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失联(下)
A Week
乐队名叫Galaxy,银河的意思。
她通宵设计稿子,改了几十遍,定了四五种准备让他选。然而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他原本还托了一个艺术班的发小帮他,昨天就给了。于是季青什么也没说,假装自己也忘了这事。
神思恍惚。
上午第二节课数学小测,她熬不住睡过去了二十分钟,再醒来,时间只够涂满试卷余下的空白。交卷后她心知考得一塌糊涂,反而安下心来,若无其事地找林归远要LOGO看。
林归远刷的一下黑了脸:“LOGO被他们毙了。乐队没一个人同意用那幅……”
“啊?到底画了什么?”
他舔舔嘴唇很挫败地别过头:“一面红旗一把镰刀……我忘记他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了。完蛋啊我明天要去定制徽章,这会连个LOGO都没有……”
男生的表情苦恼得并不认真,带着点吊儿郎当的笑意。季青没注意,她只是很单纯地觉得,阳光真好,太好了,这是一年来最好的太阳。她低下头不易察觉地弯了嘴角,问:“我手上还有几个稿子,你要不要看一看?”
“好啊。”
季青从文件夹里把初稿取出来给林归远,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林归远一个个看过去,表情蓦地生动起来:“天呐你也太厉害了吧!这设计,简直天才啊!”
中午排练林归远带了她的设计稿去让乐队的人选,回来之后眉目舒展得几乎泛起光来:“高一学弟居然问我是不是打印的哈哈哈……他们选了第一个,你画大一点明早传我啊。”
“OK。”
第一幅LOGO是几乎没花季青什么心思的。画第二幅时她临时去学了哥特字母苦苦思索怎么改造变形,画第三幅时重组字母排成一面帆的模样,画第四幅时又硬生生要去借鉴国际大牌服装的独家LOGO设计……只有第一幅,简单干净,是她拿起纸笔后立刻成型的想法:飞白书一样简洁潇洒的手写体字母,比字母稍小一圈的圆,三条恣意延伸的线条做背景。而后再一点点精致进去:点缀在圆圈和线条之间极小的六颗星星暗示六个成员,G被改造成一个古典吉他琴头的模样,以圆弧为界,两种反色构成。整个图案处理成稍显随意的泼墨姿态。
完完全全的灵感。那就是她一直渴望的乐队的模样。不够完美,年轻张扬,以一种略脱稚气未经雕琢的模样,坦坦然地立体成型,向整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即使无人倾听,依然无所畏惧。
像宇宙里的银河,银河里的太阳系,太阳系里的地球,地球里的他们。毫无保留、倾尽一切地燃烧,直至最后一刻。
季青后来才渐渐明白,她之所以愿意为了这样一个随时面临解散的乐队做各种各样耗费精力又无甚意义的支持,不是因为林归远,或者不仅仅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这个乐队具备了所有她所没有的沸腾和勇气——即使如蜉蝣一样即生即死,也要用尽一切气力生一次。
——即使自始至终,这个乐队也仅进行了两次表演。
可至少存在过。这就够了。
乐队的头一次演出是周六在一中的全市高中社团嘉年华。林归远只定制了七枚徽章,乐队全部成员加季青。他承诺会把季青一起带上。
跟社团老师磨了好久才得到的机会终究被浪费掉了。季青燕园杯的面试比赛正好是同一天,周五下午就去了天津。
她离开的时候S城下了初雪。很大的雪,满目苍白。
雪花空芜地掉落,逐渐凝结成一大片一大片脆弱的结冰灰尘。像用春雨裹起揉脏萎缩了的柳絮,在呼吸和纤维间酸胀地滞塞。季青蜷在高铁的座位里看着窗外发呆,从潮湿的冷雨到茫茫的大雪再到干冷的寒风,方便面的热气被飞逝的风景缓缓吸去,连同光芒,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到了天津已是深夜,迎面兜来的是充斥满盐晶的空气。季青在夜色里哈出一口气,随手拍了张街景发了条说说。
过了会一大堆人在下面评论问她是不是到了天津,祝她比赛顺利,还有更多的人要求她带一大盒天津十八街麻花。
季青一边划手机屏一边漫无目的地笑。北方的空气是干冷干冷的,逼进一层层衣角用冷炙烤着骨头。和南方悄然渗透的阴湿截然不同,一时间没适应的季青把头埋进围巾打了个喷嚏。
灰色的围巾啊……她神色突然一滞,想起了林归远想送给余嘉月的生日礼物。
都是灰色,只是她这条死党送的色泽更加暗一些,余嘉月的那条则偏灰白。多么拙劣而卑微的巧合。
再打开空间时看见了林归远的两个评论。
“要麻花。和我一样大的那种!”
