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失联(上)
给LY
本来打算乐队纪念日发的,但是担心我被禁网emmmm有点长有点矫情,求勿喷。
喜欢你两年了。见证了你两任女朋友,别人一直觉得我们暧昧甚至很配,其实我觉得吧我们可能连朋友都不是,了解对方的太多,互揭伤疤太多,所有勉强算是美好的记忆都在这篇文章里了。猜忌嘲讽或者别的什么想起来就会引发生理性的疼痛与痉挛。呐我可能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喜欢你,毕竟都能帮你追姑娘了。
我只是喜欢你站在舞台上的样子。那么干净那么光芒万丈,让人觉得根本无法触及。
乐队也要有一年了。希望你继续走下去。
我可能只是喜欢你的吉他你的乐队某一个午后的阳光某一个清晨的大雪。我只是沉浸于自我编织的故事和深情。
但是还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么这篇文章送你,虽然你可能永远无法看到。
——记
A Second
吉他社的节目压轴。
主持人才报完幕底下就沸腾一片,荧光棒挥舞成一片浮动闪光的海洋。乐队里每个人的名字都被喊得声嘶力竭。季青站在一侧调ISO,冷不丁听见一声尖叫“顾迁我爱你”,下一秒更大的分贝压上去“林归远最帅”。她的手抖了抖,决定给他拍张根本看不清脸的半剪影。
尖叫声足足持续了三分钟,幕布还是拉得严严实实,许是试音调MIX给耽搁了,季青反正是不懂这些的。她回身去看,体育委员举着灯牌不亦乐乎地挥来挥去,波浪般闪动的效果。
可惜幕布仍未拉开。热潮渐渐消退,季青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同时袭来的是一股烦躁。她这会儿只觉得这几个人关子卖得大死了,而自己扛着单反则要累死了。
音乐声突然响起。幕布极缓地向两侧退开。
顾迁站在舞台中央,逆着光笑了笑,张开双臂对着话筒:“大家,下午好。我们是Galaxy!”
一瞬间,光影缭绕。在那么绚烂的镁光灯下即使是凡夫俗子也会被映照得有如神祇。六个男生在台上,在灯下,六张年轻而蓬勃的脸,六枚徽章在胸口一明一灭地反着光。
Galaxy
这是一个咒语,将夜里反复摹改的LOGO图案、他抱着吉他时的眼睛、现在闪烁变幻的光点,都燃烧为熠熠的恒星。没有灰烬只有光芒,将天空断裂的云层填满晴朗,引爆、点亮。
张路遥的鼓手show接近尾声。
林归远低了头抿抿嘴唇,手悬在弦上。她看出他有点紧张。
第一声和弦起。
“一瞬间 才发现感情已经走远
只剩下 回忆堆叠的泛黄照片
你那边阳光耀眼 我这里细雨绵绵
会不会还有想念
……”
顾迁唱歌时的表情变化相当丰富,季青险些要笑出来。冷暖光线将每张脸塑成各种模样。她镜头下移,对准林归远。让人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光线不是魅蓝不是瑰红,仅仅是干干净净泛了浅金的白光。衬得他更像典型的小白脸了啊,季青在心里调侃。
副歌时齐明原加进和声。
满场静寂。只有荧光棒和灯牌轻轻摇晃。
季青分不出电子混合声音后的吉他原声,事实上彩排的时候林归远就抱怨过这个问题了。取景框里只有他的一双手,因为天冷而泛红,骨节处却隐隐地延出用劲的青白。她莫名想起当初他坐在树边抱着吉他仰着脸笑意缱绻的模样。
哦对,还有那句“你不是要建乐队吗?乐队排《关联》来不来?”
