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痕
创痕
他站在陌生屋子的窗台边,旅馆里漂浮着说不清的味道。不像是现实存在的事物。缝隙流经的都市夜风,常年雨水附着的湿气,潮腻壁纸散发出的浑浊霉味,厕所未冲干净的尿渍,换洗衣物保留着一天的记忆与汗液,包括舔舐伤口所留下的唾液,都不是。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却又似曾相识的味道。在得知祖母去世的时候,这种曾不知隐藏了多久的味道开始蔓延扩散,如同深夜被噩梦惊扰而睁开双眼那般,梦境支离破碎,唯剩空洞的视界受黑暗涌入包裹,无力逃脱。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打开窗。他在心中不厌其烦地计算,一切都无关痛痒,只是喧哗和人们的目光,就足够击破自己的所有防备。于是酸味就浮起 来了,迅速而无法抵抗地铺设氛围,涨满人们所注视着的、他恐慌的双眼。
他打开灯,耳边一直有秒针走动的声音。是凌晨。身体很疲惫,但是没有睡意。一种稳定的,并不协调的情感侵占了他的大脑。他说不上来,很像是书中所提到的失去至亲的悲伤,却又没有试图流泪的想法。也许今晚会失眠,或者已经失眠。他就这样看着近处无声的街道,一小时,两小时,直到人潮散尽,直到世界醒来。
教堂离旅馆很近。因为曾经常陪祖母一起祷告,所以方向也很明确。来这里过夜的前一日午后大部分亲朋已经到齐了,都佩戴着白色的绸缎,神色肃重,很多人到场后就泣不成声,而他则在一旁观望,没有说话,更没有叹息。
他觉得,这对于祖母来说,一定是相当不错的解脱。
见到人就随性地打打招呼,而其实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分别是谁。有人会附和着询问近况,以及手背上留下的那道狭长的伤口。他也不知道这条伤口由何而来,印象里应该是得知祖母死讯后留下的,至于自己是否发怒,这些细节,并不是很了解。
“你祖母在世的时候和我讲起过你,说你从小胆小,不愿和别人说话。看见你现在一表人才,她老人家也该放心了。”
“或许吧。”他回答。
“嗯。今晚要好好睡。明天要早起,可能还会找你发表致辞。”
“……或许。”
他不说别的,只重复这个词,算是以不变应万变。他还在想,虽然脑海里与祖母的回忆有很多,但自己并不想上台。
然后他走开。
就像祖母提起的,他不习惯交流。直到现在也是。他在大厅的一角沉默,有小孩会把窗户打开,而计时五分钟过后,他就起身关窗,尽管房间里的空气已经极度浑浊。
“你可以作致辞吗?”负责主持的亲戚过来询问。
“不可以。”
“别急着拒绝。我想,你祖母应该会希望由你作出致辞。所以我以为,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接受……至于你真的不愿意的话,还可以找别人。”
这算是一种粗陋语言技巧,但这对他很有效果。他什么都不说。他心里那股酸味又逐渐堆叠,像是在动摇,又像是在商榷。
“想好了吗?愿意吗?”
“大概。”
“大概……那你就准备一下。”
“……”
沉默。没有回答。
他的记忆保存得还算清楚,精细到祖孙间的每一笔细节。那些颜色和温度,手指触摸的质感,皱纹与温柔的话语,都清楚得令自己诧异。不过其实那些都只能算是定格或者剪影,即便有那么一种感受,而声音已经被掐掉了。地毯式的搜索过后,唯一可以利用的情景只剩下与祖母在病房的最后一次见面。
就像慰勉。
过程是这样。明天自己就可以履行承诺。
他回过身,自己应该是想要睡觉了。最后瞥一眼闹钟,大概是五点左右,于是打消了念头。也并非毫无收获,他们既然说是要早起,那么自己其实还能够侥幸没有违约。从旅馆出门再到教堂只需要十分钟,到场后绕过零零散散的来宾,记住那些愿意真正缅怀祖母的亲朋,自己也算完成一项任务。
但这只是次要的一部分。他在想。今天主要的内容,会是自己所难以完成的。
约计还剩两个小时。
在一旁沉默并非难事,不记住那些对逝者来说属于亵渎的陈年滥词,就可以很轻松地度过这段低谷。然而如今的现实与想象并不一致,两个小时后自己就将作出毫无准备的致辞。想到这里,孩提时代那些受到注视的情景突然浮现心间,以及不知所措的神色与脑海的一片空白,都转化作时而浮现的酸味,成为现在唯一的感受。
“准备好了吗?”人们在一小时后陆续进场,主持这么问道。
“或许。”
“什么是或许?”
“或许就是不确定。”
“……那什么又是不确定?”
“不确定就是或许。”
“你看起来真的和你祖母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说明她足够仔细。”
对方沉默了。过了不久递过去几份致辞稿,随后便又看见了那道伤口:
“这伤口没问题吧?”
“没有。”
“真的?”
“真的。”
“真的?”
他走开了。
至于致辞稿,自己是肯定不会用的。他原先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自写文稿,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口头表达,所以并没有那么做。但直到上场发言之前,他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根本想不出任何标准语句。
会有悲痛吗?或者愧疚?但实际上这些都未曾存在。
祖母在病房中轻声低语所阐述的一切,以至于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音节,都清清楚楚地镌刻于脑海。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她这么说。
这些是台下哽咽的人们所不知的,在日光明亮堂皇的那个午后,与她告别,耳边一直回响着无法消散的余音。
现在是上台。是完成约定。
“孩子,你已经长大了。所以可能记不清小时候的事。就是说那一次表演,祖母我还是很清楚。那天你跑回来一直在哭,我们哄你。你爸妈去学校问才知道是你上台忘词了……哎,还记得那天哄了你很久,一直到深夜,你才真正睡着。”
“的的确确如此……”他冷冷一笑,像是自嘲。
“后来你就没有忘掉过。那天过后,你就闷声不说话了,我们还纳闷,你到底是中了邪还是怎样。直到有一天你回家,你应该不记得了。你因为不敢发言然后被人嘲笑,所以就争执起来了。老师和你爸妈都劝了你很久,可你就是不愿意平和解决。诶,后来你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后来么。原来是从那时开始的……”
“你一直在逃避目光啊。你的人生,某些地方,某些时刻,是一定要面对人们的视线的。你不愿意,而祖母我希望你可以面对。我啊,我可能不再能陪着你了,一定要自信啊。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地点,答应祖母,勇敢起来。好吗?不要违约。记住:要自信哦。”
要自信哦。
要自信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窗又打开了。感受到晨风流经指尖,才逐渐脱离回忆。但不同以往,现在的自己,很轻松,不加任何负担。就像是听见人们的喧哗自己却可以释然,频繁跃动于心间的酸味也同样消失无踪。
“准备好了吗?”主持走到他身侧。
“嗯。”
漫长动摇后双眼积累起泪光,而他则坚定地回答道。
他伸手看向手表,差不多已经到了预定的时间。
“好的,我上台了。”
“嗯好。对了,你的手,有时间还是去看看。”
“……”他向窗外望去,“没事了。”
“差不多也该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