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渡

       罗烟自顾把玩着手中的骨瓷小盏，溧窑骨瓷质均，温良，指尖抚处的暗纹皆似有袅袅茶香漫溢，堂中挂着仿绘的《稚园春宴》，神情兼具，百态鲜活。楼上雅座有些喧闹，想来是京中几个公子哥宴饮正欢。罗烟初至这等风雅之处，独坐角落，竟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忽似有暗器脱手，嗡鸣扰空，罗烟仍是端然静坐之态，左手空接，掌中已凭空多出几块碎银。着常服的公子翩然入座。罗烟抬眼正对上他的眸，此人眼角微挑，颦笑间野心展露无遗，样貌俊朗，气宇轩昂，再加上所着常服，做工谨严，流纹遒逸，必是出自京中名匠之手。此番装束神采，哪怕京中名士如云，也定是出类拔萃。罗烟心下了然∶这便是此行的东家了。罗烟也不见外，略一拱手，道∶“公子既盛情相待，在下便先谢了 。”

        “听得太傅说，这霖岚阁格调高雅，不亚兰亭，纵是圣上微服，也再找不出比此阁更逍遥之处。”自称顾七的公子轻声点评，“姑娘请吧，堤上凌霄已开，楼上赏花再合适不过。”

       罗烟不语，抓起身侧的佩剑，随顾七上楼。

       阳州。

       街角几个卖胡桃的商贩眼见得便装的岳川步入皖成坊，其中一人径自离开。

       踏入店门便是小二熟识的脸，岳川知他仍记得自己的喜好，便只点头招呼过后步入大堂。

       作为北抗瓦剌的前线，阳州早有风声，瓦剌大军正于境外集结，虽淮西线战事胶着，可难免是瓦剌声东击西之计，阳州城已戒严，百姓人心惶惶，南下避难的更是数不胜数。又有传闻朝中名将岳将军不日将率军驰援阳州，岳将军骁勇，举世皆知，一时紧张的气氛有所和缓，街边店铺也陆续开张。

        皖成坊生意不佳，小二也在考虑南下，方才为岳川上菜，还忍不住多打听几声京中将军的传闻。岳川只一笑，道“本人倒也与这将军有过眼缘，朝野皆认定此人有王佐之才，阳州之围不日可解。”又故作神秘状，“岳将军不仅能征善战，传闻更是上至皇城的郡主，下至深巷的民女，无不青眼有加。”

       邻桌忽传来“哧”的一声，红裳少女忙捂了脸背过身去，岳川捕捉到她眼中盛满的盈盈笑意，嘴角也不由上扬几分。

        阳州酒烈，觥中琼浆入喉，只觉有刀割般的快感，桌上酒食风卷残云般被吞咽下肚，正当起身，方才的女子掩嘴笑道∶“原听说岳将军样貌俊朗，温文尔雅，更是上至皇城郡主，下至深巷民女无不青眼有加，怎么今日一见，却是如老饕般不顾体面。”

        见岳川不语，罗烟又道，皖成坊酒醇，菜也是地道的北地风味，若有朝一日战事平定，我带将军游遍北地，如何？

       未待回答，罗烟已径自离开，槛外黄风漫卷，袂如红鹭齐飞，辰晖失色。

        他忽地心情大好，问小二借来笔墨纸砚，信手题字。

       他写的是∶如有溪鹿踏雾来。

       翌日黄昏，斜晖疏映，夜市渐渐开张。此行不免有权贵弟子参军历练，岳川统兵有方，京中交友又甚广，自然各位王公权贵争相把爱子送入阳州营。此刻五陵年少们三两勾搭，抢购阳州风物，军中明令不得饮酒，倒也无人敢步入酒肆小酌。

        公文阅毕，岳川阖门，往皖成坊去。

        巷中光线晦暗，北地风大，黄沙遍地，似有怨灵哀嚎，经久不绝。

       他忽想起出京之日，他只身前往京外普济寺时，净风法师在佛龛前随口吟的诗“此去鸿阳道阻长，何人知骨累城关”战事无情，若是瓦剌破城南下，中原必是山河劫荡，血雨腥风。

        思忖间清光凛冽，自斜刺里撞出，岳川避过剑芒，拔剑回击，对方一击未得，第二剑已自下而上直指岳川咽喉，岳川仓促横剑格挡，长剑嗡吟，只觉虎口酥麻，忽地有红影一闪，长剑奔刺客面门袭去，蒙黑巾的刺客自知难以招架二人，虚晃一着后便翻墙逃走。