他的面目在她的记忆里始终是模糊的,只一双搁在尼龙弦上的手格外清晰。
现在他终于建成了。
站在台下的黑暗中,她突然愣了一秒的神。手指落下去。抓拍模式。快门连闪。
一秒而已。
林归远的solo结束,高一的小学妹组了个不知道什么团在那声嘶力竭地喊“林归远林归远林归远”。季青觉得现在的小姑娘审美观都有些剑走偏锋。林归远的小白脸类型为什么那么吃香?她怎么看都是主唱顾迁线条硬朗五官立体比较符合男生的好看。
组合刚拉起来时她就天天在林归远边上叨叨顾迁真是太有舞台风范帅死了。但林归远对此是很不屑的:“嘁,天天有人送我奶茶巧克力,他连个粉丝都没。”
“怎么没?我啊我啊我!”
“那你要不要送他什么礼物?我帮你。”林归远狡黠地眨眼,“比如花什么的。”
“花?什么花?”
“麻花。”林归远笑眯眯地从季青捧的纸袋里抓了一小颗麻花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最后季青送顾迁的麻花被林归远吃掉了大半袋。
“季青。”林归远下台后来找她。近看才发觉所谓舞台妆果然是只能在台下看的。他头发上抹了厚厚一层发胶,本来就白的脸又被刷了一层白粉,用林归远自己的话讲,这叫“峭楞楞如鬼一般”。
“什么事?”
“照片晚上发我啊。你拍视频了没有?”
季青冲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他又笑了起来:“看见灯牌了,应援也太棒了吧。”
季青沉默了一下,笑着回他:“那是一定的,我谁呀。”
不管怎样,她在心里轻轻讲,不管怎样我会一直在你经过的地方。她从未想过与他同台演出,她只想一直在台下看着他,看着他耀眼如星、光芒万丈。而黑暗和人群会成为她的完美掩饰。
他只要知道她会在就够了。
A Year
季青和林归远高一时在同一个班,熟悉起来是因为一起参加过一段时间的校物理竞赛。选拔赛的成绩季青是特等奖,林归远是入围奖。有时候凑在一块讨论题目的时候,季青会拿这件事打击自称“文韬武略天下第一”的林归远,然后他就会遮住作业本歪头笑着看她道:“是是是我傻,你这么聪明要有点耐心好吧?”
“一道题讲了五遍!五遍了!我觉得!我够有耐心了!”
林归远不一定是不会做,他就是认死理,宁肯相信是答案错了也不承认是自己的脑回路有问题。为了拯救他的冥顽不化,季青不得不花半节晚自修给他写详解,一幅幅图画串起来都可以滚动成GGB画板了。
但他们第一次见面绝对不是在学校,不是入学考那一天,不是报道的那个人潮如海的日子。
季青记得格外清楚,详细到每个细节。但她相信林归远已经忘记了,在他把脸侧回窗户的那一刻就忘得彻底。她那么了解他,他是绝对不可能记得的。他如此擅长圆滑与融合、如此熟稔萍水相逢的陌生,他自诩脑子里只装得下天下兴亡和余嘉月两件大事。
所以他怎么会记得呢?肯定不会。
初中毕业聚会那一天是盛夏里难得的阴雨日子。青灰色的天青灰色的雨青灰色的空气,凉得像远山的影子——或者不是远山,只是丘陵?
下午一班人聚在KTV里。季青被强行推上去唱歌。她握着话筒犹豫好久,点一首好妹妹的《关联》,刻意唱得荒腔走板。都是平日里玩笑开惯的朋友,一个个笑得夸张洒了饮料称她适合去写曲,跑调跑得格外走心。
季青笑得狡黠,找个借口溜出来逃走了。
她一向擅长伪装合群。但是今天那种热闹是多么空洞荒凉,再多待一秒她都会崩溃地纵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惶恐什么。那个瞬间季青无比嫉妒昔日的同学,他们是那么年轻而快乐,即使他们的快乐没有原因也没有形体。
而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陌生?虚无?未知?还是孤独?
