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离愁万种，提起心头切。比霜风更烈。瘦似枯枝，待何人与分说。

——题记

浓重的，泼墨般的夜色。冷冽的，刺骨的海风。漆黑的，水天一色的海面。

海浪从海平线上翻涌而来，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浊浪排空，泛起白色泡沫般的涟漪。

“嘶。”手中的烟不知不觉地已经燃尽，烫伤了夹着烟的手指。轻微的灼伤疼痛感传来，拉回了男子飘远的思绪，脚边都是长长短短的烟头。

他抬头，望着看不到边的海面——远处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背后传来欢声笑语，人们忙着除旧布新，腌制年肴。孩子们吃着糖葫芦，在大街小巷里追逐打闹。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卷席了嘉子。

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编辑着一条不知如何撰写的短信，打字，删除，打字，删除。他的眸色愈发低沉，如同深渊一般望不到底。无奈，最后站起。

黑夜裹住了他，所以谁也没有看见——有一颗泪从他的眼角流出，直至海风将它吹干。

嘉子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上有两个姐姐。父母有点文化，为了给几个孩子提供好的教育，常年在外打工赚钱，省吃俭用，只为让他能够在镇上最好的学校上学。

孩提时的他特别喜欢大寒这一天，即使每一年这天天气很冷，有时还会下大雪，嘉子仍会很开心地站在门口等着父母的归来。风调皮地往他单薄的衣袖里钻，软绵绵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待家人们团聚后，大人们开始腌制熏烤猪肉，备齐年货。嘉子特别喜欢父母从外地带回来新奇的水果糖和奶糖，每次都是一大把地往嘴里塞。自己和姐姐们紧紧攥住父母给的几角钱买糖葫芦，边吃边撒欢。

嘉子从小的梦想就是山河梦。当他第一次看到解放军战士的时候，山河梦的芽儿就扎根在他的心中。当他第一次了解到中国革命的时候，这个芽儿便开出了花。

几年后，他高三。

首次与家人谈及梦想的时候，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却拿着棍子抽了他，棍子砸到了他的腿上，嘉子便跪在了父亲面前。母亲在一旁痛哭，说他是个不孝子，辛苦把他养大，他却要去送命……还说如果他去参军，不要他这个么娘，她就去死。

高考填志愿的前一天，他在纸上写了无数遍的爸妈和山河梦。

最后他选择他的山河梦。

他知道进了部队，就代表着，他把生命交付给了国家。

临走前，他再一次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他没有还手，就一直跪在地上，跪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背上极少的行李，与父母道一声再见，就坐大巴离开了。

嘉子没有回头，他听见了母亲的哭声，他不敢回头，害怕自己会动摇。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狠起来，竟有这般狠绝。

到了部队里，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想家人，顶着烈日站军姿站到头昏眼花的时候想，围着操场跑三十圈跑到全身脱力的时候想，晚上宿友沉沉熟睡而他只能睁眼到天明……因为他不敢睡，他一闭上眼睛，就频繁地梦见母亲在门口痛哭的画面，就梦见父亲说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画面……

在部队的第三年，嘉子频繁地跟家里寄信，却从未得到过一封回信。

嘉子了解父亲的倔强，他想，父母应该是彻底对自己失望了吧。有些时候，他在想：为什么当初父母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如此抵触军人。有些时候，他对自己的梦想感到很迷茫——一个连小家都守护不了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守护祖国这个大家呢？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啊。

在部队的第八年，为了一次特殊保密的军事行动，首长找来嘉子谈话，因为上级下令要求嘉子和沈遇（嘉子的战友）执行此任务，要付出代价——隐姓埋名，不得再与除首长之外的人有任何联系，直至任务结束。

嘉子同意了。

离开的前一夜是大寒，嘉子耐不住思念作怪，明知故犯地回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他想，此次不见，何时重逢？黑夜中，他站在门外，他不敢进屋，他害怕面对父母脸上的表情，失望？漠然？还是不肯原谅？

大寒的那个夜晚，他在门外望着屋内的亮光，听着家人们的聊天。父母变了很多，憔悴和苍老了许多。姐姐们也在，看起来都结婚了。大姐怀里抱着一个胖娃娃，想必是自己的大侄子吧。原来自己错过了这么多。突然间，母亲的目光朝向窗外，嘉子吓得躲在一棵树后。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母亲才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吗？”姐姐问。

“噢没什么，就是觉得外面有人。”母亲淡淡地回答。

“那我出去看一下。”姐姐出门到外面喊了几声，“有人吗？”却无人应答。她回到屋子里笑着对母亲说：“娘，你看错了吧，哪里有人？”

其实嘉子在姐姐出门的那一刻便扭头离开了。

欢笑依旧，只是母亲的脸上多了几分惆怅，眉头紧锁着。

第二天，他和沈遇前往中国境内的最东面，在那里执行他们的任务。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后来的每一年的大寒，他都彻夜难眠。

他思念，许多年前的团聚。

他怅惘，漂泊他乡的孤独。

他留恋，冰糖葫芦的甜蜜。

他后悔，那天没有踏进门。

岸边。

他定了许久的神，整个人又动了动。透过黑暗，安静放大了许多倍，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很细微的抽鼻子声。

“嘿，嘉哥。我就知道今天你会在这。”沈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嘉子揉了揉鼻子：“嗯。”

“嘉哥，你声音怎么了？你要不要去喝几杯？今天是大寒嘛，咱哥俩喝几杯！”沈遇心里十分清楚嘉子为何难过，看着一地的烟头，不免得心疼起来，却故作不正经，露出痞子式的微笑，“抽烟都不带我，小心我告密让你被罚。”