季青为这小孩子似的语气惹出笑声,划过看下一条。
“多穿点。”
她盯着这句话,慢慢地慢慢地笑了一笑。仿佛隔着这一小块闪光的屏幕和一层层皮肤肌肉,她可以看清她的体温、她的脉搏、她血液的走势和流速。
多穿点。
天津在北方,理应更冷。然而这冷是干冷,没有一粒雪子。季青早上吃着北方奇奇怪怪像红糖汤一样的豆腐脑时反而被空间里刷屏的南方初雪吓了一跳。
然后突然很难过。
他们本来有唯一一次机会可以一起看一次雪。
决赛是面试。尽管准备了几天,季青还是被莫名的形式和与文章毫无关系的问题弄得手足无措。为了缓解紧张,在解释改革开放的时候她满脑子在背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超过了时间还在磕磕绊绊地拿光电纤维类比历史的进程,心知是彻底没戏。
那篇据说在省里分数排第一的历史非虚构文章生生被她自己浪费掉了。起初铺天盖地的夸赞现在反倒变本加厉地成为嘲讽。她从来不擅长面对面的交流,最初的恐慌带来的都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结果。
晚上聚餐时她沮丧得窝在角落翻QQ,乐队和学生会都有人给她发乐队表演的照片过来。有张是林归远发给她的自己的特写,斜抱吉他眼眸微垂。她怀疑加了滤镜,光线柔和得几近虚幻。
“你发这张P过的干嘛。”她发消息过去。
“搞没搞错,我这么帅还用P?摄影老师技术太好没办法。”
她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照片才回他:“好什么啊!虽然把你滤成了美少年,可是你后面顾迁的脸都歪了……”
“所以才说他技术好啊!”男生的回话显得理直气壮。
季青笑岔了气,干脆不理他,点开另一张集体照保存进手机。六张脸六个乐器六枚徽章,被定格在一张小小的小小的相片里,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充满了光芒与希望。
很久之后,他们所有人风轻云淡地走散、校园日复一日的枯乏将过往的风云埋葬、甚至那张照片也因为摔坏了手机没了记录,但当她听到任何一声吉他的和弦或架子鼓的节拍时,都会想起那些被回忆过滤得过于璀璨的午后里熠熠闪光的年轻面庞。那是所有回忆里最最鲜活而美好的场景,大概是因为她没能亲临现场,而道听途说得到的蛛丝马迹在脑海中又闪逝得如此短暂,于是她反而要用一次次的回忆以及回忆时不可避免的想象去重塑本不知晓的细节。
这或许才是美好回忆的真相。
第一次演出非常成功,Galaxy在学校出了名。尤其是林归远,得益于他纯良无害的皮囊,回头率的飙升已非人工可计,某次排练后,一个高三学姐甚至半路拦住他送奶茶。
“学姐说我给她无聊的高三生活带来了色彩和动力。太受宠若惊了!不行,这奶茶我得供起来,你们谁都不许碰!”
季青本来还诧异无脑言情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真实校园里,就发现林归远的反应注定了他和小说高冷帅气的男主角无缘。她和顾迁看着林归远一脸的如沐春风得意扬扬,相视无奈。还没来得及出言打击他,林归远又开始浮想联翩:“现在嘉月一定对存在感如此强大的我芳心暗许……”
“做梦。”顾迁很好心地提醒他。
季青习以为常地看两人开打,打完后又立马勾肩搭背地要去打篮球。这时林归远转头叫她,道:“快元旦文艺汇演了,我们乐队压轴,记得应援啊!”
