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由

         爱·自由

        我同往常一样，按下了按钮。

        黑魆魆的房间带来新生的光芒，淡淡的香水味不紧不慢地滑落到我的鼻尖。满天大雾再次灾难般席卷到我的每一个细胞，涌上来的冰冷的眼泪，和着萦回不断的熟悉味道，奏起这个卧室迎接我的独一无二的双重奏。

        某一个瞬间我想抓起木质衣架上那件熟悉的毛绒睡衣，推开墨红的金属大门，接触到冰冷无声的门把后，猛地一把拉下窗户扣子，无所顾忌地推开久闭的深蓝色窗户，只是深情地对望远方灯火，但也贪婪吮吸着清爽冬雨的空气。凛冽的风会阻挡我，狂妄的雨点会击退我，无边的黑暗妄图吞食我，所谓的理性会瓜蔓般荆棘般疯狂刺痛我的神经。我试图说服自己，我不怕。深如海的回忆却使我主动退却。

        她还未成年时，我偷偷翻阅过她的周记，但我一眼看出是随性而为，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的作业。温暖的小事却是记忆犹新，只因为确实发生，只因被真实写在周记中。

        “今天爸爸买了一张中国地图，妹妹说中国在地图上像一只大公鸡。确实，连我都没有注意呢！”“今天陪妈妈给妹妹去诊所补牙，全程妹妹都没有喊一声痛，她真是坚强，我感到非常自豪。”……

         是的，现在我还记着那颗闪着银白色光的残缺不齐的大牙。多年吃糖最终迫使我走进牙医诊所，我不想每天抱着八仙桌的大腿呀呀直哭，不想在全家吃饭时眼巴巴看着身边的人大快朵颐却只能耐着性子轻揉发肿的脸，直揉到半边脸已发麻而里边的牙龈仍不争气地作痛。诊所那盏亮得只想往人心里戳的橘色灯镇得我无话可说，叫人头皮发麻的电钻声却只给打了麻醉的我一点惧感。于我，含着口水却是床上人的噩梦，直在心里抱怨。那时候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她，午饭时的嘲笑声里听不出她，去补牙更不记得她在身边。

         最怕回忆呼啸而来，最后发现，我的记忆里，少不了她。

         她一定羡慕过多才多艺的漂亮女生，一定为干净阳光的男孩心动过。所以她在某一天鼓起勇气，提出要买一架电子琴，单纯靠自学，最终成功了。那琴已被岁月锈蚀。

        她一定狂热于某个当红明星，不管后来是否变成过时偶像。所以她在周末闲暇，跑到几家喜欢的饰品店礼物店，打扮得更像心目中的自己，小心掏出零花钱买最新的偶像海报贴纸，在卧室新刷的雪白墙壁一一贴上，以犒劳自己多年的坚持。

         她一定在看了偶像剧后自卑，而后想象自己有同样的光环，一遍遍给自己演示最简洁明白的步骤，好在暗恋的男生面前不拘谨，像那些招人喜爱的女孩子一样。所以她半个月放假回家，哪怕天黑看不清我的脸，也要勾起右手小指，手放腰间等我用小指去牵。我们果真是“披星戴月”，只是我动作粗鲁，总破坏了她努力营造的氛围。

         她一定想发愤图强彻底改变自己，不想成为笼住自己的渔网，她一定想逆流而进，证明自己给所有认识的人。那年冬天的暖阳里，我们共用一张牢固的折叠小桌，似是挤却刚好抓住了院子里所有的暖意。我趴着看图书，懒懒的不说话。她端坐着奋笔疾书。直到与一碗红烧肉擦肩而过，她才慢吞吞地收拾纸笔和我的书，同样懒洋洋地准备开饭。

        她一定发誓将来每天花时间好好爱护自己，买许多护肤品保护自己。看妈妈在脸上简单擦拭面霜，简单描了眉毛，她一定盼望少走几道弯，早早地步入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高三起，我们很少见面。一个月一次的碰面，弥足珍贵。但渐长大的我只怀着淡淡的伤感，甚至很多时候将她淡忘，将过去深埋，在将来到的日子面前，只想着，得过且过。

        现在她走了。

        我不断劝说自己，她是找自己的未来去了。

        她过得怎样，我清楚。她的过往，我不能一一知晓，但我们有共同的“过去”——所谓苦难，一起承受。

        大二回家的那年除夕，她凌晨煮泡面，拿出两个碗，在我惯用的碗里顺手倒了大半。我再三拒绝后她递给我一包咸饼干棒，我只说着不饿，坐下倚在她身边，却也不自觉嚼起饼干来。她在我身边说了多年来我从未听过的心事，最后给我讲了喜欢的人。

         以为一切都合情合理。她得到稳定的工作，也有人陪伴，即便她常纠我的错，甚至有些苛刻，但我总淡忘。

         她走前毫无预兆，却在离开时抹着眼睛：“我可能回不来了。”

        太过苛刻的家于我，一直是压抑与快乐势均力敌，彼此相互抗衡才能稳固这个家。

        当我习惯没来由流出的眼泪，极少碰面说话的哥哥从家赶来，只为了和我聊聊天。

         “这是必经之路，相信总会过去。”

         认识他的第十七年，我终于放下偏见和戒备心，从他那里，认识新的自己，新的她。

         “我只是不想过像她那样的生活，我想独立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有太多羁绊，甚至恋爱、工作。”

         那天我按下卧室按钮，蓝色灯光将身后她的脸照得极为柔和。我笑着再次快速重按按钮，橘黄色灯光才令我们满意，似符合我们的愉快。

         她很少和我说过去的事，我们只是默契享受着难得的陪伴。我知道她总有一天要离开的。枕边有她淡淡香水味，我便满足。

         风从全世界赶来，妄图推倒我，肆意剥食身上的热量，我努力稳立在黑夜里，眼泪流转却不肯掉下，眨眼才觉脸上一片冰凉。世界弥漫大雾。

        她从离开的车灯光中，看到我泪流满面。后来的电话里，她泣不成声。

        现在，我按下按钮，光明顿失，空气凝固，一旁的睡枕似有余温。

        我听见她的声音。

         那时的秋夜微凉，蛩鸣声直到半夜。习习凉风躲开了刚闭的窗户，她一字一句对着故事书，柔软的声波催我入睡。第二天是周日，回校前，她有点遗憾昨晚的故事尚未讲完，我就已呼呼大睡。但现在我记不得故事了。

        “真正的爱，是明白爱你有多困难，还选择爱你。真正的长大，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等待她释然回归的那天，怀揣无数点微光聚集的希望。挣脱世俗偏见的牢笼，那是化茧而生的喜悦。

         夜已深。穿林打叶声渐入梦来，双手张开在嘴旁，让所有无言的山知晓——我们，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盼望，也无风雨也无晴。