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废物

风阴冷冷的吹过，像沾了水的手钻进衣领子似的，让人猛地颤上几颤，昏暗的暮色里，一股一股的雾气升腾出来，茫茫一片。昏黄的路灯亮起，发出暗淡的一团一团的光，却又因为雾气，咻地散开，破碎支离。小巷里高高垒起的废品弥漫着腐朽的味道和骨子里的窘迫。

                    一

   薄盈在一所私立高中上万一个星期的课，正背着双肩包走过这个小巷。两只小辫在步伐的律动下一蹦一跳的由显活泼，像两只滑动着的桂棹兰桨。那双极深极黑极亮的小鹿般的双眼，灿若星子，眸子似乎穿过黑暗的小巷，熠熠生辉，眼睫毛轻轻扇动着，像极小极小的蝶。

   然而薄盈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废物，像一个戴着西瓜帽梳着油油的长辫的清朝遗孤，像一个背着二胡的戚戚然的瞎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横冲直撞。

   在她走过的身后，传来的不只是那里传来的察察切切，“离薄盈那个不三不四的远些，你看看她家里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还送她去私立学校烧钱”“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好好学习，听说还老是喜欢和富家子弟鬼混。”“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啧啧啧，上次过生日还收了人家的大礼咧”……“她就是个废物吧。”“对，废物”一个老大娘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慢悠悠的走进了屋。

   薄盈的眸子暗了暗，把头埋得低低的，跑出了这个人多口杂的巷子。薄盈想着自己在班里备受歧视，好不容易有同学找她出去玩，她自然会去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么。她为自己争辩着。唉，可是同学叫她去玩也不过是打着个幌子继续嘲弄她罢了。他们故意眼睁睁看着自己不会用刀叉吃西餐的窘迫：餐具一次又一次刮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她惨淡的样子永远是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直到她的眼中盛满了泪水，他们才作罢。她收礼，呵，她冷笑了一下。她确实收到礼物，去年生日她收到了一个超大的玩具熊，她很高兴像一个几岁小儿似的一个劲儿抓住那个送她礼物的女生的手，嘴里喃喃着谢谢谢谢。不想那女生甩开她的手，一脸嫌弃的给她浇下一盆冷水，“这是我本来打算扔掉的废物，你这么喜欢呀。”

   薄盈攥紧了手，脸色发白，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望见了自家小区清冷的白光。小区口堆着各种各样的废品塑料瓶。薄盈发泄似的狠狠踢了一脚，砰地一声，瓶子在空中画了一道飞弧再狠狠砸在地上。薄盈感到心情舒适，又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后长舒一口气。急急地跑走了。

她想，为什么父母要拼了命的把她送进私立学校呢。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在这里只能读务工子女的特殊学校。特殊学校没什么正经人，在一团乌烟瘴气中又怎么会有出息呢。父母沉沉的殷切的期望却不压在了她的肩上，他们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一心一意指望着女儿。每每看到父亲两班倒布满血丝的双眼，听到到母亲因一天到晚的站着愈演愈烈的膝盖疼痛的抽泣声，她的所有抱怨都梗在喉咙，她不敢开口提学校里的事，每每问起她总是点头微笑应着挺好的。她不敢想象父母要是知道了学校的事会有多难受。哪怕父亲在面对着她的半吊子成绩时总会破口大骂她废物。

   可是她真的像是小巷里高高垒起的废品，像小区门口乱堆的塑料瓶，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么？她猛地摇了摇头，不不，那群人，他们才是废物！

                         二

   她闭了闭眼，又感到冷，才发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她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居然啪的一声开了，她缩回了手，犹豫着推开，却看到一个极瘦极瘦的干柴似的老头儿，他眯着眼脸上皱巴巴的像干旱的裂土，手里夹着一根燃着的廉价烟，时不时吸一口，吐出一片昏昏沉沉的烦闷来。他像一个幽灵般的黑影笼罩在薄盈一家的心上。

    薄盈完全愣住了，半晌，她才堆起笑容，怯怯的叫了一声爷爷。爷爷是家中公认的废物。年轻的时候花天酒地败完了家产，又欠下一屁股债还是好赌好烟好酒好女人。败的自己身体也不大好了，已经无力偿还，儿女大年三十还要遭受被讨债的悲凉。如今听说儿子在外地发展，再加上自己手头拮据，他便给儿子来了个措手不及。

