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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作者:陈留 发布时间:2019-09-21 21:50:29

在父亲出走的第二个月,我终于离开了家门。那时天色灰暗,村庄还没有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也不见家家户户熬粥的炊烟。我站在家门口,仿佛路过的旅人。母亲擦干眼泪,又把一包衣物塞进我的背包,它被填得满满当当,随着我的呼吸上下起伏,像具有生命。告别母亲的视线,我将踏上我的远行。

父亲是在九月间走的。那几天阳光强烈,田里的稻谷反射太阳的光亮,一片金色。农人们在准备为期三天的收割。村庄里一片寂静,没有平时往来的路人。就是这时候,父亲把我叫到门外,对我说他的梦境。他说那是他做过的最清晰的梦。在一片大雪中的荒凉山丘上,静静矗立一座古塔,塔尖挂着一轮月亮,在月亮的缺口正对的方向,停着一匹白马。那匹白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只在眼睛下面有两道泪槽,望着他,仿佛要跟他说话。

那时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以为这只是普通的闲谈,就像大人们在饭桌讲的趣闻一样。我只记得那天阳光刺眼,蝉鸣聒噪得令人厌烦,父亲的脸颊和脖颈上流下长长的汗水。父亲讲完后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着回到屋内,而我不明所以,去找我的朋友们玩闹。直到第二天,母亲熬好粥,才发现原本在床上的父亲不见了踪影,他年轻时用过的旅行袋和许多衣物也一并消失。那时正在门口淘米的邻居说,看见父亲很早拎着袋子出了门,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再抬头看时,他早已消失在了一片晨雾之中。

最初我们以为父亲只是有急事,虽然不告而别,但一定会回来的。母亲托人到处询问,只知道他沿着大路向北走,早已经出了村庄。这样过了三四天,始终没有得到父亲要回来的消息。田里的稻谷已经成熟,农忙时节,田里只剩下我和母亲。许多次我都看见她停下来,背影颤抖着仿佛在哭泣。最后在村邻帮助下,我们才能赶在下雨之前收完稻谷。

农忙结束的那天下了大雨。据村里的老人说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河流上游的堤坝被这场雨冲垮了,路上的积水漫到小腿。孩子们都光着脚在一片汪洋中打闹。

我知道我不能加入他们,因为父亲可能不会回来了,既然他不会回来,那我就应该成为一个大人。我突然想起了那天下午父亲对我讲的梦境。于是我向母亲复述这个梦,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仿佛接受似的点点头。

母亲说,年轻时的父亲与现在完全不同。那个时候的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在人群中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他年轻时也做过这样的梦。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还瞒着父母来往。有一天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严肃起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对她说了自己连着好几晚做的梦。梦里他站在一座山丘上,四周没有任何人,只有面前的一座古塔——汉白玉的塔座,鎏金的塔尖,塔身刻着无数看不懂的文字,因古老而有种沉默的威严。在塔下有一匹白马,浑身雪白。他骑上它,感觉自己变成了流星,马鬃起伏如波澜,马尾飘洒如风……又过了几天,年轻的父亲从村子里消失了。他的家人也想我们一样,到处寻找,但始终找不到他的踪影,只知道他出了村子一路往北走,去了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祖父突然患病,很快去世了。那之后的大半年,大概在清明前后,年轻的父亲又重新出现在了村子里,拎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跪在祖父的坟前。那之后,他就变成了现在的父亲,沉默寡言,如同所有的农村男人一样,只关心庄稼和生计,对于从前的梦境绝口不提。

 

我站在路口,等待能够将我带往下一个村庄的车。在我的身后,早已收割完的稻杆在雨水中开始腐烂,天色已经明亮起来,路旁的人家陆陆续续升起炊烟。炊烟标记每家每户的方向,只有我像是迷失方向的旅人。这就是我从小生活的村庄,从家门走来不过三千步。这也是父亲长大,迈入中年后又离开的地方。我决心不回头看,一路向北走,寻找他的踪影。

但是离开村庄的第一晚,我就梦见它了。那时我结束一天的询问,躺在邻村一户人家的牛棚旁,在身上铺满稻草。那些牛对于我的到来并不介意,只是默默咀嚼草料,我能听见草料进入胃中的声音。离开之前母亲对我说,到了下一个村庄可以借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但当我找到这户人家的时候,却发现门窗紧闭。我想这不要紧,父亲离开村子的时候也一定没在亲戚家住过。于是我记起他有一次讲起自己年轻时在牛棚旁睡觉的经历,他说牛棚的稻草有牛身上厚实的气息,所以睡起来很暖。既然我要寻找父亲,就得按照他可能的轨迹,做一遍他做过的事。所以我躺下,开始做离开家后的第一个梦。

