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窗户的画室
一个关于自命不凡和无能为力的故事。未完不续。
我擅自给他们加了不存在的、突兀的救赎。
但是还是相信窗户是存在的,哪怕我们穷尽一生也没找到它。
写给YQ
0
“我不想画了。”他一边说一边粗暴地撕下画纸揉进手心。
然后他盯着没撕干净的纸胶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不想再画他了。”
1
大年初一的晚上涛哥发消息给我说要去找阿乔给他过生日。
“今天是他生日?”我回忆了一下,没有任何印象。
“好像不是。”涛哥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只是想找你们出来撸串。”
爸爸带了全家去Z市的外婆家过年,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干脆下楼和涛哥会合一块去找阿乔。我们站在他家门口,想不好是直接敲门还是先给他发个消息。在犹豫不决的当儿,里头传来哐啷一声巨响,似乎有人大力摔下一摞盘子,然后阿乔的声音尖锐地传出来:“你他妈再挑三拣四老子给你揍出去!”
里面有个哑些的男音立刻蹿高回了句方言的粗话:“小娘生的侬神气灵勿灵清?嗄兹够是老子侬没个逼数?”
我和涛哥面面相觑。重物撞击的声音、箭镞似的方白粗话和女人的哭泣搅成一片混沌不堪的沸粥,冲透门板不管不顾地朝我们的耳膜、脑袋糊过来。随即门板被重重摔开,裹着件油土黄色棉袄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闯出来把门口的涛哥往旁边一搡,顺便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但没刮干净的胡碴和糊了睫毛的眼屎使他眼窝里的狠厉透出一股子虚张声势。
我们往旁边让了让,男人嘴不停地冲下了楼。门内阿乔愤愤地挣开他妈妈拦住他的胳膊冲我们不耐地扬扬眉毛:“干嘛。”
阿乔妈妈赶在我们想好如何开口前把阿乔推了出来,笑道:“和朋友们去玩吧,开心点,啊。”她的眼泪干涸的速度令人惊异,没有在脸上析出白色的晶体,只是两道混合了浮粉的痕迹,不甚明白地呈现着皮肤的原色。
阿乔皱皱眉想说话,但他妈妈已经把门给关了,他只好回过身来看我们:“什么事啊。”
“给你……过生日。”我看涛哥垂着头打定主意不说话,只好把话接过来。
“生日?”阿乔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刚刚蹭掉皮的额角这会渗出来殷殷的红色,他抬起手背摁了摁,叹口气,“走吧。”
涛哥熟门熟路地把我们带去附近的大排挡,点了很多串和几罐啤酒,阿乔又多拿了一罐可乐抛给我。我伸手接住,见他神色正常不少,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怎么样了?”
阿乔拉拉环的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上星期刚复查过,医生说我抑郁已经减轻了。”
“啊……好事。”
“然后我跟他讲你就瞎扯骗钱吧。”
阿乔讲这话的语气和神情都很好笑,但这种好笑没法遮住他脸上的其他情绪,无所适从的敌意和愤怒。阿乔打小就喜欢走极端,在表达情感上也不例外,脸上根本藏不住事,像一个过分纯粹到要让人怀疑的婴孩。
我想笑笑缓解气氛,又笑不出来,只能低头打开可乐想抿一口掩饰尴尬。
结果这罐被阿乔抛来的可乐直接喷了我一脸泡沫。
阿乔和刚拿了烤串过来的涛哥哈哈大笑,尤其是阿乔,笑得连啤酒都拿不稳。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晃出来顺着他的指缝颤悠悠地往下淌,他的手背和额角的青筋都因为剧烈的笑意开始痉挛。所幸周围冬日光膀划拳者有,踩着椅子吹牛声传遍整街者有,几个高中生喝着啤酒狂笑这件事正常到失去了被观赏的意义。“就像把所有颜料整盒整盒地倒在一起,几张白纸的沉沦再理所应当不过。”笑完后阿乔这么形容。涛哥在旁边颇赞同地用力点头:“一张白纸好做画。”阿乔瞟了他一眼,把整颗杏鲍菇塞进他嘴里。
“诶对,我们等会去哪?”涛哥腮帮子鼓鼓的,含混不清地问。
“你出的主意,你决定呗。”我把问题抛回给他。
涛哥想了几个地方,又一个个自我否决了。阿乔听不下他一刻不停的碎碎念,打断道:“要不去我上课的画室?”