“嗯。诶,我要不要混你们班去啊?一个人喊好尴尬。”
“不尬的放心好了,你们班男生都是我应援团。”
“那我带单反给你们拍照好了。这周五是吧?”
“嗯,记得把我拍帅一点。”
“资质放这呢。就这样了。”季青扑哧笑出声,想了想又追问一句,“你们有没有应援荧光棒、灯牌什么的?”
“啊?哦……荧光棒好像学校给每个班分配了十根的样子……灯牌嘛……灯牌啊……这什么东西……”渐渐没了底气。明明跟演出本身毫无关系,男生还是老实地被训了一顿。
“没有灯牌的应援团不是好的荧光棒!”
女生一字一顿地下了最后定论。林归远则盯着表,只觉得打球时间都要耗在这没有意义的争执上实在得不偿失,于是迭声敷衍:“好好好交给你了行吧。我特别相信你。”
“那你们报销费用吗?”年段第一的小姑娘才不会轻易进套。
双手分别勾着篮球和顾迁的林归远已经在走廊的另一端了,只吊高了嗓子遥遥抛过来一句:“十块最多了!”
鉴于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第二天季青就高高兴兴地告诉他自己拿了块硬纸板往上面涂了个GALAXY,特别有感觉。
“好low啊……”林归远毫不掩饰的露出失望,“农民工接机的感觉吗?”
“你只批给我连个影都没见着的十块钱啊!”季青摊手耸肩,习惯性将脑袋往右软软一偏,“知足吧少年。放心,灯牌不会让你失望的。”
女生故作潇洒地扭头就走。
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在心里低声重复一遍。
A Day
正式演出那天季青才把灯牌带过来。
纯手绘的GALAXY。拨动开关,缠绕在字母四周的灯光星星点点亮了起来。
“如果在早个几天还能用荧光的涂料。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里直接会亮。”季青的口吻稍显遗憾却很随意,“顺便提一句,你的口头支票付给自己吧。”
他真的没必要知道季青那天为了绕路去买灯饰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让她专心学习,说她是她家也是学校冲Z大的希望,不管她如何辩驳都毫无用处,两人之间仅剩的信任早在她没考进一中竞赛班后灰心丧气地来到这所学校选择逃避时就已经消失殆尽。于是她只好逃掉一节晚自习去买。附近没有直达的公车,她慢慢、慢慢地走,似曾相识的黑夜让她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晚风从她的耳廓和鞋底簌簌掠过,汇成一种安静却不停息的旋律,遥遥飘走。
“够完美了……我要封你当后援会会长!”
“还需要你封?”女生的眉眼略显骄矜地挑起,“我一手捧红你们!”
林归远穿着短款的黑色夹克,用发胶打理过的头发显得有些过分桀骜。他用劲去压压平,反手脱了夹克露出一件白色西装来。季青笑意一僵劈头就骂过去:“你这什么见鬼的搭配风?穿西装弹民谣?逗我呢吧。”
“我是主持人啊……没办法,这大概是表演的唯一污点……”
“没见过你穿西装,正经得有点好笑哈哈。等会啊别动,给你来张特写。”
男生垮了肩站在镜头前,面目因西装和舞台妆显得别扭。手指摁下,镜头开合,对焦的红点倏忽闪逝,像极了山多尔笔下那令人怀疑真实度的独白。
“加油。”
“嗯。”林归远最后冲她笑了笑,走向舞台,走向他们的乐队,走向属于他们的耀眼轻狂热血以及骄傲。
季青盯着他的背影,低低一句“《关联》真的很好听”。
尤其是那句“你那边阳光耀眼,我这里细雨绵绵,会不会还有想念”。
他没有听见。
其实林归远转身的时候也说了一句话,更轻声一些:“最后一场了。”
她也没听见。
