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
一些故事,关于一些人。可能庸常或乏味,但还是希望有人会喜欢
梦想是欲望的满足。
給泽南。
1
我最近一次联系老贺是暗恋了一个男生三个月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遇到不在我掌控范围里的事我总喜欢去问他,他从来不会认真回答,而是插科打诨,一如他的人生哲学,不存在什么舍得舍不得。
他那次回我,去告白吧,把礼物甩对方脸上,大喊一句“老娘喜欢你”。
我回了他一个歪嘴笑的表情,说看来你很想被谁礼物砸一脸。
那天晚上我梦到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坐在小摊边吃辣油小馄饨的场景。梦里的我一个一个吸着滚烫的馄饨,怎么也吃不完,怎么也吃不饱。余光里,城市里香樟的头顶天灰灰地压下来,像一张被纸巾抹得均匀的素描,色调是12B的冰冷。凉薄的残余日光抹在黑瓦白墙上,老巷的墙皮已经斑驳不堪,露着砖块黯淡的红色。含在嘴里的馄饨忽然失了温度和味道。
他在对面说,重点高中的学生还逃课啊,来来来中专收了你。
于是我抬头。对面一个人也没有。有风吹过,蓝色缎面银色标题的精装书纹丝不动。
然后就醒了。
2
老贺真名当然不叫老贺,但没人在意他到底叫什么。老贺自己也不在乎,他的人生信条就是方便。不熟悉老贺之前,我几乎没听见他说过话,他倒也不是真的寡言,只是朋友圈太小,对经营复杂脆弱的感情老贺向来毫无兴趣,写到这里我只好说我真的太幸运了,大概排得进他叫得出名字的范畴里。天知道,他或许都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原本我和他该是没有一点交集的。
毫不避讳地说,我是个话痨,身边有个人就可以事无巨细地和人家叨上三天三夜。老贺当时在我眼里就是个抽着烟看着夜靠着路灯装深沉的颓丧少年,估计听不到我讲半分钟就会摔了烟蒂留个背影给我再独自去品味孤独——这个被用滥的词。
初二那年我度数加深却不肯配眼镜,程度达到坐第一排都看不清黑板,被班主任气急败坏地丢到老贺边上。话少成绩差视力5.3。老师眼里的老贺完全是我的反面,莫不是她觉得两个人互补一下都会往好的方面发展?
我话是少了点,老贺却也快被我从忧郁哲学家的道路带跑。
此消彼长啊。
那个中午我记得相当清楚,老贺的刘海快长过眼睛,面无表情步调虚浮。还没坐下,先把一整套《银河帝国》和卡夫卡全集塞抽屉摆齐了,然后旁若无人地从包里一本本拿书:东野圭吾、史铁生、卡尔维诺……安静地把桌洞填满后,他模样虔诚地拿了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出来——蓝色缎面银色标题,简洁经典精装本——端正地摆好。没一点预兆,额头砸上去开始睡觉。
闷闷一声响。头真硬,我忍不住想,难道少林寺练铁头功的砖头是这本周公解梦?
《梦的解析》是老贺最喜欢的书,每次看到他转着笔偶尔在书上点点画画时我总会去插句嘴“哟又在解梦了呀贺公”,然后他就扬了砖块厚的书作势要往我头上拍过来。
说来也奇怪,他抽屉里的书一换再换,唯独这本每天必翻几页的书他用了整个初中的时间都没有读完。
3
老贺短暂而浅淡地喜欢过一个姑娘。
是那种干净且沉默的姑娘,眉眼秀气,除了对书没有一点兴趣以外其他全部符合文青的特质——我指的是那种上个年代的文青,而不是新时代里伪装成愤青和哲学家的文青们。我之所以这么强调是因为我就是那个愤青,老贺是那个哲学家。
抓住他这个把柄之后,他再把那本书移过来乐此不疲地给我看那些“梦是欲望的满足”“荒谬之中隐藏深刻”的句子时,我不再不知所云地任他嘲笑,而是用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丢回去一句“难不成你梦见谁谁了?荒谬到什么程度她是你失散多年的妈妈?我觉得她和你说的话要是超过五句那更荒谬一点……”
不得不承认,现实就是这样。并非所有沉默的边缘人都会互相喜欢抱团取暖。老贺喜欢的姑娘对颇有怪才气质的老贺避之不及,这一点在老贺的损友经过姑娘时没脑子地嚎了一句“哎老贺这你喜欢的姑娘啊?可真秀气”之后变本加厉。于是老贺短暂的单方面倾慕也迅速夭折。
老贺当然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怀疑他是故意的,然而他同时要承认的一点是即使没有这句话,他和姑娘的进展也不会多一点。毕竟他始终是太特立独行的一个人。
我们俩在数学课上的革命友谊就得益于这一点。
做同桌不久他的《务虚笔记》就被没收了,但我隔天早上又看见他埋头在那本书里,挂着一脸梦游的表情。一样的米灰粗麻花纹的封面,一样在47页折了角划了末一段,甚至连封面上白色的折痕也有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深浅。
“天呐土豪你又买了一本?你家干什么的发点钱接济一下我们贫民吧!”