阿乔从没主动提起过跟他艺考有关的事,这次开口涛哥自然忙不迭地称好,向老板要了一个塑料袋开始打包桌上剩下的肉串。我把空了的竹签整一起扔进垃圾桶,有些惊异:“你有钥匙?”
阿乔点点头:“老师给的。家里没地方练。”
他额角的血并没有止住,随着表情一动,隐隐的红色又透了出来。
2
阿乔推开了锁不上的蓝漆铁皮门。
这是个马路边的小院子,稍微显得矛盾的组合。地面是被砸出凹凼的石板铺就,蔓生的野花野草使黄渍的瓷砖和被扭歪的水龙头也显得可爱了。院子里的小楼上贴着张大大的红榜,纸张的红色由于褶皱和雨痕班驳成深深浅浅的好几条,衬出几分没有时间积淀的沧桑。涛哥眼尖,伸手捻一捻红纸翻起的一角看向阿乔:“行啊你。联考全省第二?”
“全省第二好成绩。”阿乔纠正,仍旧低头认真开着那扇剪贴画似的嵌在墙上的门,“天知道多少人和我一个分数呵。”末尾的叹词像一个嗤笑。
“还是很厉害啊。”涛哥继续感叹,凑过来往他的肩上看进去,“你们画室好黑啊,快点开灯。”
阿乔没理他,就着门口的一点光走进去伸手摸了摸,按下了一盏落地台灯:“将就点,没别的了。”
从外面看不出来,这间房极其宽敞,高度可以和体育馆相较。但是它上头没有灯,只在地上错落地放着几盏金属制的落地灯,灯柄可以随意塑性的那种。阿乔把它往旁边扭过去一点,没有白亮的灯光刺过来后我们总算稍微能看清一点这间画室。靠近我们这侧的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素描高达,在灯光的阴影中更加逼真。画室宽大的空间则被落地灯、画板和凳子分割成几个大小不一的小块,每一个被无形划定的范围正中都是一个铺了纯色桌布的小柜台,上头放着各种静物石膏体,阿乔开灯的那块是个复制缩小版的断臂维纳斯,在打光下泛着冷幽幽的灰白,光影分明到不真实,有点恐怖。涛哥对这种安静神秘的气氛表达出极大的兴趣,上蹿下跳地把周围墙上的画以他的喜好评论个遍,然后他突然噎住没了声,转头瞪着阿乔:“玩密室逃脱啊?你们这怎么没窗户?”
“现在才发现?”阿乔冲那些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一扬下巴,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般上课的画室都是没有窗户的,因为自然光会形成另一个光源,影响打光效果。光影太多太杂乱的话看起来就不够立体了。我们练习的时候,每一幅画都只允许一个光源的存在。”
“这么严格?”
“真像一个个独立而专制的世界,否认其他世界和其身处的更大世界的存在。”我啧了一声。
阿乔看了我一眼,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复杂到我无法形容的表情:“不过是为了考试,别较真。”他低头把凳子边的笔盒捡起来,由下而上的声音有些闷。
“给我们看看你的水平呗。”我笑起来转移话题,立马得到涛哥的响应。阿乔眨眨眼露出一个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微笑:“好啊。”
面前画纸上的维纳斯已经打好了动态线和轮廓,他专注地开始铺基础光影。涛哥一面看着他作画一面悄悄朝打包的烤串努一努嘴示意我们两人趁此机会把这些先吃掉。我无声地笑起来,接过一根烤串。差不多冷透了,凝起来的油脂和没了孜然遮挡的腥味使它尝起来并不怎么好吃,甚至可以说是难以下咽,一旁的涛哥倒吃得很开心,就着啤酒咂吧嘴,时不时煞有介事地对阿乔的画技做几句点评。阿乔则只顾埋头做画,动作娴熟利落,像设计好了的程序一样一步步走着步骤画下去,连笔的软硬粗细都已经按照画的步骤提前在手边排好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抬起头来,画上的维纳斯基本画成了,旁边的涛哥早没了声音,是已昏昏沉沉地支着头打起了瞌睡。阿乔看他一眼,无奈地笑笑,俯身从画夹里拿了一叠画作给我看。
我接过来。都是不完整的画,一只眼,半边鼻子,最成型的那张是浓密的头发和胡须,但是它们没有一张是画完的。
“是海子。”我想起来今年圣诞我送他的是一本海子的诗集,最普通的封皮上有海子头像的那种。
他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眉头又下意识地一皱,额角上开始结痂的伤口有些危险地扯了一扯。“我画不出来。”
让我惊异的并不是他说的这句话而是他开口的语气。虽然这天晚上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这种颓丧和些微的自暴自弃,但没有这次来得浓重,是毫无自怜地妥协,仿佛下一刻就要接近痉挛地大哭或者大笑,只有这种矛盾才能调和此刻他的所思所想。