公交车站台上,女生捂着耳机等车,茫然的表情像个忘记了目的地的孩子。——尤其是乘上公交车的那一刻,耳机里流淌出熟悉的旋律。
是《关联》。
其实死党第一次让她唱自己最喜欢的歌的时候,季青唱得很认真。然而唱到一半,死党拽过她的耳机听着原声后就开始不可抑制地狂笑。她一面笑得额头抵在桌上一面冲季青嚷嚷:“哈哈哈季青你太牛了你,这音没一个对的还能连一块……你简直天生是作曲的料啊哈哈哈哈……彻底的五音不全哪!”
当时她呆在原地抿了两秒的唇,然后缓缓放下想一把扯落耳机线的手,露出她经典的、狡黠却毫无意义的微笑,讲:“啊被你发现了。”
她多么擅长伪装善良伪装大方。
眼眶不由自主地痛起来,季青迅速抽出MP3,调成单曲循环。重复地掀开伤口会导致麻木,麻木可以尽情地被重塑伪装。
“如果是我,就不会用MP3。”
少年清亮的声线。让人无端想起一斟清明前的新茶。
季青诧异地扬眉转头。黑发白肤的少年,第一眼看去他的五官实在乏善可陈,仅仅端正而已,唯独眼角的泪痣衬得他温柔。个子瘦高,背着一个琴包。正红色的T恤衫过大,松松垮垮地架在身上。看见女生转过来,他轻微地笑了一下。
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季青摘了一侧的耳机:“嗯?什么?”
“MP3音质肯定有损,CD机就会好很多。”
“啊?哦……谢谢。”季青不知道应该回应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男生有点怪,居然和陌生人聊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那么早就敏感地察觉到林归远的熟稔社交。他比季青强多了,季青只在不得不融合的大环境里逼自己融入集体,变得开朗随和会开玩笑会维持场面,林归远则上了个台阶,社交对他而言就如同挑选面具戴上一样轻而易举,以至于成了他打发无聊的游戏。
林归远承认自己圆滑。
他说他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习惯的话题和风格。他甚至自豪于这种八面玲珑游刃有余。
但当时季青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觉得他有点怪。然后记住了那句“CD机就会好很多”,记住了男生过分单薄的肩上背着的琴包,记住了他侧过脸看向窗外时倏尔显出冷漠疏离的眼睛。
过分的黑。
进了高中头一周的竞赛选拔,季青选了数学和物理,看进了哪个就去哪个。但和林归远一起考完物竞后,隔天考的数竞,季青空了三道大题,一个小时半的考试她睡了近一个小时。虽然最后还是以倒数第三的身份入了围,但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选择物理了。
——即使他和她坐在整个教室的对角位置。
运动会那天林归远背了吉他。男生敞着秋季校服背着琴笑着走过来和季青打招呼。季青看着他内衬的红T恤鲜艳得像一个崭新的篮球,恍惚一下后调侃道:“哟,装文艺勾搭小姑娘呀?”