        两道剑音锵然入鞘，罗烟抢先开口道∶“不料堂堂朝中明镜，竟也会有背着手下偷摸进酒肆的不齿行径。”

        意图被罗烟一语道破，岳川倒是颇有兴趣地打量起眼前人来了，一袭暗红罗裳衬得身段玲珑有致，长发绾至脑后，浅浅地插支亮银花簪，素净的脸上带着些挑战意味的笑，风动，拂过裙裾，平添几分飒气。末了岳川轻声道谢，眼珠一转，竟开口道，“我本无饮酒意，今日幸得恩公相助，自然是要敬恩公两杯。”

       罗烟失笑，不由疑心这岳将军出入圣筵，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厚颜。索性成人之美，自顾步入皖成坊中。

       少女体态轻盈，活泼如溪鹿，握剑的手修长纤细，移步生风，送来一阵好闻的香气，让人不免想起江南采莲会，船动莲开，荷风窈窕。岳川一怔，忙跟上。

       皖成坊上可眺尽阳州，华灯初上，隐有群狼前行，狼嚎四起，惊得孤鸦乱啼，岳川笑指那鸦道∶“你瞧，那寒鸦与你我一般，定是初到阳州。”罗烟自顾赏月，不屑回头，“本姑娘客居阳州多年，而岳将军之父更是前指挥使岳清大人，是世世土生土长于阳州，只恐阳州孤鸦，暗讽岳将军日后孤寡一人。”

       月色四合，楼阁沐着银光直矗而上，倒像一柄直插于阳州大地上的利剑，塞上孤城灯影灼灼，如漫溢的岩浆。罗烟朝天空挥挥手，似拢一袖月光，广寒飞仙，桂香四溢。

        “阿父阿娘生下我后便死了，死在乱军中。”罗烟轻声说，“我有时能在月亮上望见他们。”

        岳川一怔，随着她的目光，月如银盘般空落。“我会为你报仇，朝中大军已至，不日便可出征。”

       轻捻盘边装饰的红豆，罗烟有些意外地笑起来，她笑得格外好看，唇红齿白，张狂恣意，却让人心头一惊，她只摆手∶“不必啦，陈年旧事而已。”

        “姑娘可有亲眷居于阳州？”岳川略有犹豫，又道，“若是愿意，我会安排姑娘南下避难。”

        “岳将军自顾不暇，倒还操心别人的事。”岳川方才沉浸在那一轮苍凉琼瑶中，俯身正对上少女清亮的眸，“本姑娘闯荡江湖多年，还真没依赖过谁。”

        远关隐有骑队没入重重山黛中，檐角骨铃脆响，阳州城上箫管声声 ，又被集市的喧闹所覆盖。岳川似露出朦胧醉态，眼角微垂，罗烟只听得他的唇翕动，几个含混的音节散没于塞上萧瑟的秋风中。

       “所为将者，舍一人之躯，换万人安宁。”

        转眼十五已至，罗烟往集市买灯，回时顾七唤了她的名字。

        仍是那副张扬跋扈的派头，雄心勃勃的目光也并未收敛分毫。日影反映在垣墙，只听得顾七沉沉开口，“还请姑娘莫忘，秫坡一战，害得姑娘家破人亡的人是谁。”

        罗烟未答，脑中却浮现出与那阳州将军分别时的情形，她正欲离去时，他忽而拉住她袖底的手，神情已是酩酊大醉。“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却不知姑娘芳名为何？”她只知那夜喧嚣愁肠皆入耳，酒若烈阳。

        “七郎不必急于行事，岳清奸滑，其子承其性，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

        顾七漫不经心一笑∶“姑娘胸有大局，便是再好不过。”

        垣边草木深至青瓦，蛩音声声入耳，聒噪难耐。

        她忽忆其那夜的作答，

        “罗烟渺时关山渡”

       阳州战事紧急，赋闲在家的岳清前指挥使也在堂中摆上沙盘推演。方才岳川急急入门，手中一惊，所执骨旗坠地，着实把岳川吓了一跳。

       “呵呵，不过当年被蛮夷暗箭所伤留下顽疾罢了，今日阳州已不是当年城损兵弱的阳州，前线川儿还需多加小心才是。为父已经老了。”岳清接过岳川送来的战报，忽而低声唤住正欲离去的岳川。

        “张指挥使死守阳州一月有余，待至汝率军增援，阳州才得喘息之机。阳州乃军事重镇，瓦剌细作不早发难，偏待汝前来。只恐此事另有原因。”

       岳川听得一颤∶“家父所言，是暗指京中有人与儿结怨，欲在此除掉我？”

