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记 Ⅰ
听月
技术设计课上到一半出门透气,眼下月亮还没隐去,我点着一根烟后依墙无言。他问我要不要去散步,“走!”我说,“不要去管上课这有的没的。”四周都比白日更安静,说实话这段时间整个人还是受不住喧嚣,夜这般沉,我没理由辜负,前提是我不清楚他的话是不是玩笑话。我们就在灯光下呆了很久,半分月色都未逢见。我想气氛有些微妙。
挨在书本间看不清思绪,后来有几次我们也在上课时出门,慢慢地尴尬减轻,就都往原野深处去,提着油灯打亮视野。并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月光照明,近几年满月时村落都显得昏暗。他有时对我说他为我感到庆幸,这些天他来借宿,过段时候就要回到城市。他说城市里是根本看不到月光的。我们继续向前走,一段路上树叶簌簌地落下。那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赴往城市,不过心里倒没有太多伤感,反而兀立了解脱的释然。
很久以后我送他离开,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庆幸说我身上有些希望,要为我许愿。我送他上飞机,第一次听见那庞然大物运作的巨响,轰然如阴阳两隔,转瞬便消失无踪。
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回去的路上仍无月光,况且这些天心里颇宁静。
白痴
最奇怪的事来自三年以前,像是在记忆里明晃晃的,一切单调难以为单调,一切复杂却提不上复杂。我还庆幸那时候来得不迟。我从人群间走过的时候,每个人的目光都灼烧我的身形,眼神确能够说话,先前我还不信,我将书里读到的这些当玩笑看(差不多是宗教)。可逢着这一刻,这些人的眼神不但能说话,竟还能吐息,呼吸所经之处能燃起海盐;再看一眼,这海盐就熔化,有焦糖的气味弥漫开,尽管说我没尝过焦糖。隔壁房间里住着我目前的好友,我很多次走过长廊都是为了见他。他喜欢看书,柜子里藏的都是《圣经》一类的,还有《撒旦经》。不过后者过了不久就被他扔掉了,也没有什么读过的痕迹,大抵是买的时候没注意书名,大抵是看不懂英文书名。我也不怎么懂英文,这楼层的人家却都有相似的书本的,我跑去问,这才有了些基本。但我仍困惑:这人人都要有的书,他怎么说扔就扔呢?电闪雷鸣的夜晚,照顾的人都躲去避雷了,他们大概很怕雷鸣,于是我就趁机溜进隔壁,关上门之后才发现他不在,他的书散落一地,《圣经》被撕成碎片铺在地板上。“他人呢?”我问。“被拖走了。”柜子里的人回答我。“到哪里去了?”我又问。这下他没有回答我,但敲了敲柜门。我接着问,他就接着无言。我实在没有耐心,用力踹了柜子一脚。他问我干什么,我就跟他吵架,没什么缘由的,附近房间的人闻声就都来劝阻。可这没有效果。只有到照顾的人跑来了,我心里一慌,就随周围的人瞬间涣散。离开时我看见那人打开了柜子,听不见人声,倒是瘫倒下一堆书本。我想起《撒旦经》还在窗外的衣架上积累灰尘,回屋查看时它已经消失,不知是被风吹到了哪个角落。
下一次我跑去隔壁,那人照旧在原地看书,一切都跟寻常那般,似乎根本无事发生过。偶尔还会遭逢落雨,雷鸣时,我就受不住这楼层的无聊了,这里的一切都不变,所以一切都毫无意义。我更情愿跑到楼下去,即便在那里我要在承受一次他们的目光,而相比这目光,愉悦果然更有意义。不是说照顾的人要来责骂,照顾的人也很好,每次我下楼,都会招呼我吃药,对着我大笑。不是嘲笑。我以为是这日子有了期待,我不感到寂寞,那人成日看书的话,大概也不会寂寞。但凡有些乐趣可寻,都不至于沦落到书的幻象里,听某个人对着脑海大喊大叫,海又不会作声。我与那人之间的情谊应该足够深厚,尽管他曾无数次叫嚣着要挖洞逃出去。纵然这愿望难以实现,我还是很支持他。我想他终有一日要离开,最好是上一次,最好不在我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