林归远挑了右侧的眉毛,一张骄傲且不屑的脸:“我是陶冶情操。”
女生“嘁”了一声,露出一个“谁信”的微笑来。
他坐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弹《南山南》弹《成都》弹《小幸运》……季青坐在另一群人中一边玩真心话大冒险一边悄悄地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明明记得他最爱的是陈升押尾好妹妹,品味和她一样无比偏执,而他现在弹的曲子,随便拉一个人都能哼出来。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沉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开始塌陷瓦解。
她还是借了外出卡去小卖部给他买可乐。罐装长款,经典正红。季青闭着眼也知道他最喜欢的饮料放在哪里。指尖触及冰凉的罐壁时有声音平静地在脑海里响起来。
“就是二氧化碳滚过喉咙时濒死的刺激才够痛快啊!”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眼底却在燃烧,一种不为人知的燃烧。
抱着可乐溜回场地时季青远远看见林归远抱着吉他仰脸浅笑,两个女孩手挽手站在他面前不知在说什么。她下意识停住步子。等到其中一个女孩把一瓶美汁源塞进林归远手里很可爱地摆摆手跑开,她才缓过神,低头拉开易拉罐,扬起下巴灌了一口。
没有味道的鲜明辛辣。深刻地反复描刻进她的味蕾与喉肠。
连灌三口,眼角不自觉渗出一滴干涩的水滴。
舒展眉眼,唇角上扬。
季青笑眯眯地走过去,道:“哟厉害呀,粉丝都有了。”
林归远倒是神色郁郁:“我拒了她的告白。”
就在季青愣神不知该如何回应的瞬间男生已经重新抱起吉他自顾自地开始拨和弦。她勉强把那句“又不是你被她拒难过什么啊”咽了回去,略显羡慕地盯着他栖在弦上的手。
手指修长挺拔。揉弦、大横按、轮指、琶音……他的吉他实在玩得出神入化。
“为什么不建个乐队啊?”不由自主地问。
“你怎么不建啊?”男生笑着反问回去。
她的声音哑了哑,再开口时已是半玩笑的口气:“我五音不全呀我。”
“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季青又一次被他毫无逻辑的反驳怼到无法反驳。
直到回教室前,林归远突然扬了头问她:“你上次说你会吹口琴?”
“啊?哦……会一点。”
“双休日乐队排练《关联》的话……来不来?”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句、平凡的邀请,在听到的那一刻,季青的大脑却彻彻底底死机了。
沉默,再笑。
“不行啊我音准差。毁了你这首歌可怎么办?”
“我用键盘给你校音。”他似乎早有应对的准备。
季青自己清楚她那口琴技术有多上不了台面,在死党面前破罐子破摔地耍宝没有关系。可林归远那不行。绝对不行。她的头摇得飞快,没注意到男生眼中光芒褪去后那点黯淡的失望:“讲真的找我干嘛?你们吉他社人才泱泱,一抓一个乐队啊。”
“别讲了。”林归远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别”字用了第四声,被刻意强化的方言式黑色幽默,“前几天校领导一致同意把吉他社解散了。”
她看着他失落不甘却故作轻松的眼神,脱口而出安慰道:“那一定是你们社颜值太高了他们嫉妒。”
他忍不住笑出来。
一周后他来找她,神神秘秘的样子:“中午出来一趟。”
他带她拐到艺术楼二楼一间毫不起眼的小房间,一边开门一边兴致盎然地解释:“吉他社散了活动教室居然还在。我跟老社长偷偷去把钥匙配了,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要把社团撑起来!话说回来你知道我最喜欢这教室哪点吗?哈哈哈跟你讲啊就因为它监控被头一任社长拆了……”
门完全敞开,迎面整整铺满一面墙的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墙沿一溜儿吉他和他的身上。林归远和房间里的顾迁相视一笑,回头看向季青。少年年轻的眉目被染得锋芒耀眼。
“还满意吗,我们社的第三个成员?”
A Season
在林归远和季青认识的头一个春天,林归远喜欢上了余嘉月。
“元旦文艺汇演时候你看了没有?高二(4)班跳街舞的。”
季青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江南春天暖湿的空气将胳膊下的试卷揉出皱巴巴的潮意来。“那么多个跳街舞的,我怎么知道?”
“最好看的那个啊!”林归远不客气地抢白,笑得眼眸熠熠。
“……站在C位的那个?”
“不不不,是最好看的那个。”
季青认真回忆了一下林归远日常的逻辑和政治的分数,于是打消了与他探讨主观能动和主观臆断区别的念头。她只是慢慢写下一个A,回道:“那人家认识你没?要QQ去呀。”
“还没。”林归远一脸的斗志昂扬,他想了半天,然后一拳砸向了季青的课桌,“我可以跟以前社团的学姐去打听啊!就问她那个很好看但没有你好看的小姐姐QQ是什么!这样学姐一定会把QQ给我然后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哈哈哈我真是太机智了!”
