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龙的茶
溪龙的茶
从白茶之乡的溪龙山上远眺,烟雨蒙蒙,连风也觉着迷人,爬上山头和茶芽的尖尖,一路上把晨露点在了清晨,因而泥地和山茶香也被浸润得湿沉,只是少了江南独有的青砖绿瓦的小屋,不然,简直能勾走四月行人的魂。
那条路叫和平路,还是成安路,在溪龙山下住了十年的我至今也没能搞个明白,单知道它有个祥和而富有寓意的名字,踩在原安城村的遗址上新建,见证了A县的繁光和经济发展的质变,路的尽头是人们的美好明天。
A县是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地方,溪龙是山区,而我的根却和稻谷一样种在了那少得可怜的一分田上。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爱喝茶,以为把那满嘴的苦涩含在嘴里是酒桌上的虚伪,节日里的客套。我甚至不敢相信会有人呷一口,再去摇头晃脑地品味,说它香泽淳厚,气味芬芳。在安城的习俗里,好像只有儿媳向公婆双手奉了茶,才能表达自己的纯孝之心;平日有客款扉,若没有连着那份风雨故人来的感动一起溶进茶水,都不能让自己的思友之切淋漓尽致的彰显。诸如此类的现象在春节时分尤甚,我实在不敢想象阿婆在大铁锅里炒出的茶叶会是他们嘴里尝出的那种美味,那简直可怕。
“阿满,阿婆去溪龙摘茶叶啰,饭在橱子里,中午记得和你阿公热着吃……”睡梦里听来的话,总是隐隐约约地来得不那么真切。细细想来,如今好像是到了三月中,茶农们的嗅觉来得总比新闻预报要快些,天色还油蒙亮,马家儿媳妇找来的专车便悠哉悠哉地驶来了安城,接上红星镇、荷花塘、三关村的采茶女,直到这辆小小的面包车被挤得满满当当,才肯继续悠哉悠哉地爬上溪龙。早春的采茶工其实并不多,我的阿婆算一个,似乎也只有她那个时代的人会对采摘明前茶的工作,永远保持着不曾褪却的热忱。
早在正月初三,马家的儿媳妇就拎了一篮子的土鸡蛋来到我家,寻到阿婆。虽说这个精明的女人是前年才从安城嫁去的溪龙,如今春节省亲,村里人却好像一夜之间忘却了她的姓名似的,都“马家儿媳妇儿、马家儿媳妇儿”的叫,她听见了,倒也应得亲热。当然,对于我们这一辈的孩子而言,她的本家姓氏自此也就成了一个不解的谜,成了一段和古安城一样古老的历史,祥和,悠远而又带有永恒的意味。
“庆嫂子,今年回春的日子慢呦,开茶的日子也就一推再推,我家那口子急呦,一山子的茶叶就只靠那几个新来的糙女娃子哪采的过来喂……”她说话时的眼睛和牙齿总是闪闪发光,像十六岁的少女,讨人欢喜,惹得阿婆就像对自家闺女似的,用那蹙缩的手心去一遍又一遍抚摸她宽大的手背,含带着数不清的爱抚。
倒春寒、病虫害的威胁让大家都心知肚明,此时的雇主比什么时候都需要采茶工,短暂的采茶期一旦错过,毁掉的将是小半年的收成和那一个摇摆不定的新婚家庭。马家媳妇如今上门求助于阿婆,也是有缘由的,阿婆替人家采了几十年的茶叶,结识了不少的小姐妹:小卖铺的王大娘,青山叔家的三闺女,还有临近几个村那些个婆嫂,其中不乏精明干练的女人。
“晓得喽,这事你庆嫂子能不帮衬着嘛!赶明我就上村里张罗些干练的人上溪龙,她们呦,别看平时都窝田里,捣腾稻子苞米的,采茶的功夫可不比你那几个短工差……”阿婆越说越来劲,打开了话匣子的她竟也时不时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打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当谦顺的阿婆显露出得意神色的时候,泥潭的双眼也会泛起幽幽的蓝呐!