       岳清自顾翻阅战报，略略颔首∶“万事以拒北为大，还需小心行事。”方至案前提笔落墨，款上墨梅两点，柔肠百转，下一刻的话，却是狠戾至极，遑论瓦剌与主和派，既是在此关头行不义之举，便是与天子为敌，可先斩后奏。

       烈风穿堂入院，岳川的身后早已浸透冷汗。

       那一役十分惨烈，淮西线晋王兵马折损大半，兵败回撤，岳川率百余轻骑欲奇袭敌后，不料在秫坡遭到伏击，后方斥候听得谷中激战数时，终是无声无息。

        军中皆传是张指挥使闻讯急红了眼，当即披挂上马，率大军赶到，这才迫使瓦剌放弃打扫战场就匆匆撤离。已身负数处重伤的岳川自尸堆中被翻出，仅存一息。

       将军重伤昏迷不醒，各部统领皆彻夜未眠，大小城防逐一视察，一面又不断派人往岳府打听消息。

       子时岳府侧门闪过一抹红影，自墙头跃入庭下，旋即隐没在黑暗中。

       转过正堂，便是东厢房，岳府向来家底雄厚，此刻却也无人把守，也无人知为何会有敌军瞒过街角的暗哨行刺。

        惊醒的丫鬟不敢问来人是谁，只默默带门出去。她只知岳府向来安全，又怎知城外兵荒马乱，黑云摧压。

       长剑出匣，转眼抵在岳川下颌。

       岳川正高烧不退，只胡乱呢喃几个音节，又沉沉睡去。

       罗烟终是没忍下手，收剑坐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他聊起来。

        “我啊，自小就混迹江湖，闯过塞北，也偷过官宦。”

       “我的愿望呢，就是找一个江南小镇住下来，没有世俗纷争，也没有仇恨。”

       “岳清当年杀了我的父母，如今他已日薄西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可与将军之缘，已是遥若星辰。”

        “罢了，看将军的造化吧。”

       “若仍有那一日，我带将军游遍北地，如何”

       “后会有期”

        罗烟将数颗黑色药丸混入案边摆放的日常药膳中，推门离去。

        街角本该有同伴接应，但此时庭街一派死寂，罗烟暗想许是有暗哨埋伏，正欲撤离，背后忽有大力袭来，罗烟躲闪不及，昏死过去。

        “蛮夷王女伏诛啦，阳州要胜利啦！”稚子笑闹着将消息传遍街巷。皖成坊上旌旗摇动，鼓风猎猎，岳川已能走动，便仍由下属搀扶着来到那日与那红裳女子赏月之处饮酒，此刻听此消息，眼皮忽地一跳，竟觉此事多少与自己相关。

        他想起那夜罗烟的衷肠，罗烟的许诺与彷徨。

       他想起为罗烟报仇的荒唐允诺，可他不会拔剑自刎，也不会将剑锋刺向堂上代执军权的父亲。他是阳州的将，是西北戈壁上护万人安宁的壁垒，他不能死，他的身后，就是中原的一马平川。

       所以他挣扎着起身扔掉了所有的药膳，所以他在能下地的一日，便来到皖成坊上，所以他削发代首，偿还战争遗留的深深罪孽。

        可她不该死，她还未带他游遍北地，怎能……

        罗烟被斩之日全城欢声雷动，阳州军营士气高涨，如今木已成舟，且据说当日罗烟身上搜出行刺岳家的委任，罪名昭昭，他无法也不愿阳州十万军民再陷入无望中。

        他终是亲眼见证她的离去，削断的发梢悠悠飘落，尘埃落定，无力阻挡。

         那夜离别时岳川借酒醉悄悄留下温热一吻，也似西北龟裂的土地般，在耳畔风干，成尘。

        岳川仰首灌下手中的酒，将剩余的忧思混着泪水，永远留在阳州的大地之下。秋风送蛩音入耳，似有低吟浅唱。

       罗烟渺时关山渡。

        “川儿那日仍卧床昏迷，吾便代汝诛之。”岳清仍是一副慈祥相貌，泼墨流云，笔下山河俱成，只是沧桑许多，他沉沉道，此女也并非王女，不过当下需要一个死守的信念罢了，如今军民一心，阳州之围不日可解。

       未听得真切，岳川已摔门而去。

       瓦剌不日进犯阳州，朝中集结兵马，终是顶住了蛮夷的铁骑。

       顾家勾结蛮夷之事东窗事发，顾七举旗造反，战死与乱军中。

        岳川自此辞官，归隐江南，未尝再踏上北地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