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一年前的文章。现在看来太过偏激片面了一些。如果是现在的话,应该不会把售票员写成这样,显得有些刻意做作。其实她和他一样只是生活的受害者和承受人。
希望这篇不够完美的文字可以让你们记起一些本以为从未记住过的人事。
清晨六点半的公车在冷清的街道上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冬日的阳光是一层薄薄的冰,透过玻璃窗覆在人的眼睑上,渗下几丝凉意。
车子停在一个站点,售票员半倚在座位边,懒懒地挥了挥小旗,声音含糊地报站。
一个土黄色的影子拖着几大包行李挪上了车。
乍一看,真的只是个瘦削的土黄色影子,要稍稍适应清晨的白色日光后才能看清是个人。他的头发像一团深浅不一的黑灰色浓烟,堆在焦土似的黄面孔上,看不出颜色的棉夹克敞着怀,露出里头脏迹斑斑的白背心,领口被长年累月的洗刷拉扯得极大,几乎——我扭头看窗外——几乎到达肚脐的位置,扫一眼都是由黑黄皮肤包裹的肋骨,不堪直视。而且——已近春节,这么冷的天。
“火车站!”他嚷嚷,声音大得出奇,带点不知何地的口音,“到不到的哦?”一股酸菜和牙垢的味儿蹿出来,土黄土黄的,和他沟壑重重的土色面孔一个色调。
“到。”售票员挑着眼角往后靠了靠,手上的托盘却直直伸到他的眼底,“一元五角。”这回倒是字字清楚的普通话,与报站的声音正相反,因为过于清晰而略显尖刻地抛到他面前。
他有点讷讷地用脚尖抵着行李的麻袋蹭了蹭。大抵是要回家过春节,那几个行李包裹看起来比他还高大。我只看清那双布鞋,上面层层累加着积成块的灰尘。然后我看见他慢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沓揉成团的纸币,扯出一张五元的,试图用骨节粗大的手指将其抚平。然后他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将翘着边角的钱放进托盘。那个瞬间,他混沌晦暗的瞳仁里闪过一些什么。
是舍不得吗?还是自觉卑微丢脸?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难堪时,那张灰黄的脸上会不会涨起红晕。
他放下纸币后停顿了几秒,然后欲伸手自己从托盘里拿硬币找钱。
托盘缩回去了,响起几声清脆的硬币碰撞声。
售票员与他隔着远而不远的距离,嗓音稍稍提高了一些:“还差呢——你这三行李一个一块五,总共六块。”
“啥子东西哦!”这次他只木讷了几秒,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下,再次开口后声音愈发大声。然而他混浊的眸子乱转着,一会看看前边,一会看看右边,一点点暴露出他试图用响亮声音掩盖的惊慌。那种惊慌很原始,怎么形容呢——就像是第一次出门的孩子在商场与父母走丢,独自一人在熙攘的人群中被挤挤挨挨地往前推动。孩子站在一群面容陌生而相似的人里,惊慌失措,想哭又不敢哭,周围没有人停下来注意他。
就像一只山羊误闯绵羊群。那么一种被极力掩饰的哀求姿态。毫无归属感地横冲直撞。所以他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声音提高再提高。那些看起来没教养的举动,那些过分拔高的沙哑声音,那些深藏在眼底的惊慌,都不过是他自我保护的手段而已。
可在别人眼里,他仍旧,只是一个没教养没见识的穷鬼。
售票员皱起眉毛:“那你搬那么多行李来不要钱的吗?占地费油。自己搞不懂规矩就别上来呀。还有一块钱你给不给?不给的话下一站请你下去了。”
请字咬音极重。
他显然没听懂那个意味深长的反讽,但是语气已从固执的争辩变成哀求:“占地?那、那我把它们都背身上行不?你看啦那些人背着包的就不用付钱了喽!我把行李当包背着行不?”他慌张地想俯身把三包行李全抱在胸口。可是售票员只冷哼一声敲了敲托盘。
他的目光彻彻底底地露出寻求支持的哀求,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慌、越来越无助无力。
没有人理他。不会有人理他。回应他的只是一车厢的冷漠寂静,由于不善的窃窃私语而被衬托得更让人崩溃的寂静。
售票员也不再与他废话,只等下一站就赶他下车。
他的自卑和恐惧在孤立无援中暴露无遗。他终于败下阵来。
他一面踌躇着一面将自己的双手在满是机油的肥大裤腿上擦了一遍又一遍,脸上开始流转起一丝时有时无的讨好。然后他抖抖索索地再次掏出纸币团,寻找一张一元纸币。
他不停地舔着皴裂的上唇,以小心翼翼几近虔诚的姿态抽出一张满是折痕的纸币——如同他那张满是生活留下的伤痕的脸。纸币每向前移动一点,他的眼里就闪过一下极痛惜的神情。他以那样一种眼神看着一块钱,像完成一场巨大的朝圣,而他是待宰的羔羊。
这个仪式因售票员夺取手势戛然而止。
车子叮地一响。我到站了。
我走过去时他匆忙慌乱地往旁边移,然后努力将行李踢到靠边的地方,他脸上有点傻气的赔笑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刚刚是个多么粗鲁的人。
可其实是一样的。一样遭人可怜与鄙弃。一样是被人忽视的角色。
我下车的那刻,那双由烟垢和灰尘塑成的鞋子闯入眼里,可我脑海里却是他缓慢缓慢递出一张一元纸币时,脸上的每一道沟壑。
像一道道生活的伤疤,横陈在我眼前。那么直接,又那么残酷。
明明生活在同个连普朗克常数都一模一样的世界里,为什么我们看起来那么不同。
明明在这个可以有六重稳定空间的世界里,相遇本应成为一种幸运。
死党在身后忽然叫了我一声,跑上来递给我一杯乌龙奶茶,加仙草加奶盖,她的声音兴高采烈的:“那家店好便宜哦!两杯奶茶只要三十哎!”
我脑海里无端闪过一张皱了吧叽的一元纸币。
我们喝着奶茶在街上闲逛。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人来人往里,我们也不过是浮动人潮里走失的孩子。
与各式各样的人擦肩而过。
被陌生人忽视着又忽视着他人。
可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条路的尽头,有人在等我们出现,抑或说是,归去。
无论贫富,无论贵贱。谁都一样。
那是生活馈赠给每一个走失的孩子的归属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