她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直到白亮的阳光把枣红色的夹袄晒得又蓬又软,场院变得暖洋洋的,她才有了要走的意思。
现在是凌晨六点,此时的女人们应该已经上了山,想想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辗转在白茶山上,实在令人担忧,崎岖的山路云雾缭绕,不比坦坦荡荡的古安城,到哪都是一望可见的田野集子,听山里人说采茶崴了脚,累倒过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阿婆今年已经六十好几……
“阿满,你万叔叔来了,还不快去泡杯茶?小孩子家连点礼数都不懂……”阿婆在厅堂里的嗔怪到现在还时常回响在我的耳边。
“哦,在泡哩……”泡茶的差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孩子的本职,这和到了年纪就得去读书、扛稻谷、摘茶叶是一个道理。
那时候,安城的人家都不怎么有钱,更别提家里还会有什么茶山的了,家里的陈茶也没有个好次,都是家里的女人上溪龙山上采来托人炒的,一杯茶的好坏全看所放茶叶分量的多少。放少了,客人不开心,父母也是要嗔怪的。这时候的我也只能红着脸连声道歉,倒也学会了在贵客长者来的时候,往那水杯里多放几撮叶片。
“端茶要用两只手,茶端端平……”阿婆阴着脸说话的样子更像是斥责,这时候的我便又学会了端正身子,弯腰奉茶了,接茶的手好像也在那一刻变得愈发和悦。
这就是古安城的正月,端茶打杂,但凡是过了外出串门的时间,孩子的生活便开始像兑了水的隔夜茶,虽不像凉白开那样索然无味,却也馊酸的叫人寂寞。过气的春节好比猪肉,但凡是掉了价,就会有很长时间不会被姑婶们再在饭桌上提起。
一年又一年,一直到了十八岁的我,却依旧爱喝糖水厌喝茶。
四四方方的安城比哪里都来得规整,安城的人恪守道德伦理,讲求本分,沿用着一代又一代传来的经验习俗,按自然的时节过着晨钟暮鼓的生活。我自然也不例外,早上痴痴地趴在泥巴和田埂上消遣着我的童年,吃过晌午饭,又去到村口的水渠追着红蜻蜓疯跑,以至于到了老牛乘着暮色归家的时候,阿婆还在村头的路上找寻我的踪影。
“阿满-阿满,满满——吃饭勒!”她总爱从东城墙开始找,然后找到西城门去,若是还找不着我的踪影,她就会跑进安城村挨家挨户地找,看到一个熟人便要向他打听一遍:
“喂,张家妹子,你看着我家孙子了么……可不是呦,玩累了也不着个家,天天外头疯……”
“他大伯,满子来了么,我找了半天也没看找个影子,这孩子……”
等到她实在喊累了,就会停下来,佝着腰,两手搭在膝盖上,干脆对着地上的小土坑问了起来:“这野孩子,跑哪去了也不知道,看我逮到你不……”
可是安城实在太小了,小得连我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一处,不管在外贪玩多久,最后总不免是要被抓回去的。诚如阿婆所言,我是玩累了,可是我还没玩够呢!
