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课业
生活、真相、人性,我们讨论的无非是这些。
诸多异象参半,但实质即如此。
如果要评析,那则是观测,或者如我们,打开世界的切口,深刻以及浅薄,就由他们而定。
——本小说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脑海中一直有这样的回响:像是五月冗长的雨季,城市绚烂而刺眼的霓虹中,时常兀立着的声音,例如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落雨坠地的破碎声、耳畔萦绕的交流声……其实如何点缀也不过是喧嚣。脚下的陆地由砖石堆砌或柏油铺陈,清扫洗尘后转瞬便沾染泥泞。那时我抓住栏杆,孤身一人,在人潮间穿行,脚步之快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与世界存在任何类似于仇恨的羁绊。我不信神,所以一般来说我不可能盲信于轮回、羁绊一类的。我只是向前走,面无表情地向前走。我笔下描绘说,这是自己为人生留下的答复。
街道的某处常有几位教师在分发宣传单,即使是雨季,即使无人理会。我以前会停下沉默,他们勤恳的样子使我隐约感到一丝悲哀;但如今那种钝痛感流失了,不复存在了,仿佛是视界依然以他们为中心,而双腿则毫不自知地向前迈去。
这期间的跨度有十年。竟然已经有十年之久,令人难以料想。这十年间,春去秋来、物换星移,大概是改变了很多,我却并未有所觉察。一切记忆犹如蒸馏过后的离子水,澄澈空明,看似毫无杂质,实际上却饱和了几乎所有的往事与叹息。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久远得几乎存在了界域。
我真正意义上与外界接触是在高三。并非毕业以后,而是出于某种原因自愿转离。我希望我能用自愿这个词,毕竟此前的生活彷徨难安,枯燥乏味,难以让人产生那种抗拒窒息的执念,本意上来说,我屡次产生离开的想法,但终未能得偿所愿。我想我应该是需要别人的帮助,就像《危险心灵》中谢政杰那样揭竿而起,组织革命。然而这又只是嘴上说说,偶尔在梦中闪回出现。梦醒后仍需要煎熬般地面对生活,数着秒针流逝荒诞度日。
于是我开始写作,像语文课本中说的那样陶醉于文思,以至不再幻想些什么逃离。我的座位在班级的角落,视野很空旷,足够观察到每个人一日的状貌。这算是一项优势。那时的记忆中鲜明兀立着持续不断的装修声,真的是持续了很久,我总是以为这样下去是要装修出一番新的天地。人对于声音这项特性永远是敏感的,感官与大脑之间配合默契:嘈杂鼎沸的人声、时钟摆动的敲击声、无绳电锤的打击声,有些细微的区别,只是都一样地令人不适。到了高二以后那种不适愈渐强烈,偶尔摆脱神游试图耐心听下课业,却马上感到无力支撑,旋即摇摇欲坠。
高二开学时转来了新的老师,叫梅栋江,穿的很时尚,似乎本不该归属于此。对于她出现有很多传闻,有之说是在城里的学校体罚学生被举报的,有之说是善意自愿前来支教的,更有甚者,说她是秘密组织的间谍,要来挑拨人心。总之传言大多捕风捉影,或者夸大其词。我不相信所谓“自愿”的说法,所以我其实更愿意听从第一条。就如她在我的作文本上一度评价的“黑暗”一事,我好像就是喜欢这样思考,也许要怪我把人心都想得丑恶无比,也许这又根本就是现实。这次我更倾向于后者。不过我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我只是听她抱怨,然后自己涂涂改改显得积极一些,她就足以冠冕堂皇地接受这些属于自己指导方面的成就。对此,其实我一直有一些疑问:既然要写得上进阳光,又何必学些什么所谓的批判手法呢?只是我同样未曾直白地提问过。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关注着我,在学期末还曾叫我去办公室说有个比赛要不要参加。我问会影响学习吗,她说可能,但还是要我考虑一下,随后便摆弄键盘复印出一张通知,并同时递来一张征文的报名表。我取过文件,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看着上面凌乱的字符与奖项,就毫不犹豫地提起笔,签上了“徐木”二字。