   薄盈冷眼看着这个所谓的爷爷，他脚上穿着一床磨底的过时皮鞋，虽然被擦得很干净却依然显得笨重颓然，滑稽可笑。他身上的那件军绿色大衣，已经退了色，毛毛的起球着，似乎还是父亲年轻时的。他的身上混合着年老、邋遢、失败、贫穷的霉味，还有劣质烟酒的呛人味道。薄盈捂着鼻子咳了几声问着：

  “你怎么来了？”

  “想你们了。”他干哑的声音让薄盈不适极了。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他看着薄盈伸出一只手。

  “五百？”他点点头。

   薄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五百对于给她交完学费后的她家已经是大数目了。

  “盈盈，来，爷爷给你带了礼物。”薄盈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的黑色塑料袋。

  “怎么，你又去捡废品了？”薄盈知道他无力谋生，只在平日里捡捡废品。

  “欸，话不是那样说的，这不是废品，这是给你的礼物。”

   薄盈心里一窒：他居然还笑得出在捡来的垃圾中给她挑礼物，想起那个被当做废品的玩具熊，她果然只配收到废品当礼物么？

   他把黑袋子一层一层扯开，露出报纸包装的外壳，他嘿嘿的笑着把报纸撕去，露出了几个干干净净的画册，软抄，封面上是少女心十足的粉色图案，看起来不是废品呢，薄盈伸出手翻了几页，一股一股书页的清香包围着她。她还瞄到了本子上别着的几只最新样式的动画人物的笔。

  “你是在哪里捡的？”

  “在书店附近。”老人扭捏这搓着手，手中的烟不知何时灭了。薄盈沉默着，把本子笔包好，终是向他道了谢。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眶有没有发红，对于那些个捡来的“废物”。

                            三

   次日清晨，薄盈被楼下的吵闹惊醒，她匆匆的收整好自己向楼下望去。居然是一个熟悉的伛偻的老人，他驼着本就不算直的背，像一粒干瘪的大米。他本来把头伸进大半人高的垃圾桶翻找着，听到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又把头缩回来眼里透着惊慌，还有薄盈不知名的东西。

   他，薄盈的爷爷还是昨天的那个样子，却像是迷路的或是犯了错的孩子，杵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一大早又去捡垃圾了，还被业务什么的抓了个正着。薄盈知道底下的人会怎么说他会怎么恶毒的猜测他，会在背地里骂他是废物。他知道父母会怎样懊恼，自己多年来对贫穷的拜托，却因为他的举动一下子又紧紧扣在头上，他像一个鬼魅，像个幽灵，像个笼罩在薄盈一家心头不会消去的黑影。而她想怨他，怨他给她丢脸了，怨他自己本来已经处境糟糕现在她的处境也更加糟糕。以后呢，以后怎么样，薄盈不敢想。

   然而再看到他，她的亲爷爷薄成，被骂做废物和一文不值时，一种血脉里的疼痛，让薄盈浑身发抖如梦初醒。她冲下楼去，拉起薄成的手就跑她跑得飞快，风呼呼的像是那群被她甩在身后的那群口口声声骂她废物的人，令人厌恶。薄盈跑着跑着开始莫名的大笑起来，薄成也痴痴地跟着笑。

  她的笑容肆意，像眼泪似的满脸都是

  他们的笑容像眼泪似的满脸都是。

                               四

     再过几天薄成就回家了。薄盈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叫了一声爷爷，薄成感激得颤抖。

    薄盈没有送他上火车。

                             五

薄盈在经过书店时确实看到那些个本子和笔，他们被包装精美的挂着高昂的标牌。薄盈早该明白的那些礼物那么新，只是被冠以废物之名罢了。

就像薄盈，就像薄成。

                             六

   没错，她或许就是个废物，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废物。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风阴冷冷的吹过来，沉沉的暮色中升腾出一股一股的雾气。薄盈扎着两个小辫步履轻快地走过小巷。小巷里高高垒起的废品不知何时被收了去。薄盈像一片雾气，在黯淡中飘忽着，像一团不灭的光，弥漫在雾气里。    

                                                                     2018/11/2

                                                                      草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