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之牙·肆
蜿蜒的公路在山坳前急转,红光透过山间薄雾隐隐浮现出几点不合时宜的墨绿,漫山枫叶中夹杂着的些许青松似乎也在默哀,不知何处寒鸦的倾述停止,隆隆的卡车声也渐行渐远。
二人并排而立,颇为无奈地欣赏着眼前的风景,二人暂时放弃了观察秋祭的想法,因为……视野内根本没有祭坛的影子……
姜宁面色铁青,抬脚把一块石头踢下山崖,开口讥讽道:“夏大神探好兴致啊,就带我来这种地方观赏秋祭?还是说看我拖了您夏神探的后腿,准备把我卖了呀?”“哟,姜生,你发现了盲点。”夏谟反唇相讥,随即摆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让人感觉好像事实就是如此,并顺手从姜宁身后的背包里抽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抹抹嘴后又塞了回去。
与另外一边锣鼓喧天的景象不同,青红相间的连山渐渐与远处苍白的天空相接,山脚破落荒凉的老村也隐匿在视线之外,比起他们先前看到的那座石砌祭坛,夏谟隐隐觉得真正的祭坛更像是这座山,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因素潜藏在黑暗中,伺机偷吃祭品,而真正的祭品却还没出现。
“得,贼船已经下不去了,那就来唠会嗑吧。”姜宁懊丧地把手机塞回兜里,刚刚他准备打开互联网好好补一补高坪的历史,顺便冷落带他来这种鬼地方的夏谟,没想到这座闪上居然没有信号。他也只好暂时收起先前的想法。
“你会不会,突然想放弃某个人?”夏谟找了块还算平的石头坐下,丝毫没有顾及那淋了雨而显出深色的外表。他的眼睛在朦胧中宛若深邃的黑洞,“就好像一个曾经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而你甚至不再想去怀恋一下。”
“有过,那个我最想放弃的家伙其实是最有资格放弃我的,可是他没有,所以我以后也不会,无论对谁。”姜宁单手撑着石块,坐到夏谟身边。“要我说贵公子毛病就是多,说个话都得那么煽情。”明明是谁都不愿提起的过去,可其间溢出的悲伤却又恍若昨日,姜宁立即用打趣的话掩盖了他眼底的悲伤。
“也许吧,人生不总是如此,”夏谟耸耸肩,“小时候我一度迷茫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而读书,家里的老东西告诉我我最好能走上仕途,做个和他一样的父母官。但其实我怕,我很清楚那些官员背后都干了什么,他们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资产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他们靠吸别人的血来生活。
那时 我无法抗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试着找到他们之间勾结的证据,但是很可惜,这并不容易。
后来我尝试去做慈善,用的当然是老东西的钱,我想也许用这种方式,能把那些本不属于我们家的钱还回原来的地方,老东西也没阻止我,我渐渐想明白了,他将借我之手把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物归原主,他不会有任何损失,可周围的一切百姓都会对他感恩戴德。他是清官,是真正的父母官。这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夏谟幽幽地说。
“我原本以为那些找到原本属于自己东西的人不会再这么沉默下去,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上有瘟疫,行政罚款,来自任何一个所谓父母官的剥削,而系在剑上的头发丝不过是他们对尘世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依恋。他们大多数人最后选择了放弃,选择让剑刺穿自己的身体,选择湮没在尘世中。他们害怕,害怕到不敢去挣扎,我意识到他们其实已经失去了抬起头的勇气,这样的人即便被救赎,也不过是一群畏首畏尾的废物。”
“后来我决定做警察,即使我不愿意去救赎那些懦弱的人,但至少我还可以把十恶不赦的家伙送上绞架。”
“这也是条不错的路呀……”姜宁轻声道,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评价。夏谟也不再说话,二人似乎就这样各自想着心事,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呼吸声似乎也就此湮没。
“姜大警探,我那个人很好的表弟最近搬家了你知道吧。”夏谟忽然大声问道,同时悄悄递过一个狡黠的眼神。“啊是吗,想必是想离上班的公司近一点吧,他一直都努力工作的,不像咱俩天天游手好闲。”姜宁立刻心领神会,夏谟的弟弟其实是个赌徒,平时赌博输了就会死乞白赖地上门要钱,夏谟每次看到他就心生厌恶,把他揍一顿赶出家门,却又会在债主上门剁下他的手之前悄悄把债还上。夏谟显然不会关心自己的废物弟弟,这么一说肯定是话里有话。