就像落笔时那般果断,初选一路顺风。期末考试前几天我飞去上海参加决赛,候场时仿佛镇定自若。比赛的出题为“时代”,我原本第一时间想到了构思,想写的是学生学习负重的处境,最终几番斟酌过后还是把已经成形的大纲划去,开始构想刻苦学习于当今的意义。写得很不自然,成稿几乎是令写作者自己都心生厌恶,时间到后,又极不情愿地交上成稿,似乎连手指都在微颤,犹如即将窒息而亡一般。
几天后对于比赛没有任何消息,我对梅老师说应该是没机会了,毕竟写了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东西;又过了几天,校长在晨会上特意叫我出来,说是要颁奖,全国金奖。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激动或者惊讶,记忆里我没有说话,只是取过奖状,然后耳边飘起“这是荣誉”之类的陈词,听不清楚。反而是梅老师的笑颜,恍若仍在进行的装修声,令人难以忘怀。
到了高三,我就不再计较。
高三前的夏天,我在培训班里复习。
真的是无法逃脱的野兽,那年的夏天,一如由六十二日编制而成的永恒。黄昏由短暂日渐漫长,课业由新意趋于无趣,在他们的抱怨之中,我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意志在作祟——于命运这样沉重的抉择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徒劳无益。
我们在山城特有的砖楼间复课,空气里漂浮着难以描述的气味,似乎是汗臭、泥土与唾沫的混合,亦或是某个角落老鼠死亡发出的气味,或者是蝙蝠。门口有一片所谓花坛的草地,杂草丛生,有荆棘盘布其中,所以很少有人接近。这时我遇见了Z,一个同样沉浸于写作的人。他告诉我写作是为了描述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我其实最多做到打开世界的切口。
Z其实是学校里某个老师的儿子,我没问过,我也觉得这不存在必要。我们很像彼此灵魂上的伴侣,有相似的阅读习惯,相似的写作见闻。我们在残垣断壁间唯一矗立的两课香樟树下休息,或者是阅读,不加选择地阅读。彼此相互推荐了许多不同的书籍,有时恰好撞上同一部书,就一起看。我读雨果、兰博的小说,他说其实国内也有许多不错的小说作者,我问难道是金庸先生吗。我们相视一笑。
只是快开学了,原本冷清的街道又被清一色的校服填满。我很想看看书中所写到的“接踵摩肩”,愿望很小,但却无法实现。我原以为我们这一代该是最幸福的,类似于老一辈口中的好时代。只是,那样的我们竟只能通过书籍和幻想以描绘世界,即便是他人眼中极为寻常的事物,都可能于脑海上演翻江倒海的变化。我和Z称之为创世纪,而陆地早在诞生之际便构建成形,唯剩干涸的海洋与荒草等待滋养。
那年有很多事物被建了起来,不过装修声却始终音绕耳畔。我和Z说我们开学之后也要一起读书,Z只是沉默。过了几天,听说Z被选入了好班,进行专门的培养。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只是一个人在香樟下阅读。再后来,连香樟树也被砍掉了。
原来那六十二天并不是永恒。
我在街道上游荡的时候,周围有人骑着自行车竞速。他们欢悦的笑颜中全然没有高考将至的意味。我说我要回家,但是往哪里去,又是为了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的灵魂已快要忘却本体,以至眼前的一切并未能定下虚实的标准,混沌如同梦中发生的事情那般。
所以应该以此为参照,我接下来应该这么说:有人闯入了我的梦境,她胆怯地询问我一切与方向,试图与我相识。
她说,他叫时宫。
我之前并未注意过她,似乎也同时是习惯于个人世界的人。一个女孩,竟不知承受了多大限度的孤独。我和她一起顺路回家,路上再没有不合时宜的欢笑。也许还有装修声,只是听惯了,也就麻木了。
她是一个比较努力的人了,至少与现今周遭相对比是这样。很多次她找我修改作文,我自然也看过,似乎并不是写作的料。但我以为一切仍有希望,于是便尝试。她在文中隐约告诉我,她还想要独立下去。于是我在每一期的校刊中都提到了这个词,希望可以作为慰勉。她问我是如何知道她的深意的,我说是两年前的我让我知道的。我们在落日余晖中短暂相聚,背影却显得缥缈。我知道无论如何一切似乎都僵持下去了,所以我以顶撞为开端,去找梅老师悉谈了片刻。
我说:“梅老师,我自以为时宫的文章该是上等的,您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说:“你以为就是你以为?我这个老师都没有认可,你要怎么说?”
