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滑稽戏
“这西瓜是甜极了的”,李珍说着便转了转帽檐,这种草制凉帽总看起来笨拙又让人不自在。“一块二毛,真不能再低了,你看这脆生生的,好吃的很嘞!”她的嗓门大了起来,学着从前奶奶卖瓜的样子,故作熟捻着开腔。手拨弄着白色的T恤,指甲缝里的脏物和着汗水尽搽在了本就不大洁净的布料上。那买瓜的男人似乎还想讨价还价,于是用百般挑剔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西瓜,时不时瞟几眼这个一看就老实的小姑娘。而李珍几乎不敢去等待这般漫长的交易。在烈日头下,她十分晕眩。男人似是要松口了,可李珍却没有注意到,她不会察言观色极了,怎么了一样,嗓门又弱了下去,“一块一,你买吧。”男人眼露精光,又想着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以求得到些更多的好儿。可他到底深知见好就收的理儿,转念再一算计,便喜滋滋地拎了瓜,付了钱,哼着小曲儿走远了。李珍瘫坐在小椅上,心中倒没有什么吃了亏的怨愤,反倒是松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出来卖瓜,奶奶病了,家里收入断了来源,再加上瓜堆在家里,天热了很容易就会坏的,那样不仅糟蹋了好瓜,还会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她不知坐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李珍用手抹了把脸,险些用刚拿到的纸票擦了汗,她哆哆嗦嗦地把那几张湿软的一元,五元纸币塞入布袋,如避蛇蝎般不愿再多看一眼了。她继续吆喝着,声音却远不及第一次开腔时般响,细若蚊蝇,怯怯懦懦。
日子正是七八月的日子,是市上西瓜最不缺的时候,光李珍所在的一条街上就有好些个小贩。说来也奇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客人倒喜欢上李珍的摊子买瓜,李珍虽不大会应付,但一开始,也在自我安慰着,生意好了!于是这样,也就勉强能欢喜些。本以为她的摊子生意好,其他小贩会眼红。邻边的中年光头却用手擦着围裙,深意地对着她笑。这中年男人天热光着个膀子,外头也就披了条围裙,通红通红的皮肤发亮,外凸的肚子还有抽烟沉淀下的黄牙,让他的笑看起来格外猥琐。李珍急急地垂下了头,赶快给客人找钱,尽量她去忽视这令她心慌的目光。事实上,她倒真错怪了这光头老男人的笑。渐渐地,客人一多她也就明了了,讨价还价的声音逐渐就多了。李珍不知所措地站着,应对着那些中年妇女,男人的口舌,却无力招架。于是她仿佛破罐破摔了,她委协,一次两次,因为有了第一次,下一个客人是不会允许自己吃亏的。他们看见了他们强硬以为的李珍的“厚此”,所以便更加猖獗地要求她不能“薄彼”。李珍在他们眼里看来太“嫩”了,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不懂分厘的蠢货。于是卖弄着他们的口才,以及自以为是的“生活艺术”敲诈着她。周边的小贩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今天刚来的小姑娘吸引走了那些难缠聪明的客人。即使这数量多得确实让他们有些忍不住妒火中烧。而那些年轻的,羞涩的客人往往就不懂小生意中的那些个弯弯绕绕的门道,“老嚼子”(本地方言)些的商贩往往会在这种客人面前哄抬价格,有时愚蠢得不合理。那些客人微微露出迟疑或想说些什么的模样,他们也只需一横眉,一竖脸,那些个“未经江湖”的年轻人可不就乖乖地低头掏钱了吗?这是他们多年做小贩来屡试不爽的手段,而在“滑头”些的客人面前,这些小伎俩就不管用了,往往就成了一片暗中而来的“战场”,针锋相对,尖酸刻薄。他们似乎已经忘了,他们也曾像李珍般不谙人事,是“滑头”教会了他们如何在小贩云集的街市上站得住脚;当他们成为“老嚼子”时,他们又与“滑头”展开较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又在有一批新的“滑头”潜滋暗长。人在被算计后,开始变得工于心计,又转而去算计那些单纯无害之人。这仿佛像在报复社会的姿态,蒙昧的,幼稚的,非常好笑。