那个时候的日子,什么都要来得更加简单和纯粹,买菜的时候向铺主还了价,临走的时候,他还会往你的菜篮子里塞两把大蒜。那个时候的感情总是来得简单,不爱也很容易,我能因为今日留在我家庭院的妹妹而欢喜,也能因为她明日没来看我而生她的气。能够一直带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偏见,俯视着遥远的成人世界;能一直盯着从天花板渗下来的脏水,从一数到三十七;看着阿婆新插的栀子花,窃窃以为那是从月亮上偷下来的美。只是那样的日子没能和坊间故事里的桥段一样,一直发展下去。
村口有一排茶花树,就在幽深巷子的最外头,花开的时候是一树一树的开,流水不过,人头攒动。无论赶集还是归乡,到了那儿,差不多算是见了家了吧。那排茶树一直在那,从我小的时候就在,爸爸说他小的时候也在,阿婆也说如此,那我该惊奇那几棵茶树该有多大了!也许我和阿婆见着的是同一棵树,或许又不是,是第二棵,第三棵……反正,它一直在那,看着浮云掠过雏鸟,看着稻穗低压,又与地面撞个满怀,它看着安城一代又一代的年复一年。那时我就猜想,也许它还看过红日亲吻月亮,看过阿公亲吻阿婆……至少,它是伴着我们祖孙三代繁衍生息的。
我曾做过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梦想着离开终日过着群居生活的安城村,这村子里的人就和安城干涸的田野集子一样,抱团的活着,在这个小世界活着。可阿婆不一样,她有想过让我考大学,考完再讨一个家里有铁门的老婆。可我不想,我想离开安城,去追寻一切我所期待的光和影,我想离开安城,做梦都想。就在那个梦里,老茶树见证了我的离开,它看着我的背影愈走愈远,直到影子都融化在了夜里,他还在极力地张望,找寻。
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安稳的梦中睡去,结果又在第二天一身腻汗的醒来了。
干燥的泥土极易让人瞌睡,村里没有街灯,平日都是早早休息了的,唯那晚例外。山下村舍依旧寂寂,黄昏的灯光点亮了人影,让老茶树的影子和我们一起跳起了舞,那是春节,虽说热闹,但却也只有家里热闹。这时候,村口的街头就只剩下茶树了,可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感到孤单吧!还记得那年姑婶们骂街似的打趣声分外响,笑声穿过了街堂和灶头,穿过了茶树和去年的日历,安城村也笑得厉害,它笑得左摇右晃,几欲倾倒。
这是在老宅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随后,大家便匆匆忙忙搬走了,迁去了溪龙,一个没剩,只给安城村留下了一墙的公章。自此,家家都有了和王大娘家一样的三层楼高的排房。再后来,有人说茶树倾倒了,斜长在了路旁,只有在春天的时候,勉强还能挤出几滴绿色来;也有人说,它被雷劈成了两半,单单剩下一半长在了路边。
等我回家祭祖,再路过王大娘家早已空无一物的杂货铺,注意到门口堆着几捆新砍的柴木,却还是匆匆路过。直到现在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不过是故乡的陌路,城市的过客。
在溪龙住了二十三年,唯一令人惊奇的就是这里的孩子好像比安城的更经事些,炒茶的那些个抛、抖、塔、煽、搨、甩、抓、推、扣和压磨,那些安城人和阿婆都用不熟练的技法,他们倒是门门精通。有时经过茶户的门前,我就会驻足停留个几分钟,从那半开的铁门中伸进半个头去,看他十来岁的儿子是如何炒茶叶的。
还记得当时的他就坐在炉门前的小板凳上,不时地喂柴,用火钳小心拨弄着燃柴,使火苗充分地抿舔着锅底,直到脸被烤的绯红滚烫。又接着……山里的夜色总要来得早,不知不觉天就变得昏昏沉沉的,现在不用阿婆来找我了,剩下的路,我晓得。盘旋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白茶在我的眼里也没了光亮,只有那灶膛里的火,依旧明亮。
我一辈子都渴望能够活在旅行里,可我却不能因为喜欢地坛而时常到地坛里去;不能因为喜欢宁静而短栖瓦尔登湖。老舍的心中装着一个北平,所以再也容不下伦敦或是巴黎;端木蕻良站在科尔沁旗草原,却依旧没能忘记生养了他的辽宁;鲁迅把乌镇的野菜端上了餐桌,把它当成了一种美味。他们老来有的至少还有家乡可亲,有情怀可抒,还有属于自己的根,而我,却没有。
站在高高的溪龙山上,孤孤地看那白茶凛冽,红茶香艳,我又想起了我的古安城,此时的它若还在,那里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在时间的河流里被淘洗打磨了多年,总归要比这儿来得更加可亲、可爱一些吧。抿一口白瓷碗底的清茶,叹一句吐露芬芳。想想那种祥和润于心扉的心境我至今才懂,如今那茶多酚的苦涩依旧还是满嘴满嘴的含在嘴里,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听那嗜茶的阿婆再摇头晃脑地背述着那些别人讲出的茶道了……
“茶不过两种姿态,浮、沉;饮茶人不过两种姿势,拿起、放下。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也需要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