最后的燃烧,干脆就纯粹些放肆些,彻彻底底地把一切都掏出来,忽略任何理智的思考。毕竟这样不计得失去付诸行动的念头也许再也不会有了,即使有,也不一定能挣脱出日常的枷锁,以被放逐的姿态活得如此自由。
他们都很清楚这个事实,却一直回避。
林归远一直都善于适时的妥协。从来没有“败给世界与现实” 一说,他们本来就都是世界与现实的一部分,仅仅是妥协与回归。
仅仅是泯然众生,重回秩序。
演出格外成功。晚上季青把照片和视频传给了林归远。进度条走得很慢,一小格一小格地挪动,连空气都被浸染得粘稠缓慢。
她甚至希望此刻有一颗原子弹在城市爆炸。
——让时间永远停在这里。
视频是她托人拍的,像素很低,画面也抖,但林归远仍然欢欣鼓舞。
“你这个太有舞台感了!学校那个不行,跟写真似的,你的比较现场。”季青觉着这话不太像在夸她。
她回空间刷说说。演出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那种沸腾感还在心脏里咕噜咕噜地冒泡,耳蜗里共鸣带来的震颤也迟迟未散,在这种状态下,季青看到了林归远3秒前发的说说。
季青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九幅配图。他高一时抱着吉他坐在香樟树下、他两把吉他的琴头、他十佳歌手的现场照、乐队在嘉年华的合影、元旦汇演里他微微蹙眉的特写……有三幅是季青拍的,那三张里的林归远或面目模糊或侧脸大笑或垂眸凝弦,反正没一张正朝着镜头的。她不敢将那双眼睛框进小小的相机框内。不仅不敢,也舍不得。
季青迟疑片刻,点击“展开全文”。
“多年以后他也许还会记得第一次触碰吉他的那个下午,毫无章法的指尖抹出一个粗粝的音。
他也许也会记得那个无雪的圣诞他写下第一首曲子,阳光模糊了脸庞的轮廓。
他当然会记得废弃教室里的《欢乐颂》。
和老顾合作的第一首歌。
那年一中的大雪。
和最后的演出。
谢谢所有看到我成长的人。谢谢一直支持我的人。
加油。”
下面一群人评论“加油”,林归远一律回复“嗯”。只有顾迁一贯插科打诨地破坏队形道:“见证林归远从菜鸡长成大佬,鼓掌!”
林归远回他:“你看第一张运动会那个,当时说我俩建个父子组合,你答应让我当爸爸。”
“滚!我会说这种话?”
季青被惹笑,凑上去落井下石:“有的有的,你还想勾搭实习老师。”
“我哪有!”她几乎想象得出顾迁一本正经大声喊冤的样子。
那些调侃和对话如此轻松自然,仿佛其中的波澜壮阔与悲欢喜乐都从未发生。她从前无比向往轰轰烈烈,现如今才发觉连份平淡美好的交情她想守住握牢都远远不可能。世界在指间收缩成一枚沙子,粗糙地吻过掌纹,走得干干净净且毫不留恋。
轻击键盘。回车。
“加油。”
“嗯。我会的。”
仅仅多了“我会的”三个字,于她而言就好像在心脏上缔结下什么了不起的保证和承诺,擅自要它承载上一些它本无法承载的重量。那首不再提起的曲子,那间废弃的教室,那场我终究无缘的大雪,那些记忆里鲜活如昨的人,原来你是记得的。真好。但是你能一直记得它们吗?不用像记得天下兴亡和余嘉月那样。只是记得。一直一直,无需反复咀嚼回忆,落满尘埃也没有关系,记得就好。
记得平静岁月里偶尔的风云。
记得那些漫长而短暂的午休。
记得乐队。
还有,可不可以,顺便……记得我。
别无他求。
季青又一遍看那条说说。一遍又一遍,然后终于发觉一些被她遗漏的不对劲来。
她盯着那五个字好久好久,眼睛都几乎要因长久地凝视电子屏幕而流出泪来,这才截屏发给他。
【最后的演出】
“什么意思。”
男生一如既往不甚在乎的语气显得格外恼人:“啊,就是,以后估计都不会有Galaxy的演出了。接下来到高考前我也不太会去碰吉他了。”
“因为没机会?还是学业?”
“都有吧。”顿了顿,再发过来一句,“我以后要好好学习了。要和嘉月考进一个大学!”