他从书里半抬起头歪嘴一笑:“昨天半夜翻墙去的办公室。”
低下头后又来了一句:“水产品批发。”
我回味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我的第二句话。批发水产品少爷,这种纨绔装束戴在老贺身上莫名有了一种黑色幽默。
有老贺过硬的翻墙本领撑腰,我们开始在数学课上肆无忌惮地看小说。初二那年我用了全部数学课看完老贺一抽屉的书又把一套六本的中华书局繁体版《辛弃疾编年笺注》译成简体,然后数学从班级第一滑到了第七。
七这个数字好,吉利。我和老贺都这么想。
但是数学老师和我爸都不这么觉得,两人一拍即合把我送进了数学老师的辅导班里。
辅导班在一条嘈杂小巷的深处,小吃摊大排档服装店终日喧嚷地表演着这个城市表层之后最日常的故事。这份喧嚷似乎是在掩饰深处的补习班。
我在的班六个人,一个年级第二、三个数竞学生和我。
以及,千年垫底的,老贺。
他背着包梦游似的晃进来,公然无视已经讲了一道大题的数学老师,冲我说:
“今天是7月7号。”
4
之后补习的几天我都很早赶去上课,惹得爸爸欣喜地感叹我开了窍。
他当然不知道我是去和老贺碰头的。那条小巷的街角有家路边摊,集齐了早点小吃和大排档。红白塑料布搭就的简易棚下毫无章法地摆着油腻的桌椅。
老贺总是比我先一步到小摊,点上两大碗辣油小馄饨。我们的时间总是默契地掐准。然后他一边吸溜吸溜地一口一个吃馄饨一边口齿不清地给我讲他昨天刚看的书,正说着又被烫得受不了,话语间夹带了呵气的声音,白汽和蒸腾的热气融合,蒙了所有人的面目与眼镜。他讲书时语速飞快,吃得也快,我往往听不大清楚,只专心对付一海碗的馄饨,才刚忍着牙根被热量烤灼的麻木咬开半个,对面的人已经把一次性筷子往桌上一拍将《梦的解析》翻得哗哗响,碗里只剩小半碗汤,浮着层辣子油。
“馄饨嘛,就要吃烫的才带感。”
我一试,被烫得哈气吐舌头,连带着一层辣意足足缓了半分钟。但他说得真没错,这样吃竟有种闯江湖的快意,愉快的辛辣鲜明地撞在味蕾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活得痛快且真实、颓丧却肆意。那是老贺教我的存在感。
然后我再请他喝可乐。一人一罐。他便又恢复到寡言的状态只顾喝可乐迎着晨光走。一双眸子被阳光染得干净。
也正因为干净而茫然。却不是翻书时哲学家似的梦游眼神,而是不谙世事的眼神。
就像他一个星期以来在培训教室里撑着头转笔、眼皮半阖的样子。
他隔天来的时候,照例吃馄饨喝可乐,没头没脑的“天气真好”后接上一句“正适合钓鱼”。于是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补习班门口,顾自从包里拿了个便携钓鱼杆去环城河钓鱼了。我愣愣地看他的背影隐入转角。铅灰色半亮的天将老贺的影子拖得瘦长,在灰扑扑的地上宛若一块行走的水渍,竟透着他本人也没有的、十五岁的锐气。
街口的白墙上满是脚印和涂鸦。谁也没注意某个角落突然多出来的一行散乱字迹。
梦想是欲望的满足。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字。
5
老贺说自己浑浑噩噩地熬过了暑假。原本的语气器宇轩昂。
那已是初三开学。我订正完试卷,狂补漏下的培优教材,头也不抬地说哦你把暑假换成人生吧。
半晌,他沉下一句文不对题的“你也开窍了啊”。
笔停住。
我当然清楚他的意思,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却在短短的几秒内变得陌生而缥缈起来。依他作业是谁考试从哪来分数到哪去的人生哲学,这话多半带有居高临下的嘲讽,我猜。可似乎呈降调的尾音让人觉出些丧失了色彩的郁郁。
我看他。他像初次做同桌那样抵着书封睡过去了。
再提起笔,热平衡方程后面已然晕开一个浓浓的小黑点。
梦是欲望的满足。
而梦想都活在做梦的星球。
月考后座位按排名重新分过。老贺抱着书独自去了靠窗的角落。天天看书晒太阳可真悠闲,我想着却没有冲过去跟他抱怨。
座位分开后我们的联系就这么断了。陌生而适应,突然而自然。
并且毫无理由。