林归远就这样大笑着开始付诸实践,留下呆若木鸡的季青努力回想他刚刚的那段话试图找出哪怕一丁点没有跳跃的逻辑。毫无疑问这个企图失败了。然后她回过神去看试卷。
再看一遍题设,顿了顿,划掉原先的字母重新写个C。
三天后林归远成功拿到余嘉月学姐的QQ,依照他没有逻辑的逻辑,对方已经是他女朋友了。于是在同一个春天的某个下午,季青和顾迁被他拉着去看那个学姐,或者说——女朋友?
真正爬上高二的教学楼之后林归远不出意料地怂了,只暗暗地靠着栏杆装作随意地扫视着4班门口的走廊,还时不时警告季青和顾迁要隐蔽千万别张扬。“嘉月喜欢清静。”林归远如是强调。那是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午后,同样平凡的阳光和风磨砺着每一刻时光直到它们全都变得无比细腻、清晰且发亮。季青从不怀疑自己的记性。她记得那个午后所有的细节哪怕细到墙皮剥落后石灰那不规则的形状——除了女生的长相。
林归远疯狂暗示另外两人余嘉月出现时已经迟了,对方正走进教室。反正季青是只看见她的半个背影。刚齐肩的黑发松松地挽两个娇俏的结垂在肩侧,让人莫名想到身着汉服巧笑倩兮的少女。宽大的米色套头衫,校服搭在手臂上,深色的牛仔裤和匡威帆布鞋之间裸一小段白白细细的小腿。即使不看脸也知道,是那种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清秀可爱、喜欢打扮的女孩子。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闭月羞花?”
顾迁最真实,劈头一句“没看清”扔过去。
林归远往他肩上回敬一拳,转头殷切地看向其实同样没看到脸的季青。她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状似不经意地撇开眼神酝酿了一下她再熟练不过的微笑。这个过程令人惊异的短暂。
“挺好看。品味不错啊。”
——当然这一定是你最想听到的吧。
意料之中看到他自得的笑。
那是个多么明媚而美好的春天。
春天,本就是一切新事物的真正开端。所有故事顺其自然地生根发芽开花。而那些夏天开始的、秋天触及的、冬天埋葬的记忆再漫长也不过是一幅轻描淡写的背景,穿经了故事真正的脉络以早夭而不被记得的插曲形式逐渐消退,谁也不会感到遗憾。
她的故事,从来不属于春天。她的情感,从来与理所当然无关。
——呐,林归远。
你不知道夏天期末考试我们不在一个考场,我记下自己的准考号时偷偷把你的考场和座位号写在掌心。考试时怕被当成作弊不敢摊开,又怕汗水染开墨渍不敢握紧——明明所有数字都已经背了下来。你不知道每次考完我都出去灌水,哪怕倒掉满满一杯开水,只为了看你从考场出来的表情,听一声并不热情的“嗨”。你不知道你最后一场数学考完出教室时准考证掉在了地上,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物件,你都不会记得你弄丢了。它现在躺在我的抽屉里,连折痕都跟你掉下它时一模一样。
你不知道秋天开运动会你被体育委员强行拉去扔铅球时,我一直站在场地边,那天后来下了青灰色的细雨。为了有合理的理由看你的比赛,我担下了一天半的全部摄影工作,站上十几个小时只为了在人潮里隐秘地看你,看尽所有漫长的时间。你不知道我特意站在认识你的人之间好让我喊加油的声音隐没在一片声音里不突兀也辨不分明,为了这我给当天其他选手都喊了不下十遍的加油,结果看到你时还是很不争气地怯了场,一声不吭。你不知道开始下雨时人群渐渐散去而我仍在原地等你的下一场比赛,不敢撑伞,怕糊了照片,连仅有的校服外套也舍不得披上而是缠满单反机身,生怕它进水之后罢工失掉哪怕一张你的背影或笑脸。
