的通知。你会觉得我很啰嗦,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你每天必须吃早饭,吃一点东西也是好的;必须喝水,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喝白开水就去买那些什么肥宅快乐水;记得吃些水果,做不到的话家里有维C泡腾片;别熬夜,不要一天到晚都捧着手机……”
“你英语老师找我说你作业没交,怎么回事?”
……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采访前线医护人员孩子的视频。说真的,我不相信他们不害怕。或者真的是无知者无畏。
如果,我说如果,他不慎感染了那个该死的病毒,我该怎么办?曾经看到过一句话,现在不由得想起:“如果在前一分钟得知他要走的消息,我会在那一分钟做些什么”。我知道我这样的思想是不对的,可是……对不起,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胡思乱想。
他离开我的这些日子里,我的生命中像是缺少了什么东西。我想告诉他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有很听他的话。问归期却未有期。
“陆澈,我害怕。”
“你要对我有信心。”
陆澈有一个记日记的习惯。
小时候,我出于好奇偷偷地翻开看过,但能力有限也没看出个什么花来,最后还被他拎到客厅罚站了半个小时。后来跟他的关系越来越生硬,也不曾想过去偷看他的日记——心里害怕看到一些我难以接受的东西,害怕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打开他的床头柜拿出口罩,无意发现他的日记本与散落在外面的照片。
不经过允许私自翻看他人日记是一种非常可耻的行为,所以我强迫自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不过,陆澈是什么时候存了那么多张照片的?我捻起边角有些泛黄的照片,楞住一会后翻到反面。我把这张记忆深处的照片放回原位。
原来……
我疾步走出他的房间,如果眼泪足够重,我一定会感受到原来眼泪也能掷地有声。
7
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今天”,我始终没有等到陆澈的消息。
耳边只有熟悉的女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我不敢入睡,时不时伸手去摸冰冷的手机。点开屏幕看看有没有他发来的消息。可是除了几条10086发来的消息和广告,干净极了。
“你以后就叫‘陆思祁’吧,因为陆澈思念祁安冉。”
“别哭!你要学习坚强!欸欸你怎么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走,老爸带你去游乐场。”
“思祁啊,你在幼儿园要乖噢,要跟其他的小朋友好好玩知道吗?”
“陆思祁!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碰我的那些文件吗?你看看你干的坏事!”
“我这周末要值班,你自己在家待着,别出去。”
“你确定你要住校吗?”
“我没办法去参加你的家长会了,原谅爸爸好吗?”
“陆思祁……”
眼前突然一片白茫茫。我不知所措地向前奔跑,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住扑倒在地。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陆澈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向我微笑。我突然觉得他变老了,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那个曾经每当回忆往事时都会异常自恋地跟我讲起他的青葱时光——那段有无数女孩儿追他的青春。
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那些话随风灌进我的耳朵里,我听见他说:
——我时常想着,如果祁安冉知道我对你成长的种种忽略,以她的性格一定会第一个跳起来跟我好好吵上一架。万一有一天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很抱歉,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没能给你充足的快乐与爱。原谅我,我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仿佛听见了我内心的嘶吼,不再说些设么,只是伸出手向我比划着手势。不断升起的缭绕雾气遮住我的视线,可我还是看清了不断变化着的数字。
“二”“一”“六”“四”“七”。
我踉踉跄跄地向他跑去,努力伸手却抓不住他。
那一刻仿佛被击中心底,泪流不止。
不,不,你别走!求你了,别走!
他的背影逐渐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不知去向。
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吗。梦到了什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抱住昏沉沉的脑袋,依稀想起梦境中的对白。我从床上下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我头发披散,脸色苍白,没有一点生气。
陆思祁,你真傻。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悠悠的手机铃声飘荡在半空。
“思祁,昨天真的太累了,没有拿到手机。”他的声音干涩,“我说,如果我就像别的医护人员那样走了,你……”
“不会的,不会的,我相信你。”
“我是说如果。”
“你不能把我扔下,我只有你了。爸爸,我爱你。”本以为难以启齿的三个字说出来却是无比轻松。
一滴泪夺眶而出顺着下颚砸在薄薄的纸张上,我手忙脚乱地去擦,但哭得越发凶猛。
无法忘记,陆澈在那张照片后面深情脉脉地写下的一句话:
“安冉,我会带上你的爱加倍地去爱她。”
无法忘记,我们在游乐园的约定。我问陆澈他以后不会说话了怎么办?陆澈就跟我说,他可以用手语跟我交流。比如,爱你陆思祁就是二一六四七。
桌上摊着一张信纸,纸上是行云流水的娟秀字迹,只是眼泪晕花了小楷。
“亲爱的陆澈:见信安好。你过得好吗?我们都不要撒谎……”
8
爸爸说他看见了希望,现在每天增加的人数大幅度减少。床位也空出来了很多。
一切都会好的,城南的花都开了。
窗外,枝条早已抽出了新芽。打开窗户,雨后的芳草香参杂着清淡的花香幽幽地飘了进来。如同勾起记忆深处的气息,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漫步在花香之中,他们的背影是那么幸福与满足。
翌年春。
爸爸带我去W市看樱花。我们漫步在大学的街道上,一朵樱花花瓣落在陆澈的肩膀上,就像当初的我轻飘飘地被他背着那般自然。
他带我去一座墓园。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几束白花放在墓碑前。
他说,走吧。他走在前,我在他后头走着。我想,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生命,即便是他的背影也不曾那样做过。他的步伐渐渐放慢,我雀跃地走向前。
人生中有些背影,总是晃动在眼前挥之不去。于是,不经意地回眸,我看见了他。
9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目送》
如果终有一天你的背影要淡出我的视线,如果有一天我的身影会离开你去往更远的远方,那么我愿意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用我一辈子的温柔,告诉你,我爱你,我会爱你的一生。
风起云卷又散去,月明醉吟思故人。
城南春华已盛开,吾愿陆君常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