“呵，这种地方，你找谁去打小报告？”嘉子轻笑，言语中流露出悲伤。

“也是。”一段寂静之后，那个声音又说，“哥，你要抱抱吗？虽然我们俩都是大老爷们，但是我不嫌弃你的，我今天洗澡了。”沈遇挠了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

“滚。”嘉子起身，往小镇里走。

“哎哎，你别走那么快。我就说说而已啊。”沈遇连忙追上。

步行了一段时间，找到了一家烧烤摊，两人进店坐下。还没等烧烤上来，嘉子已经一瓶啤酒下肚了。

“哥哥哥，借酒消愁也得慢慢来，慢慢来哈。我陪你一起喝，你少喝点，别喝醉了。”

“沈遇，你知道绝望的感觉是什么吗？”因为酒精，绯红爬上了嘉子的脸颊，他抬头看着沈遇，再低头将酒一口闷。

“嘉哥……”沈遇的声音逐渐低沉。

“呵，也对，你怎能懂得。”嘉子的嘴角扬起一定的弧度，带着些许自嘲。

“嘉哥，我懂。我知道你想你的亲人，而我。”沈遇扭过头，“我的父母不久前离世了。我也很想他们……”

“对不起我不知道。”嘉子仰起头，又灌了一口酒，“节哀。”

“哥你别这样，你别喝了，喝多了你又要被处分了。”沈遇一把夺走了嘉子手中的杯子，“时间是良药。”

“不，不是。时间不是良药，是毒药。”嘉子把头埋在臂膀之间，“它只能解救愿意自救的人。”

缄默。

“哥，再过十年，最多十年，我们就能回去了。”沈遇企图安慰他。

“几年？十年？”他轻呵一声，“难道要我像你一样在父母临终前都不能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吗？”显然嘉子被沈遇的那番话激怒，歇斯底里地吼，吼着吼着有两滴无色液体从他脸上砸落在木质桌面，带着灼热的温度。烧烤店里的其他人也忍不住看向这边。

沈遇很想发怒，但他控制着自己。因为嘉子曾经救他于危难之中。沉默了很久后，他说，语调却是那样不甘：“是，你说得对。我沈遇就一混蛋，我父母离世我都没来得及去送终。”他昂起头，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眼中的泪水，再次开口：“我们选择了军人，就必须为这个称呼负责。我们还要这个样子度过一生。嘉哥你忘了吗——‘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我没有忘……我选择的路我会自己走下去。”

“哥……差点忘了，首长私寄给我一封信，说是你的。”沈遇将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封从口袋里掏出，“给你。不知道是谁会给你写信。”

听到这句话的嘉子瞳孔突然放大，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立马夺过信封向外面跑去。

“哎哎，哥，你别走啊，你等等我。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结账。”

耳边，只有风呼啸的声音，还有心脏砰砰跳的声音。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在嘉子的脑海里蔓延。

亲爱的孩子，妈妈和爸爸那么多年来都没有给你来信，孩子请你原谅我们。我们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思念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以至于我们十年来没有与你联系。

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你有一个哥哥，他叫阿奇，是我和你妈妈第一个孩子。当初他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他去当了兵，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因为害怕失去的痛苦，我和你爸都不愿意让你去参军，却没想到，唉。可能，是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老天对我的惩罚吧。让我的儿子一个一个离我远去。

孩子，当他们告诉我你死了的时候，我不愿意相信，不可能的，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死？这无疑是对我们最大的打击。你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就伤心欲绝，几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相信你死了。有一年大寒，那天晚上你妈告诉我她看见你了，我问她在哪里看见的，怎么没让你进来。你妈说，她感觉到窗外有你，她说她是母亲她知道的，她自己的孩子没有死。我也去门外看过了，枯叶又被人踩过的痕迹。或许是别人家的小孩来玩，但我一直相信，是你回来了。

村里人以为你妈想你想疯了，天天说三到四。但是我和你妈都相信你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的好好的，或者依旧是在实现你的梦想。从那开始，我就日日夜夜探求你的消息，很不幸，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死在了一场意外当中。

我找到了你的首长，不管我怎么问他，他都说希望我节哀。在临走前，我问他有没有孩子。我清楚地记得，他只说了一句：“嘉子是一个值得我们骄傲的人。”

我知道你还活着。孩子，你是我的骄傲！

如果你有苦衷，我也不强求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既然当了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要努力报效祖国，不可以因为自己的感情就怠慢。比起让你回来，我更希望你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书写中国新篇章。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

如果你还在，如果你收到我们这封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和你妈妈都很想念你，我们爱你。你从来都没有错。

眼泪落下，晕湿了字迹。嘉子靠着墙，缓慢地滑落。

他哭着又笑着。

原来——原来我们的心还在一起。

大寒，不再寒冷。

    没错！这篇文是我上届（去年）浙江省少年文学之星的参赛作品，一等奖。然后我又加以修改了。啊八下的文笔还是有点羞涩。为什么选这篇文章呢，当然不是我图方便（好吧确实有一点），因为这篇文对我意义很重大啊。说实话，这篇文真的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所以带给大家的震撼力真的欠缺。不过，今年我们班级组织元旦活动，我把这篇文改编成了剧本，我的两位小哥哥男主角的演技十分出色（高潮情节好像还飙泪了，啊当然，由于这点我也是很愧疚的）。

    看到“文章如戏台，搁笔后，愿我们落幕未离”这句话的时候，便想起此次经历。文章中的嘉子或许代表了很多年轻的军人，我有意地将情节夸张化，是为了更好地增加个人与家庭与国家之间的矛盾；想起了2019年4月1日的凉山大火，我们的消防战士牺牲在熊熊烈火之中；想起了包括今年新冠肺炎的事件，我觉得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颤抖着双腿却仍在砥砺前行，致所有的逆行者。

    哪有什么岁月安好，只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上官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