李珍感觉自己快崩溃了,毒辣辣的日光像是能穿透凉帽,一丝一缕硬挤进缝隙里,再悉数鞭打在她的脸上,冷的汗水自额角淌下,在眼睑中随着眨眼的动作渗入眼眶,毛恻恻地疼着。而李珍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无助又无力,她一次次降价,其实她早已听不见周遭闹哄哄的声音了,只是机械地收钱,找钱,拿瓜。周遭人那么多,偏偏没有一个她能依附。她从未接触过这样处事的模式。李珍忽然想起了学校里的女老师,那些指责的,恨铁不成钢的,却又大多是冷漠的面孔,就算如何也是不曾这般胡搅蛮缠的。而她在学校反驳师长的语言系统明显匮乏。晕晕乎乎间,直到一天过去了。瓜摊上的瓜被卖的所剩无几——还有只最小的,那时挑挑拣拣剩下的。李珍失魂落魄地走了,自然没拿那只瓜,她甚至不敢看一眼布袋。起身时有几枚硬币滚落在地,她也只是胡乱地摸索了几把,像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条到了夜里也依旧喧闹的街。在她离去后,有个扫地的老妇人拾了那只瓜,满是土地黄色的脸笑得皱成一朵菊花,嘴里咕哝着什么,明明音量很大,却出奇的含糊。明明是江南地区的方言,配上那副喜不自胜的嘴脸,有些心酸又有些刻薄。全然没了江南烟雨的软语温存,旁边的人笑她,她也咯咯地笑,颠颠儿地就开着小三轮回家,那模样仿佛生怕那丢瓜人再来找。
而那丢瓜人呢,早已走上田埂,就要回家了。近日正是种田的时节,农家人正准备插秧,水泵日夜不停地工作,嗡嗡地汲取着就近一片小湖。湿滑的淤泥与凉鞋底摩擦,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儿,李珍不知怎得就放松下来了,差点摔了一跤,又急急地刹住了车,她委屈极了,但望着暮了的天空也就无泪了。于是她又走了几步,但又停了,小心翼翼地脱去了凉鞋,赤脚着地站了一会儿,又复前行了,拎着鞋子,踮起脚尖着行走在湿滑的泥上。李珍顿了顿,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走个路都要有所顾虑,就又撒开步子,肆意地将自己压在广泛的大地之上。她大步地走着,沉稳而有力的,一步步都实实地踩住了。极软烂的泥自她的脚趾缝争先恐后地往脚背上挤钻,冰凉得很。李珍没来由地感到自豪以及雀跃。“湖里的水脏极了。”李珍想起来了,急急地套上了鞋往岸上奔跑,几欲摔跤。她扶着岸上的水泥地向沟里干呕。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千奇百怪的农药以及不知道死了多少鱼虾鸡鸭的湖刺激着李珍的大脑。她哭了,很小声,很短促。
李珍拍了拍灯的开关,再把鞋踢进一个晦暗的角落,就去淘米做饭了。
“囡囡,今早的瓜卖的怎么样。”
“卖完了。”
“卖完了?”
“啊,是啊”
“多少钱啊”
“没数”
李珍撩开卷帘,把布袋递给奶奶,又一言不发地出去。老人一掂量就知道了,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
“奶奶,我明天不去卖瓜了。”随即是哗哗的水声。老太太不用问就猜到了孙女今日有可能遭遇的,“明早我自己去好了。”李珍蹬蹬又跑回里屋,“你去个屁!我求求您了,咱别卖瓜了好么。”一整天以来的郁结忽地倾泄了,歇斯底里着来自身体内部的疼。她知道的,她不该朝奶奶吼,奶奶也是为了她好。于是又轻慢些扶着老人的肩膀,村里每月几十块的补助已经够她们生活了,没必要……
“囡囡,你还要上学的啊,这个暑假过了就又要交学费了,你们老师还要让你买那么些个复习资料,不卖瓜,咱拿啥上学?”
李珍的成绩不好,其实是非常差。
“我不上学了”
“屁。我答应过你爸妈要好好养你的!你可不能给我是个文盲!”
“别说他们了行吗,他们在外打工这么些年,不寄钱也不捎信,大概……是死了吧”
“囡囡啊,你爸妈对不起你的……”老太太眼里闪着泪花,李珍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早就厌烦了。
李珍不想上学,对她来讲,上学没多大意义。学了大约就能表示她能升高中,然后呢。她是怕极了的。高中在县城,而她从未出过这个被无知浸淫的小镇,她不像学校里的孩子们那么渴望离开。县城对她来讲远的可怕,在她想象里面,县城的人该有多么光鲜。他们必然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而不是混杂着尖酸的方言。她长得不好看,又黑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又深深地凹陷。她的衣服早就被洗得失去了弹性,今天更是添了几道灰色的长痕。她多么害怕她会如何自卑,这种自卑甚至可以支配她对于命运的选择。“我好惨啊,怎么没人同情我啊”这种恶劣的念头每每闪过都会让李珍忍不住惨叫。奇妙的怪圈。
李珍决定明天还是去卖瓜,她得为奶奶着想,哪怕与人打交道多么煎熬。奶奶难道也是这样的吗?那么和蔼的老太太脸上也会出现刻薄吗?李珍有些窒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改变对奶奶的看法,还是改变对其他小贩的看法。她心里那杆考量他人的秤可能坏了,而她不知道什么才是修理之道。李珍备受生活的煎熬,这种煎熬也许来自他人。她还是个蠢货。奶奶比她受的苦多得多了,岁月使然。她耻于表露悲伤。她必须成长,哪怕促狭的长大。
“再便宜点,小小年纪的做生意别太‘奸’”