我一闭眼,就见到了母亲,她正在缝补弟弟玩耍时撕破的衣服,灯光昏暗,她在缝纫机前打了个盹,又被弟弟睡梦里的哭闹吵醒,转身去安抚他。然后我见到清晨时的自己,搭上一个叔叔去邻村的车子,挨家挨户问遍父亲的踪影。再之后我见到了父亲。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将旅行袋放在一旁,用稻草遮掩好,然后在牛棚边上躺下,以和我相同的姿势入睡。同样的人家,同样的时刻,就连那些牛反刍的声音也别无二致。我在梦中旁观了父亲整个睡眠的过程,直到看见他醒来,在清晨略带凉意的风中起身,继续向北走。冥冥之中我突然想到我们正做着同样的事情。父亲寻找他的马儿,而我寻找父亲。

 

在离开村庄第九天的黄昏时分,我到达了一个镇子。镇子入口处矗立着一座青铜雕像,看得出雕刻的是一匹马,但却因为雨水侵蚀,失去了本来面目。我知道这不是父亲寻找的那匹白马。昨天在梦里,我看到他也经过了这座镇子,在与我相同的位置驻足良久,但最终还是选择继续他的旅程。

镇子很大,我沿着大路挨家挨户地询问,依旧没有得到关于我父亲的其他消息。天色渐暗,来往的行人逐渐稀疏,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连缀成溪流。这时候我担心起晚上的去处了。天气入秋,镇子上也不像村中随处可见稻草,要是没有其他去处,只能蜷在街上对付一晚了。

走累了以后,我坐在河边休息。这座镇子被一条河流从中间分割开来,北岸比南岸冷清许多,稀稀疏疏分布着几块还没有盖起楼房,又长久没有人打理的荒田。面对着流动的河水,我随手捡起几块石子和破瓦片丢去,看它们轻轻掠过水面,每次落下去都绽开一圈圈涟漪,在即将到达对岸的时候下沉。后来我麻木地重复着丢石子的动作,似乎这能放缓夜晚的到来,直到我听见对岸传来一声惊叫,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对面看去。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与其说女人,更应该说女孩,惊叫声带着被泼溅一身水花的愠怒被抛到这岸来。暗淡的天光下,我看见她半蹲在对岸,身旁放着一盆衣物。我又怎么想得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河边洗衣服呢?于是只能慌忙道了歉,逃也似的离开了河边。

在一阵狂奔之后,夜晚终于如期而至,在没有路灯的地方,黑暗笼罩道路。河流南岸的镇子灯火通明,明亮的窗户上偶尔闪过身影,独居的男人,夫妻,训斥孩子的母亲……我感到自己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我走向一直沉默着的北岸,萧条得像是另一座城镇,路灯也有许多是坏的。我暗自决定,到北岸见到的第一户人家,无论如何,要请求他们收留自己住一晚。即使他们不愿意,也至少问他们要一些热水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因为受寒而有些肿胀。

但当我逐渐接近那一户人家,直到伸手就能敲响院门的时候,我却退缩了。我无法想象门后是什么人。在此前一天的另一个乡镇上,仅仅因为我在他们门外歇了歇脚,那家的男主人就怒气冲冲地朝我冲来,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铁锹,仿佛决心要置我于死地。这种体验我永远不想再有第二次。于是我静静地退了出去,躲到路灯旁的一片阴影里,裹紧我的衣物,等待明天到来。

这时我听见有谁呼唤我的声音了,周围没有别人,那呼唤声直奔我而来。可能是我走的时候踩断路边的枯枝,发出的动静太大,尽管我躲在阴影里,这家人还是发现了我。很多天没有人主动和我交流了,所以看到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竟然有些茫然无措。女主人站在灯光一侧,问我从哪里来,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看我岁数挺小,口音也不是附近市镇的口音,为什么要一个人离开家。我只说是家里亲人走丢了,我一路找到这里来,断了线索,也没处可去,只能在这里挨一晚。他们于是招呼我进去坐。尽管不好意思,但想到夜里的冷风和因为受寒隐隐作痛的头颅,我只能一边道谢,一边跟随他们进了家门。

男主人搬来一张折叠床,在门后打开。自从离家以后,我很久没有再睡过床了。面对崭新的床单,我突然记起我上一次洗澡还是在三天前,不由得自惭形秽。女主人看出了我的窘迫,对我说可以用他们的卫生间。我再三道谢,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男主人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对我说早点回家吧,不要这么执着了。人各有命,你还是孩子,应该去该去的地方。在躺下的时候,我看见之前在河边洗衣服的那个姑娘,在门后一闪而过,也许她是他们的女儿,又或者只是我看错了。我希望只是我看错了,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个相遇的故事。