我说:“难道不应该给她以意见吗?一味地评论真的值得吗?”
她说:“呵。我不想和你撕破脸,你刚刚课上的行为,还想怎样?小心我修改你的稿件,你可就名誉扫地了!”
我说:“但……我好歹是国一吧……请您一定要注意自己为人师表。”
她冷笑,“你这都是我的功劳吧?你个山城的小屁孩懂些什么啊?你真当自己是天才了啊?你现在就给我道歉,你这是不尊重我!我很生气,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小心点。
就好像这番言论可以洞穿云雾,使某些杂质得以沉淀。我不记得当时具体的状貌,只是空气冷得出气,在此之前,似乎作者已经为这番结果作出铺垫。
我大叫:“梅栋江!你不配做老师!”
随后便是愤然离去,隐约又看见了时宫的身影。
我回想。沸腾的原来是悲痛与忍受。
……
其实我很清楚,自那以后,她一定是不会再离开了。
装修声的停止是在那一年。
是特色建筑,像我说的那样,依旧是砖房。这座荒僻的山城已经无法再出现任何值得我感怀的事物,唯一的一丝新意也不过是石砖所赋予的揣测。我一度以为人是活在尘土之中的,没有木头质感的门扉,没有值得赞美的创意,就好像我们是古时受拘禁于家中的希腊妇人,哭喊着逃出去、求自由,尽管有些人并不自知。
但我知道。所以在那个下午,我像是脑充血了一般穿入办公室,讽言恶语一并竟上,对着昔日师长一顿骂语,像是宣泄了几年来未曾吐露的心扉。我看着她从微笑直至沮丧的神情,其实很想笑,即便我知道结局如何。我跑出校门,如同就可以逃出这片界域,这又使我听见灰尘于耳畔断裂的声音,很微弱,只是显得平静。
几天以来,一直都是雨季,我也未曾出过家门。听说学校要惩罚我的罪行,所以我要离开。不过我先溜进学校去见了Z,我想该是最后一面。我和Z在操场上走,不远处有离开学校的货车。Z说既然要离开,那就两个人一起搭货车离开好了。我问他目的地是哪里,他说由天定,不然就一路向北。我说我还有几支笔,我们可以开杂志社写文章,或者一直旅游,做一对浪人。杂志的名称我们想了很多,不过都类似于《青草》、《白云》一类。货车的喇叭声开始靠近,然后又逐渐远离,成为远方的一缕回响。Z和我开始大笑,肆无忌惮地笑,直到大脑开始颤抖。Z好像又在落泪,我想安慰他,只是我甚至都无法自制。这时我突然觉得学校的确如同古希腊的城邦,这座山城也是城邦,我们毫无意外地都成为了妇女……
父亲被调去市里工作,我以为,这该是我的祈愿显灵了的结果。我很乐意这么想,尽管我曾经说自己是不信神的。搬家那天我整理了自己房间里所有的杂物,装入一个共同的箱子,很少,其实也不过几本笔记。不过搬起来很沉重。那天父亲开车远离城门,远处的校园由依稀可见转瞬化为虚无。两旁的道路上甚至没有任何植被,仅仅是干枯的沙丘,却仿佛能够溢出泪花。我沉默。我听见不远处依然进行的装修声,大脑如同钝痛般难以思考,像行走,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