你不知道冬天我们去荒废的吉他社教室我翻看杂志是为了挡下我看你的视线,看你给顾迁示范我看都看不懂的滑弦、滞音、伦巴扫弦、人工泛音,闭上眼都感觉得到你的眉眼该是如何的骄傲恣意。你不知道我假装听歌时耳机里都没有声音,你怪我不认真对待你的作品,其实我听见的只有你的吉他声,你让我帮你和声时我发颤的声音也许并不仅仅因为你笑我的“音不准”。你不知道你在我送的五线谱上描画音符时我的欣喜,甚至你的那首《colours of star》成了Z大微电影的片尾曲时我都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也有份功劳。
你不知道冬天,那张你喜欢得要疯掉的专辑是我送的。我打听并记下所有你喜欢的歌曲,一首首对应去找,最多是出自《春生》的。是了,你问我要不要排练《关联》时我就该料到。送出礼物后我忐忑地等你回来看你的反应,生怕你已经有了那张专辑。多幸运,那张你喜欢了三年的专辑你一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买到。你高兴地拿给周围所有人看甚至包括我。炫耀时你笑得像个万圣节要到了糖果的孩子。
你不知道秋天,因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我失了眠,用了六七页的日记去记录,恨不得像普鲁斯特一样记下所有微小或臆测的气息。那次我在教学楼后的一块空地上踩落叶,红叶石楠还是什么别的叶子被阳光晒得干涩蜷缩,鞋尖碾过时清脆地碎裂。我迷上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声响,反复蹭来蹭去,甚至在你刚踏进这片天地时仍沉浸其中,生怕为数不多的叶子被你浪费,冲你吼了一句“别动”。等到我终于心满意足地抛下一地草木屑末要回教室时,一回头居然发现你真的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双手抄在口袋里,笑意温柔——唯一一次如此的温柔——地看着我无厘头地踩落叶。那天深夜所有的空气都知道每片叶子的轮廓和你校服上每条褶纹的走向。
你不知道夏天,我记错艺术节排练时间,中午11点在你通常的下车车站徘徊想假装偶遇。一直等到两点多才反应过来,可我又偏偏死心眼地认定你今天一定会经过这里。没由来的预感自然被证明了是一个假命题。我耗费了整个下午一直等到盛夏的天黑透,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等到这个城市华灯璀璨,无数人与我擦肩而过。第一次知道原来夏天的风也可以这么冷,像一根根细细的针准确地戳伤汗水在衬衫上留下的白色盐渍,沿着脊背摩挲重温一遍痛意。我死心往回走,悲哀地意识到这一切都像一个笑话。
你不知道路灯在我的眼里落下星子把瞳仁染成阳光下你的发色,我的耳朵里挂着没放任何音乐的耳机。
你不知道第一次遇见你之后我就很少用MP3了。
A Month
高二到得特别快。
季青换了选课转了班,原本斜对角的距离没有预兆地拉长成了一整条长长的走廊。清空桌洞的时候她竟然没有特别难过。离得远一点,伪装成随意不遗憾更方便,连审视起那份与他无关的喜欢都会更加清明。她甚至连吉他社都没再去过,只是后来听顾迁说他们两人和艺术班的齐明原一起将吉他社改名叫器乐社,成功通过了学校的审核。
总有一种渐渐恢复了平静一切又回到正轨的感觉。
她也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再回想起那个学期她最后一次去吉他社。那是一个无雪的圣诞,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值得庆祝。
林归远露出他一贯骄傲耀眼的笑容冲两人宣布:“我写了第一首曲子。”
顾迁很配合,凑过去念题目:“I … heard the froth.”
