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记 Ⅳ
沉默者的发问
荒诞如蚊音停滞了很久,在我听见她闭门离开,沉重的闷响安慰我拭干眼泪。地面杂物堆叠混乱,半数染上我臆想中的血迹,其余则仿佛悬浮于半空,完整的地板木质感展现在眼前,像费尽心思卖弄着的暴露。像半昏睡的吐息。我后知后觉那些都是她留下的,包括残缺不整的衣饰、布料撕扯声,包括偶然间拾得的清醒。我想起两小时睡眠的流逝,所以清醒突然显出了陌生。那种抽打的触痛引起我有关鞭刑的记忆,然而已不再灼烫了。
迁就故事发展的人应该是我,否则伤痕不至于如此碍眼。我伸出手打亮台灯,白日的装修声把我拖回曾永远不得逃脱的困境,断片样的头脑负责证明猜想,布帘间再无透入一丝光线。或许就该这样。剥离我的一瞬间,侥幸的人应该清楚看到,四周这般封闭的,确是场无端悲喜的闹剧——我推开门,如它要设定好的那样,空白的头脑里积攒起裸身在众人间的羞愧。我没了思绪,残破碎布在风里微晃着,传到我耳畔是一阵寂静的喧哗。这让我愈惶恐,如同将被拿捏罪责的,拖着铁链向前行走,脚下蔓延出血色的道路。
此后我再不能忍受任何的寂静,自身的沉默也让我有了反胃感。我想起白色雨夜的脚步声和刺耳钟鸣,恍然如梦境间,眼前寒冷却浩瀚无际的冰原。这样去想,那个曾自荒原彼端走来的我的爱人,似乎又很可疑。我分明寄予了幻想,昏沉在相拥和凝望下,直到最后的滂沱大雨淹没了一切。这是所谓的近况,反复无常的情绪里它仿佛是不倒的。但我同时厌恶起了雨季的再继续,厌恶转瞬空荡的伞的长廊,厌恶此后布帘下没有光线的,遥遥无期的晴天。
所以我是见过晴日的,不至于叫那段记忆都自生自灭。我开始有了睡意,然后房间里的所有就都倏地落下了,门前的被子上,跪着的女人的印记,我作残忍的人将它回收起来,用极致的冷静描绘这一切的虚幻。原来清晨也有扭曲的面孔,燥热感泛滥在皮肤时,汗液开始集聚和流失。我往浴室的那人看,他毫无疑问在作浸满眼泪的笑。这笑容让我突然忘记了日光。我想他也在困窘着无知,在他摇晃着的高台下佯装最高尚的建筑者。他却无知自己的姿态。他分明同我一样的,一丝不挂地在众人面前猖狂,脚下既有鲜红的印记,他大概也有话要说。
所以我们开始彼此纠缠。
我听他说,这世上是没有晴日的,无边落下一场大雨从生命伊始至末尾必定如是——他这么说时眼里带着虔诚的光。
但足够仇恨了吗?已经到了无法相信的地步了吗?我冲上前掐住他的脖颈,愤怒且咬牙切齿地高吼,心声从未如此剧烈。然而恍然扑空了。我看见他从我面前穿过,如同交易了我们彼此的空间。我心里没了诧异,这下子轮到他掌管一切,先前的狂妄开始降解,转而成为栽赃罪名的侥幸。
但她们莫非确实存在过了?那布帘终于开始脱落,映出白夜里月亮和太阳交汇的场景,疯长的旁观的目光不住地向我窥探。他们眼色低沉的,伸向我斑驳的手,告诉我,预言的雨曾到来过,所有的人都是生还者。
这让我怀疑前言的疑问。我回头去看,他沉下的影瘫倒在遍地的杂物间,身形伤痕开始作用,像即将悬挂在教堂的火刑画像。我遂发觉荒原确实存在过,也许正擦肩而过的那人,要我留恋着狂喜而悲痛,直到这一切终于沉入最后的雨夜。只是,我分明也一直信奉,等无言的月开口复述,雨夜里一切都喧哗,沉默于是存在的;而当它逐渐忘却了白昼,沉默于此便泛滥了,再无人怀念半分曾欢欣的喧嚣。
发问者的沉默
1.
那张脸孔有点可疑,颇消瘦的,鼻梁略错位,身形还做不到突兀。我往镜面里看,黑色风衣兜帽下双瞳微亮,疤痕斑点伸展或无异于铺陈,手掌遮蔽自己苍白的面无表情的面容,于游离视线间动作,来回晃动。说实话,我很期待他露出曾记录那样的神色,然而是没有的——像曾排演过那样,的的确确,没有半分喜悲。他最稚嫩的脸孔,定格在一次又一次往复回顾的记忆里,走场完毕过后,就要一并抛下,一半流失在笔端,一半消亡于空寂。
后来我假想自己是一个演员,所以一切生活与否都显出了极切实的深刻。从门口走过时我就这么想着。我想他们在看,在目睹,这么去想,我便舍不得辜负了。我可以感知到,旁观的镜头样的目光在悄悄接近,特写在我的眉梢,向每一寸肌肤的底层试探。后来的每一次回顾我就都能够注意到它了。我心里觉得有趣,纵然它从来不作回应。我还腐朽着,认为理应要有观众的掌声作交易,后来我发觉他们从来如此的,他们静默去看,并不在乎我如侍奉神迹般无二的虔诚。
2.
醒来的时候是三点,凌晨三点,无知觉中我有昏睡的意识,纵然窗外车鸣声依旧无休止地向我索取清醒。那窗户是我刻意打开的,偶尔有风渗进来,免得我用电扇消费来得喧闹。即便如此,仍有夜半失眠的痛苦连同寂寞作伴,他们扯下耳腔久违的蜂鸣声,一个曾有的女子的低吟,以及一段第五奏章的序曲,仿佛我曾对这些冷门古板的曲子寄予热望,顺而就倒在音乐殿堂的底端,成为了陪衬用的仰望者。那样月光一样的情绪应该不是原创的,然而我已经想不起那段原作了。
更让我在意的是耳畔循环往复的蚊音,兀立却不高昂的,总让我有种若即若离的不适感。我后来惊奇地发觉这种不适同样也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伸出手试探,梦里的那些并不都是骤雨,至少在知觉作用的一瞬间,我清楚感知到了日光,以及暴露在光线下的灼痛感。好像从来就如此,我不清楚这种真实的感受,某种意义上,也许怪罪于我从未学着去接触。我通常隐蔽在阴影下的,他人叫唤我我就去看,然而从来不愿走出去,只好任它放纵了我的孤独,让声音低沉在海底便无人过问。这是我梦境仅有的启示,也许我的不安同苟且也来源于此。我从来不配去诉说它它们,至少我不配坦诚,我臃肿的身形负责记录下一切,同时也复述着真实和虚幻,例如蚊虫叮咬所诞生的,我陌生而不断灼烧着的日光。
3.
我后来发觉不仅是日光,连第五奏鸣曲都十分可疑。
但只要注意到那个上下摆动的镜头,一切虚幻就都毫无意外地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