但那是离开家后,我唯一一个没有梦的夜晚。

 

在路过一个又一个市镇之后,我的梦境越发清晰,

我知道我离父亲越来越近。我不知道我到底已经走了多远,只知道路旁树木凋零得越来越多,大概一个月后,我视野中所见到的全是枯叶。周围的山丘也大不相同了,崎岖的山脉拔地而起,荒凉得像被谁用一把火焚烧过。工厂在远处作响,黑烟盘旋而上,卡车经过我身边的声音震耳欲聋。临走时母亲给的钱也已经差不多用完了,天气越来越冷,我没法每晚都在外面睡觉。但我还不想返回,因为关于父亲的梦还在继续做着,每夜每夜连续放映,让我知道他还在等待着我找到他。

有一天拂晓时分我被冻醒了,醒来以后我用不太清醒的脑子算了算,应该是霜降前后了。半躺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院子外的草木都结上了厚厚的白霜,我裸露在外面的脸也冷得几乎失去知觉,呼出的热气一离开嘴唇就变成白雾。现在整片原野都在我面前显露了。昨晚因为疲乏,我都没有在意自己到底在哪里,身体完全自己行动起来,牵扯着我躺下。现在再向前看去,顿时感觉眼前的风景似曾相识。抬头望时,一轮淡淡的下弦月挂在天空。

一朵雪花飘摇着落在我的鼻尖。我聆听着四周,再也没有其他声响。我仿佛领悟到了梦境的暗示,起身往前奔去。之前一天没有进食,我的脚步发软。雪越下越大,在身前身后铺开雪毯,最后仿佛是下雨一般倾注下来,灌满我的衣帽和鞋子,落在裸露的肌肤上迅速融化,汇聚成几股雪水。梦中的荒凉山丘迅速成型,将我引导向某处,我强烈地感觉到父亲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视野中找寻着白马或者古塔,但所见之处只有一片雪白。

直到那种感觉消失,我也没有发现任何父亲的踪迹,茫茫雪地上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除我之外,就只有一个巨大的烟囱,仿佛故意作对似的在雪中拔地而起,用灰色的面容将这片白色分割成两半。我茫然四顾,雪势仍旧不减,这时我明白了不妙了,我的身体已经接近虚脱,要是不找个地方躲雪,我早晚会被冻死,但之前来的小屋早在雪中隐去了形体。我才记起来我将背包也忘在了屋檐下。我必须回去,必须回去,我不断这样对自己说,强撑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却一头栽倒在荒原上。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世界在迅速离我远去。

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我做了这趟旅程中的最后一个梦。这次我没有梦见父亲。我梦见了父亲做过的的梦。或者说我成为追寻者,进入了他的梦中。这种感觉很奇妙。梦里的父亲依旧年轻,跋山涉水,终于在这一片荒凉之上找到了梦境中的白马。幽暗的月光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匹白马。仿佛那就是他年轻时的所有梦想。

但是下一刻,古塔在一轮残月下迅速崩解,脱胎成丑陋的烟囱,像是拙劣的讽刺画。在大雪中,父亲缓缓倒下,也随着时间迅速衰老,在倒下的前一刻,终于成为了现在的父亲。他的脸上却依旧带着微笑。周围的新雪被压坏,融化成一条小溪,弯弯绕绕一直流向南方。我听见他对我说,回去吧,回到家里。我已经回不去了,你替我看看弟弟和妈妈。

梦中的白马突然开口了,它对我说话,眼睛下方的两道泪槽在月下闪光。我聆听着它的言语。它开始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青年,离开家去寻找他梦想的马儿。多年后他年轻时的梦想再次苏醒,于是他的孩子又踏上寻找他的父亲的旅程。他每天夜里都梦见父亲,追随他的脚步,缓慢又执着地走向北方。在途中被误解,被殴打,被辱骂,被伤害,被忽视,被欺骗,被别人的梦想所引诱,被人所爱。但他的父亲早在之前,就永远和他年轻时的梦想一起,留在了梦境的茫茫雪夜里。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故事。

白马甩甩马鬃,走到我的面前。雪在渐渐停止,我知道我活过来了。我荒唐的寻找父亲的旅程已经结束,现在我要回到母亲身边,重新做回一个孩子。白马说你不用为你父亲悲伤,出走与追寻,那是每个人的命运。

它说骑上我回家吧。

它说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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