我听见泡沫。
林归远但笑不语,垂眸试了试音色。他的指尖上轻易划开一场音乐的盛宴。主旋律是明亮的活泼的,但是间或糅杂着微丝般的小音和余响。他的手指飞快地跳跃舞蹈,轻灵且沉稳。像将亮未亮的黎明,像黎明里逆着光的影子,像影子策划了许久的逃亡,一场盛大而绚烂的逃亡。林归远后来是怎么形容它的?一朵花的绽放,但以鲜血为养料,一片叶子缓慢地凋落,是毁灭也是新生。
I heard the forth.
他谱的是美好,却是美好的毁灭与末路。然而正是这毁灭与末路使美好显得更加美好。
很久之后,季青背单词,看到麦克米伦高阶词典里forth有两个意思。
一是泡沫。二是无用的事物,空谈。
她条件反射地想起物理里的名词无用功。她和他之间的联系大抵就是forth吧,泡沫一样虚幻、空谈一样无用,漫长漫长又毫无进展。她再一遍回想那首曲子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之后季青偷偷翻过他写谱的本子,仔细描的五线谱,标准如打印的音符,详细的吉他和弦。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不忍,双休日去买了三四本五线谱格子的本子偷偷塞他抽屉。
后来每次看他拿起那几本本子,她都莫名其妙地欢喜。
进了高二之后他的写曲天赋就开始渐渐显露。社团招新时即兴的一段和弦成功招揽到一群成员和迷妹;Z大的微电影拍摄,吉他社的上任社长邀他帮忙写了片尾曲《colors of star》;校园十佳歌手时他和顾迁一块上场,握着话筒才一句“这首《南北迁徙》是顾迁作词我谱曲的”就瞬间引爆全场尖叫。
她看着他从一个平凡的喜欢音乐的十六七岁少年渐渐成长为舞台聚光灯下备受瞩目的作曲天才。意料之内。
他一如既往的骄傲恣意,光芒四射。意料之内。
越来越多的女孩匿名或张扬地向他表白。意料之内。
而她,和他渐渐疏远,改课、换班、绕道,她想尽办法让自己重新成为他的陌生人,仿佛没有相熟过。这个过程是如此简单。同样意料之内。
那个车站她也很久没有去了。
她觉得她不会再那样幼稚地绕一大圈路跟着他看他到车站,而她则走到他对面的车站。他们曾经无数次坐上有同样数字称呼却毕竟背道相驰的两辆车。然后她下车,仍然要再走上许多许多路才到家。曾经无数个傍晚她都是这么走的。
季青开始习惯一出校门就和他踏上完全相反的路,看着街景,在脑子里想象另一条路该怎样缓缓延展。她开始习惯啃面包和苏打饼干窝在清净的教室里刷题,竭力忘记燥热食堂里冗长的队伍、难吃的饭菜和好不容易规矩一回的林归远。她开始习惯活动课跑到图书馆乱翻福克纳、普鲁斯特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看他们的书时她总能心安理得地走神回忆他打乒乓球时的肩线。
她试图把所有的现实弱化成想象,却忘记渐渐宏大的虚构会吞噬真实。
然而她甚至开始听MP3了。这却并非为了忘记,而仅仅因为她的钱实在不够把她想要的每一张专辑买下来。连对音乐的“虔诚”也丢掉了啊。她兀自笑着想。她大概已经连站在他身边都不配了。笑的时候她头一次分辨出耳机里传来的音乐里明显的电流杂音。
“季青。”
那一次他面朝她叫她时,季青一时反应不过来。时间也不是很久,可是她已经记不清他叫她名字时的声音了。季青没应声,抬了抬眉毛。
“乐队建成了。”
她不大记得眼里倏尔闪过的是惊讶还是雀跃,只记得它马上又黯淡下去。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林归远不过是分享了他的成就与喜悦。
“所以?”
“给我们画幅LOGO吧。”
她的睫毛诧异地微微扬起:“啊……可以。但是,为什么找我?”
“因为想建乐队的是你呀。”
于是他们都笑了。清淡的微笑,如同阳光,遮蔽了他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