以往李珍定是要红着脸委协的,今日她依旧红着脸,只是坚决不松口。那个妇女气鼓鼓地叫骂几声,做作地一扭头轻哼,正欲走开。那妇女料定了小姑娘爱面子,定是受不住求她别走的,于是她走得极慢,滑稽又可笑,后边却半晌没了响儿。旁边的小贩都笑她,那妇女羞愧难当,但又算计了一下,发现的确是李珍摊上的瓜好,也就悻悻地返回,瞪了李珍一眼,像是觉得不够,又翻了个大白眼。“你到底买不买”李珍倒也不在意,妇女却一下子泄了气,只得愤愤地扯开皮夹,拿出几张零散纸币,甩到她手上,“你可以不买”李珍又鼓着胆子追加了一句。那女人活像吞了只死耗子,急匆匆抱着瓜走了。李珍不再是这条圆滑街上“0”胜绩的蠢货了对吗。她紧张地连头发丝都冒着热气,凉帽让她的整个头积蓄着热量,但她的头脑格外清醒,正因如此,她又感无限悲哀。小贩们惊叹于她的“成长”,又由此及彼想到自己,但他们想的更多的是李珍与他们的利益冲突,他们眼前只有蝇头小利和家庭琐碎,尽可能占他人便宜,却又不愿意为他人付出毫厘。在他们眼里,人是个体,只有婚姻才是团体的关系。有时候连家庭都不是。李珍明白这一切,也做了选择,她会委协于现世生活的苟且,一辈子不成功,不伟大,趋于平庸。她从未特殊。但她从不如此对待那些谦逊羞涩的客人,她总笑着,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需求。她毕竟是个孩子。她的瓜卖的不似刚开始般好了,但瓜的质量当是有目共睹的。谁的心里都有一杆秤,稍一衡量心就明了了。奶奶的病不见好也不见坏,李珍急得很,奶奶却不肯去医院。
光膀子的秃头今天又对着李珍深意又猥琐地笑,她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很多人也用奇怪的神色睨着她。
又有个试图讨价还价的女人被李珍拒绝,那女人刚还是谄媚又恭顺的语气,转眼便嚣张且恶心了,她拿捏着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出的话却让李珍气血上涌。
“卖个瓜都扣扣嗖嗖,咱不知,她早上卖的是瓜,晚上卖的又是什么了。”最后一个调九转迂回,活活是要唱戏的架子。周遭的人哄笑开了,他们喜欢低级趣味,也有好事者练练追问是否真有此事。“那还有假……”“你胡说!”李珍简直想一巴掌把这女人扇醒,她止不住地颤抖,即使是莫须有,却因为所有人的蒙昧而无法摆脱。
“我亲眼见着她一天晚上扒着田沟吐呢!还不是和谁搞上了?”她这么一说竟有许多人附和,更有甚者说自己看清了奸夫的脸。所有人的脸上尽是兴奋。李珍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还能怎么说,难道说因为想起湖水脏被恶心吐了?他们定不相信,他们从不觉得这条湖有什么问题。见李珍不说话,他们更开心了,有人推搡她,拉扯她的头发。于是她逃了。这场戏散场的速度未免有些快了,除了瓜分摊上剩下的瓜起了些争执外,那些女人男人很快就散了。李珍几欲自杀,可她不该颓唐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哭了很久,她还是忍不住呕吐。她的父母不知何方。奶奶知道了差点就去了,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所有东西连着垮了,医院里会有人照顾奶奶,李珍真真正正不出门了,她就整日睡在榻上,也不管八月里的日子,用棉被蒙住头,睡了一觉又一觉,李珍只睡觉。能坚持多久她不知道,日日沉浸在梦中,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然后热醒,揭开棉被散热,又睡。她连哭都找不到出处,更别说活着。想来也真是神奇,放了假的这两个月,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一团糟。她没法好好的,她想好好的,即使她尽力融入环境也没用,她是个悲剧,是什么造成一切,她纷乱了。是世界不包容她了吗,她渺小得何德何能去遭受社会的排挤。还是,所有人一这样,只有她受不了。
奶奶去了,李珍没钱给奶奶治病。而几天后,李珍死在了那条湖的中央,可李珍只要熬过去了就…
八月三十一日,村中学开学了,贫困的村里忽然开进一辆崭新的宝马,村里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玩意,纷纷叫来家长围观,那些男人女人啧啧称奇,手止不住地抚摸,谁也不知道车里的夫妇是如何从满心欢喜再到悲怆欲绝。一问附近乡亲关于他们女儿的死因,得到的竟是清一色的桃色丑闻,他们变得不敢相信,又羞愧难当。他们哭骂着女儿的糊涂,又怨恨着母亲的纵容,对天大喊“造孽”,又愤然敲打自己的大腿,其状癫狂。
第二天,轿车开回了城。
街上的瓜卖得还是那样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