学期末我成功拿到重点高中的保送名额。最后一天从初中出来时候天上飘着细粉样的雨,群岚远远压下一片沉甸甸的雾霭。忽然想起我们曾一起逃课去看《你的名字。》,隔天上课老师训完我后又扔下一沓历年考题和《走进重高》。我苦着脸埋在一片演算纸时老贺一如既往地抱着小说坐在旁边。
回忆起来他的沉默有些突兀。我没细想,走进雨里准备去买几本教辅。
6
五月初老贺第一次给我发信息。他说他在中专。
这之后我们重新开始聊天。他不再用大段的废话描述一本书,转用表情包回应每一句话。几分钟后甩了一句“我打王者去了。”我傻傻地盯着屏幕不知道要不要说一声哦。
现实剥落我们身上往昔附着的神灵,逼迫每个人认清自己,然后放弃曾经坚守的相信的,一面长大一面默认着泯然众人。而我们的神灵剥落后也不过是一层天真的虔诚,它仅仅是意识深处的梦呓,但是我们曾经都深信不疑地把它作为一个实际存在的目的地去追寻。我们曾经无比虔诚。
即使这虔诚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笑话。
老贺什么也没说,我却因此惶惑起来。他也将成为那些别人么?
7
再见面是返校拍毕业照。好像每次关于他的记忆都不怎么灿烂。只记得透明的光线从云层背后渗出几丝,模糊地抹在几百张面孔和眼睑上。黑色的镜头转完半周,将瞬间定格为永恒,将喧闹定格为无声。
老贺站我斜对角,敞开校服,纯黑的T恤上面一张安静茫然的脸,目光凝聚为虚无的一个点。我们没有说话。就像做同桌前和不做同桌之后那样,表面是陌生人,内心认可对方为同类,不需要任何对视或言语。
拍完后班主任赶着中专职高生和保送生回自己学校。我听着,莫名有种隐秘的得意。
看吧,重高保送生和中专职高生才是同类。
我格外满足于自己毫无逻辑的自我安慰。
高中那请了一下午的假,但是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最后一节化学课。
走出校门时突然感到一种安宁的失落,弥散着透彻怅然的色调。
“请你吃馄饨。”
身后浮起熟悉的懒散声调。我停住步伐,没回头:“可是我还有课啊。”
“逃了呗。”老贺走近拍我的肩,笑容笃定而真实。
“我果然有先见之明。”
我和老贺一路走到补习班旁的路边摊,他照旧点了两碗辣油小馄饨。汤上浮着几点辣子油和一撮香菜。我低头舀一个直接放嘴里,两人面对面呵气。馄饨要趁烫口吃,否则冷了淡了,汤面上结了层白色的薄油脂,就会让人觉得寡然无味。有些事要趁早干、趁早说、趁早做梦,否则等到一腔热血凉了结了油脂之后,就再也无法重拾以往的滂湃了。
哪怕被烫得哈气,至少滋味曾驻过舌尖。
抬头时热气蒙了镜片,我一时无法辨清眼前少年的五官和神色。我只是,只是突然发现,那本蓝色缎面银色标题的《梦的解析》不在他手里。
“来不来中专啊,”他含着小馄饨调侃,“菜好吃还帅哥多。”
我们没聊几句,吃完馄饨后各自起身。他突然拎出一大包书给我,声音闷闷的:“我那几本卡尔维诺都给你了,反正以后也不看了。”
我讷讷地接过,不知怎么回话。
在小巷口我们分道扬镳,他向右我向左。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拖得修长,于是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老贺。
少年已经走远,成为一个轮廓不明的点。透明的阳光从铅色云层后不明澈地投射过来,与远方黛色山影交叠编织,看去薄如蝉翼又沉重无比。仿佛12B画的冷色调阴影,仿佛黑夜无意在光影昏暗处暴露的兽脊,仿佛谁的灵魂最最深处失去底气的拷问与叹息。
可铅灰的背后,那几近消逝的光亮总有一天会重新填补满断裂的天空,成为越过云层的晴朗。
书用报纸仔细包好捆了尼龙绳,拎着沉甸甸的。我低头看手心被勒出的红印想,我总会把这些书还给他的,总有一天。老贺这么小气,怎么可能舍得他的书呢。
我转身,与他背道而驰,似乎走尽一生,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我们总会相遇在世界的另一端。
不知道在那座城市里,我们是否还能坐在一起吃一碗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