“感觉自己甚至不配得躁郁症。在治疗室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想法都没有这么浓烈,只有画画或者看书的时候才有。你看那么多这么有才华的人都选择了死亡,而我无力改变现状也没法留下惊世骇俗的证据,反而卑劣地活着。”他看了涛哥一眼,“哪怕别人夸我的时候也没法改变,我自以为是地瞧不起他们的平庸,可我也没法达成自以为的天才。我自以为是地要挑战这个世界,可是根本没有与其为敌的资本。”
我突然感到一种直击内心的挫败,我的成绩,我笔下的文字。我放弃了安慰他的打算,因为我们陷在同一泥淖里。“天赋像一道政治判断题。”
“错一个就是全错,缺一点就沦为平庸。”他又贴了一张画纸开始重新画海子,没几笔后就丢下了手里的12B。
“我不想画了。”他一边说一边粗暴地撕下画纸揉进手心。
然后他盯着没撕干净的纸胶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不想再画他了。”
我默默无言,倒是一旁的涛哥被惊醒,挑起那对蜡笔小新版眉毛“怎么了怎么了”地怪叫。然后他看见了阿乔攥在手里的画纸:“你不想画了?”
阿乔低着头任由他断章取义。
“别这样嘛全省第二已经很好了,又不是只有最高的那个才是最厉害的。”涛哥站起来弯着指节敲敲窗上的木板,“你们这的窗户干嘛都封起来,很不合理啊。什么为了光影效果,真正的世界里本来就不可能就一束光啊,哪怕是太阳也不能阻止我用节能灯啊。”
阿乔和我噗嗤笑了出来,涛哥总是在我们之中扮着最活跃的角色,有点像小丑,可是世界这个马戏团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小丑了。他的幽默细胞源源不断,几乎要叫人忘记他的妈妈前不久才刚从植物人的状态中醒来。
我们无力决定生存,也无法选择幸福。我们没有背负重担,也没有附着神灵。
我们只有纸笔和虔诚,而这也时时濒临崩塌。
可现在我们尚且存在着。我们的所作所为可以没有意义,但做一件事情并不一定要被赋予意义,它可能只是有被完成的欲望与可能。
我伸手从阿乔手中抠出那团碦人的纸团。涛哥捏扁了一个易拉罐,神色不再夸张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
“我们回去吧。”他说,“你妈妈还在等你。”
阿乔的神色还是疲惫和落寞,但他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走出画室,小心地落锁,我看见阿乔的手指上是一层一层重到洗不干净的铅灰,令人想起与生俱来的鳞甲,是不可能被剥去的。
我们三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没有灯光,黑夜正巧给了我们必要的距离与安全感。我们之间需要的不是完完全全的坦诚而只需要一种默契。
一直接近了阿乔的家才重新有了光,参差的灯火里黑夜都可以变成永昼。阿乔站在灯光下,光晕衬得他几近柔和。
“我到了。”他说。
我们点点头。
“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们都知道。
阿乔冲我们最后笑了一下,朝自己家走去。经过垃圾桶时他踢踢那个土黄色的男人,声调是冷的。
但他说:“回家了。”
男人惊讶地抬头,神色像个自知做错事却又脾气死倔的小孩。和阿乔莫名相似。
而我和涛哥各自回家。
万家灯火,一街明昼,每一户人家都有窗户。明天会有太阳升起,可是明夜灯光也重又会亮。
哪怕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它也有存在的理由。
3
几天后阿乔给我发来一张图片。
我点开了,是一幅接近简笔画的速写,柳炭笔随意的一抹将界面分成两块,之间站着一个人,在大片白色之中显得渺小却显眼。我不知道他画的是海子还是他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正如我不知道那条线是地平线还是海岸线或是别的什么世界。他将来很可能和他的素描老师一样在一个小城里开一间连窗户都要封上的画室,靠辅导速成的高考艺考生谋生,也可能成为一个普通白领,和许多无数这辈子都没碰过画笔的人一样奔波至老,或者干脆借助酒和画度日,潦倒众生籍籍无名,但我知道至少现在他仍旧在画,一片碳色可能是他仅存的生存的证明,但这已经够了。
“我想我准备把窗户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