“现在住到城北了,离市中心也还算近吧……路况好的话三五分钟就到了,嗐,不过东区的路不太好,你要是从那边过可得小心别把车开坏。哦对了,说起来我那个好弟弟还是个军迷,最近迷上枪械模型了,大半个月的工资都砸进去了吧。我有点点渴,把包给我。”
夏谟接过姜宁包的瞬间二人同时发动,夏谟狠狠将包砸向身后的灌木丛,灌木丛后的黑影抬手用枪托将背包震开,不速之客的反应力显然不弱,但这正中夏谟下怀,借着背包对视线的干扰和黑影抬手的空当灵活地蹬地借力空翻,空中腰部骤然发力转向,落地翻滚后将身体调整到面对前方,出腿将眼前的黑影扫倒,接着抬脚猛踹黑影的手腕迫使其手中的长杆猎枪脱手,右翼包抄的姜宁同时出现在黑影身后,接住飞出的猎枪顶着黑影的额头。
近乎完美的突袭。
身后五米,可疑人员,姜宁右翼包抄,对方携带武器。关键信息在寥寥数语中传递完毕。电光火石间高级警校生控制了场面。二人击掌,相视一笑。
“两位可能……有什么误会?”被击倒的人声音中显出几分慌乱,听起来年龄大约四五十岁。虽说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但从他黝黑壮实的手臂和像鹰般警觉的眼光中不难看出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与其说在二人的联合下制服了可疑目标,倒不如说眼前的中年男人为他们的演练做了标靶。
见对方比自己年长,态度又想当配合,姜宁的语气也不免放缓了几分。“猎人?”姜宁问道。男人盯着姜宁熟练退出霰弹的手,忽然诡异地笑笑“公子也好这一口吗?”
“是同志。”夏谟懒洋洋地纠正,亮出自己的警官证。说实话他心情有点糟糕,他原以为能遇上一个性格刚烈的罪犯来给自己充当沙包,没想到只是一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猎人。
“大叔,咱上你家看看吧。”姜宁露出和男人先前一样的诡异笑容,眨眨右眼。
男子一脸苦笑“我吃饭的家伙已经在二位手里了,家里真的已经没什么了,真的没了。”
“咳咳,其实吧,我们是县里扶贫部门的调查人员,大叔你呢,看起来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可别错过这个机会呀”姜宁眉飞色舞,大力拍着男子的肩膀,旋即又换了一副阴沉的神色“但是,您涉嫌违反本市的禁猎令,如果拒不配合,那您就是国家和政府的敌人,我们为良民服务,但对敌人决不手软。”男人显然被姜宁恫吓的眼神和凶恶的话语震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夏谟忍俊不禁,强憋着笑不拆穿姜宁的鬼话,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吹口哨。
他显然没料到眼前二人会是警察,即使被击倒在地,他也还抱着最后的幻想,眼前这两人也许只是喜好格斗的富家公子,进山来看看有什么野味可以猎到。他听说有钱人都喜欢新鲜的东西,新鲜的野味甚至仅仅是野味本身。
姜宁知道他是猎人,但他只是想吓吓眼前这个谨慎的猎人,姜宁当然明白男人在违法,但这个男人毫无所获。
在中国,这个男人有着一张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脸,但在法律上,他有属于自己的称呼,“偷猎者”。他们平时或许仅仅是找一间破败的酒馆,他们的眼里只有酒和颓唐,但一旦他们背起猎枪,鹰的眼睛就会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瞳孔中,他们绝大多数住在深山,那里有猎物,而且,没有法律。大自然选择野心勃勃的人,而随手把那些扔回命运的漩涡。
“那……二位跟我走吧,就在附近,路滑,尽量靠里走。”男人吃力地起身,最后还是姜宁于心不忍将他扶了起来。夏谟确实下了狠手,但面对一个带着武器的黑影,谁都没把握。
男子轻车熟路地拨开灌木丛,夏谟紧跟在他身后,姜宁扛着已经没有子弹的猎枪,潇洒地落在最后,一行人向着山腰进发。
虚掩的木门被推开,白衣侍者无声向黑色帷幕下的老人鞠躬 。
“我们的贵客到了吗?”单从这苍劲的声音中,很难想象眼前的老人已经须发花白,也许他失去了狮子般的身躯,但雄狐的狡诈和沉稳在他身上越发凝重。身着黑衣的老人靠在椅背上,像是黑鸦在寒夜中敛起翅膀。却又像处在权力的中心。
这是枫原,枫原三层。
“是的,他正在和他的一众姨太太在楼下亲热。”侍者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起伏“路先生会在午夜控制这里,这也是会议开始的时间,据现在还有约十个小时,您应该休息一下。”
“是啊,人老咯……世界是年轻人的了。务必保护贵宾的安全,他是我们的护身符。”老人摆摆手,示意侍者离开。直到门锁声响起,老人也没再抬头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