季青勉强回了句“是是是,嘉月小姐姐最重要”就下了线。
明明是最正常的结局,像大多数现实中的梦想故事,为了喜欢的人或者渴望的生活,他们放下自命不凡,平静甚至快乐地向世界妥协,变回所有人认为的他们应该是的样子。
其实年轻时挂在口上的理想信仰在心中的地位并没有像他们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可或缺。
可是还是不甘心。重复多少次“早就猜到了”也没法控制生理性的眼泪。
他明明该不一样的啊。
她一直以为他会不一样的。
你真的,会记得吗。或者我们在你心中和过去的你自己一样,不过是凑字数的情怀,不过是一场激情退却后便可以彻底消失的故事。尤为令人痛苦的是,显得不可理喻的其实不是林归远,反而是季青自己,妄图以片刻的极致情感去塑造过于美好的理想未来。
An Hour
高三前的暑假季青翻公众号的时候看见一个关于乐队的专题。她脑子一热,该说不该说的话全倒腾了上去,意外地替他们约到了一次采访。
编辑约定的采访地点在星巴克。她提前了一个小时去,点了杯美式坐窗边发呆,心道这下可好,真真是要捧红他们。一想到上次演出完就有人在表白墙上贴长文跟林归远表白还被人夸神仙暗恋她就莫名一阵气闷,而当事人的第一反应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他拽住季青和顾迁就一通警告:“别把我喜欢嘉月小姐姐的事说出去。她喜欢清静,到时候一群人去烦她怎么办?”
“不需要我们说。你太明显了。”顾迁丢给他一记眼刀,待林归远转身后他却是欲言又止地看着季青。她的笑容太灿烂了,不符合她性格。
“还喜欢他?”
季青回神,避而不谈,只是眨眨眼:“上次在我学姐空间里看到嘉月小姐姐照片了,要不我们商量一下多少钱卖给他?”
他叹口气,知道到时候她依然会把照片直接发给他再轻描淡写地来句“顺手不谢”。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下意识想安慰一下她,抬手往她脑袋上拍了拍。
……他怕是忘了乒乓球拍还没放下。
季青一面回想一面咬着吸管几乎失笑,这时后面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跟你赌,那是季青,除了她以外没人这么矮哈哈哈哈。”
一米五八矮吗?季青气结。嗯,好像,是有点矮。她毫无征兆地猛地转头,看到本来笑得开心的林归远和齐明原一起愣住,尤其是齐明原,塑料勺舀的馄饨才举到一半。
“星巴克里吃馄饨?还是老台门的?”
这次被笑的不是季青了。
人陆陆续续来齐了,个个都好奇这次采访到底是怎么来的。小他们一届的张路遥一脸乖萌地问季青公众号下的评论怎么写的。她笑意一僵,立马迭声“乱写的乱写的你们别看了太中二”,眼瞅着对方一脸好奇不打算放过她的样子便愈发懊恼。
一旁本来专心喝星冰乐的林归远闻言马上凑过来控诉她重色轻友:“有采访这种事你居然告诉顾迁不告诉我!太过分了,你一定有私心。”
“你不是说把QQ卸了吗?玩我呢。我又没你微信。”
话题顺势被带偏,接着又聊到要怎么回应编辑的提问。季青单手转着美式歪头思考:“她肯定会问为什么想到要组乐队的。你们打算怎么回答?”
“好玩。”林归远迅速回应。
季青点点头:“嗯很好。真实不做作。然后呢?”
“就好玩啊。”他一脸坦然,笑得却狡黠,目光一转,所有人跟着他点头,季青哑口无言。
事实上编辑真的问了这个问题,但是顺口就一句“好玩”冒出来的只有张路遥一个,林归远一本正经地开始扯什么热爱音乐之类的话,季青看着张路遥一脸懵的样子很不厚道地在旁边笑。
采访是很轻松的聊天,一个小时多的样子就结束了。下楼的时候她状似随意地跟林归远约稿:“校刊推荐专辑的栏目你帮我写个几百字,等价交换,我给你们乐队打招新广告。怎么样?”
