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树影婆娑,阳光明媚。对于五月的英格兰来说,这算得上是少有的好天气了。在这个完美的午后鸢尾的氤氲从山丘旁的林海中弥漫在田野之上,空气中夹杂的些许北大西洋海雾与之相得益彰,使得空气芬芳而又温润,和风拂面,惬意之感溢于言表。
坐在园子中的小圆桌前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她的归来,按照之前的计划她大概会在这几天归来吧?前两天曾向伦敦的海军部派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至今依旧音信全无。从四月十九日她起航的那天起每隔三五天都会向她发送讯息询问情况是否安好,每一次都会在一两日内收到回信。虽然估计她此时已在返航途中但迟迟未打听到消息,但终究只能自己一个人消磨时光一点点度过这段孤独。
煦日暖阳下的午后不免令人心生困倦之意,于是便俯身在圆桌上小睡。不知为何竟然陷入一段梦境。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只不过那笑靥中多少带着些许疲倦和辛酸,曾经如瀑布般倾泻的披肩长发也显得凌乱不堪,她身上原本华丽庄重的普鲁士蓝色军服与裙裾也被硝烟与重油所玷污,呈现出一种不甚明朗的灰暗色彩。可她仍保持着那抹微笑,眼神中却多了些落寞。
“我失败了哟”她说,语调亦如平日那般优雅而不失稳重,让人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她说着,身体却不自主地向前倾,好像说出那句话让她失去了某种凭依,我赶忙上前两步抱住她,身体相互接触的瞬间让我心中一颤,虽有厚重戎装相隔依旧能够依稀感到对方身体的温热和腰间的曲线,以及那若有若无的仿佛充盈着整个空间暗香疏影般的气息,不禁感叹一句,在战场上经受苦难的是这样美好的事物。
而更加让我感到辛酸的是她如此的无助——昔日她曾经是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荣耀,作为旗舰携手数十人巡访诸国,并将此行冠以“帝国巡游”之名。拉丁美洲,亚洲,大洋洲,美洲,所到之处无人不惊叹于这一支规模宏伟的舰队,为多少民众所仰慕与惊叹。而如今却何以落得如此下场?竟有些无以言表的感伤涌上心头。
正思忖着,她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赶忙松开双手,道一声“失礼”。她笑了笑,说道:
“命运就是这样无情,指挥官——但请您记住,时局不定,境况不利的一方不一定会输。也许我将提前退场,但是胜利终究是属于你们,不,我们呢!若是您现在说出‘想要追随我’的话,请容许我只能说一声‘敬谢不敏’,请宽恕我吧。”
不由得惊醒,衣襟已被泪水浸湿了,此时斜阳将西边的天空映衬成为犹如辰砂一般的浅红,遥远东方的樱花是否就是这种颜色呢?正想着,只见远方小路尽头出现了送信人的剪影,他骑着那辆自行车徐徐爬上山丘边的缓坡,我站起来,向他挥手,此时一阵风吹过原野,小路旁齐腰的牧草随风摇曳,在暮色中构成一道道绯红的波浪,向远处绵延直到天际。
我跨过环绕花园四周的矮墙向他跑去,他将一个信封和当日的报纸递给我,果然,纯白的信封也好像被暮色印染,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信封中是一张不大的电报单,发件人一栏赫然写着“海军上将级战列巡洋舰 BB-51 胡德号”,时间标注为五月二十四日早,地点为丹麦海峡,显然是使用舰上无线电发报机发送的讯息。电报正文短短两行,
C’est la vie
Au Revoir
(这就是生活)
(再会)
然而直到看见下面那份《星期日电讯报》的封面标题才笃定,她大概确实已经殉国了。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想起和她第一次熟识的那个夏日,那时临时担任舰队总司令的我第一次在马耳他军港临时修建的长堤尽头看到她的身影——简洁的主桅,纯白色规整的烟囱,高耸却并不突兀的航行舰桥令人身处在北非燥热而又过分湿润的空气中却不由自主地产生心旷神怡之感。地中海灼灼的阳光,碧蓝清澈的海面,军港外温热而又泛着光泽的沙,仿佛电影中的布景一般仅仅是鲜明的色块就构成了最简洁的视觉享受。每每傍晚时分停泊于港外的海面上,天地间一片绯红,抬头仰望是天空,落日犹如煅烧红热的铁盘浸入冷水淬火般缓缓落至海天交界之处,环视四周是波澜不兴的海面,依旧保留着原有的蓝水晶般的澄澈,而我们也被暮色所笼罩,天地间,唯有我们二人。开一瓶口感微甜的白葡萄酒,一杯一杯地啜饮,从特拉法加的往事聊到大洋洲的巍峨雪山,从巴尔扎克聊到首相与议会,归途时暮色已尽但我们的脸颊上凭添几分落日云霞般的酡红,使她更显楚楚动人。
在那仅仅两个月有余的相处时间中,我们之间却已建立了好像比“恋人”更加密切的联系,使得我们虽然在归国后不得不根据海军部调令分离但只要是彼此都在斯卡帕军港就一定会尽力创造见面共处的机会,但遗憾的是在那之后由于时局紧张我们能够在港内停留的机会极少,因此也就不能频繁地见面了,直到大战爆发前夕我还曾被派遣到南亚锡兰的护航航母编队任职,直到大战爆发后一段时间才搭乘巡洋舰归国。而她更加忙碌,北大西洋交通线上的巡航对于她来说成为了常态,北大西洋之上,冰冷苦涩的滔天巨浪与风雨交加之中,她任劳任怨义无反顾,沙恩霍斯特,欧根亲王,俾斯麦,曾经一次又一次和她擦肩而过,终于,她得以宿敌相见,然而此役竟成为绝响。脑海中随即想象出了在战情紧迫的海面上,一枚枚380毫米被帽穿甲弹呼啸着划过海面,一次又一次击中她的装甲与胴体,而她却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直到灾厄降临。
想着这些,心中却释怀了,正如她之前一再向我提到的她的遗憾——未能得到在日德兰的海面上实现自己价值的机会,如今她终于用行动向世人给予了最好的证明——相信她是带着光辉沉没的。失去了这般默契的挚友心中不免有些孤独,心中的种种思绪再也无法和她一吐为快了。
思绪回到现实之中,已是夜阑人静,无月,周围的光亮除了住所的灯火就是天穹熹微的星光,银河划过长空,这点点星光中也许有一颗就是她的灵魂化作的,每每夜幕低垂之时就默默俯视着她曾经游历过的海洋与河流,那些她曾经凭借自己生命守护的无形的领土。胡德,不要感到孤独寂寞,两天前收到了海军部的调令,任命我担任反击号战列巡洋舰的指挥官并参与到马来亚的作战中。面对强敌,想必此行凶多吉少,但是我知道,你已为我做出了最好的范例。
胡德,愿我们在瓦尔哈拉相见。
初稿完成于2018.05.18
二稿修改于2018.07.13
最终稿完成于2018.08.03
——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