“好啊。”
没几天就收到他的稿子,写的是《春生》,文风是不同于他性格的沉郁,却是她印象中他真实的模样。他写到CD被放在他桌上的那个冬日,写到以前抱着把破吉他五音不全地给一小群人唱歌,写到这个乐队成立“算是了了一个人的执念,或许是自己的执念”。以一种无名的形式出现在他的文字中,这令她觉得很心安。
她于他当然是不重要的,但他至少承认过她的存在与途经,这一切已经是记忆的恩赐。
他在文末提到一句H.O.T的“We are the future”,说“我们真的到了这个future,才会发现这个future是那么的normal”。她终于知道初遇时毫无理由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了。她和他都是那种自命不凡却又深知自己仅仅是自命不凡的人,她是别人眼里的年段第一,他是别人眼里的音乐天才,他们都渴望耀眼和喝彩,都带着不可一世的虚荣,却都知道自己的平庸浅薄,即便极力掩饰。年轻是他们唯一的资本,这些不值一提的“天赋”在激起浪花后恐怕终于要回归沉寂了。
她其实一直很了解自己,但是每每想到这些内心必然涌起的无力和空虚感在看到他的这段话后突然变得温暖。
平凡的人那么多。至少彼此之间还看得见微弱的光亮。
我们毕竟是不同的。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乐队出乎意料地被撑了下去。她不清楚这一次能走多久,只是在林归远把新调过色的徽章给她看时她觉得很快乐。
这将是属于下一届人的青春盛筵,与他们无关,却因他们而起。
这个世界有人发光有人渐渐黯淡,有人相遇有人失去联系。无论如何,他们的曾经都是一种运气。
他们的故事也终于变成了曾经。
A Future
不大的酒吧,寂静缱绻的格调。难得挤了这么多人。
女孩子窝在角落里啜柠檬水发呆,看上去对舞台上隐在黑暗中的乐队兴趣不大。带着点碰运气但是却根本没抱希望的意思。
一束聚光灯猛地打下来,一时过于刺眼了些,她干脆低头看手机。
舞台正中的男生五官硬朗,笑容明亮,声线干净:“大家晚上好。我们是,Zero。”
全场尖叫。灯光将剩余的寂静填满,几乎无法呼吸。
“我是主唱宋昊,今天是我们的出道演出,这次演出是为了庆祝Zero终于从一个地下小团体变成正式签约的乐队。那么首先为大家带来的是我们的第一首原创歌曲《记忆失联》,由我们的吉他手林归远作词作曲,希望大家喜欢。”
女生抬起头,微微错愕的神情。
第一声和弦起。
仿若重复了多年之前的场景,每一个细微的节点都被处理得恰到好处。美好到不切实际,令人流泪。
嘿,这些年还好吗?
“这场雪提早了冬季
思念被化成呼出白气
寒冷试图将一切麻痹
这条街分岔了轨迹
有多远无人过问归期
相遇时假装不在意
时间已模糊往事
记忆该失去联系
丧失了开始 故事直达结局
……”
她终究没有听完那首歌。间奏男生弹木吉他的solo时,忽然突兀地一声扫弦,她沿他带笑的目光看去,一个女生站在她身后的门口。灰白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却能看出那张她一直没机会看清的好看脸庞上拢着温柔的笑意。他们隔着人群旁若无人地对视,音符是只属于他们的共鸣。
她最后还是选择落荒而逃。即使清楚他大概都没能认出她来。
在深夜的街道里她一个人走着,以为泪水要落下。
但是没有。落下的是江南冬天难得的雪,将她的唇角细细装饰成一个弧度。
我们终于在同一个城市里经历同一场雪了。
这样隐秘的欣喜从来没必要被提及。
于是她抬起脸来微笑。呼吸在唇齿间凝结成一小团雾气,乳白的色泽显得很温暖。
在雾气里这场雪渐渐下大,遮蔽了所有微弱的信号和气息。
我们终究消失在雾气里,彻底失去联系。
[附:《记忆失联》歌词(全)
这场雪提早了冬季
思念被化成呼出白气
寒冷试图将一切麻痹
这条街分岔了轨迹
有多远无人过问归期
相遇时假装不在意
时间已模糊往事
记忆该失去联系
丧失了开始 故事直达结局
这盏灯丢弃了意义
黑夜里城市静默如谜
抬起眼万物不清晰
时间已模糊往事
记忆该失去联系
仅此而已 是我们残余的交集
挽留无力 大雪阻隔讯息
丧失了开始 故事直达结局
丧失了开始 故事直达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